尚冠街

【梁文杰与我大约八字不合，我虽不大爱同他交往，却也承认他读书练武确实都比我强，对比这下，我爹那副恨不得把人过继过来的模样，倒也不难理解。立业比不过，成家上头也要先我一步，正赶上今日阿娘又劝我早些娶亲，梁文杰家的下人就送来了小公子满月宴的帖子】

【阿娘便不再多说什么，看一看那帖子再看一看我，唉声叹气，甚至还拿帕子按了按眼角。让我娶亲是万万不能应下的，别的话想来也劝慰不了阿娘，索性沉默，安安静静坐在那儿，只等阿娘放我离开】

【出了阿娘的院子便吩咐丁二备车，自上回闹市纵马撞上了那位大人，再不敢在城中放肆，多年过去，早就习惯了。走了几家铺子，随口问了两句，来日阿爹问起，我也有话可答。一番折腾下来，已是日落时分，不想回梁宅免得阿娘再找我谈心，吩咐蒋三回去送信，让车夫往尚冠街去】

【这小院子是前年买下的，地方不大，我一人来住却也是富富有余，关键是没有爹娘管束，十分轻松自在】

【院子前主人也是个会享乐的，单独在后院修了个浴池，我用过几回，确实不错，就是费事了些…不过那也不打紧，大不了月底多发些月钱，不是什么大事】

【身体沉在温热的水里，闭上眼又想起白日里阿娘的话来…也曾想过娶一个乖顺懂事的姑娘回家来好生养着，也免得阿娘时常忧心，可每回要提便觉得心有不甘，心中还惦记着那一位，尽管只是四年前匆匆一会，场面又着实惊险，却深深扎根在心底，无法抹去】

【说来也怪，那晚我喝了不少，对死亡的恐惧隔日都忘了干净，偏偏记住了姑娘的容貌。她倒真像是下凡的仙子，忽然降临很快离去，再不曾出现在我面前，偶尔入梦都离我远远的，任凭我如何呼喊都不肯靠近】

【热气熏得人昏昏欲睡，忽然有什么从屋顶砸下来落到我面前不远处，溅起的水花喷了我一头一脸，立刻醒了神。用力揉了揉眼，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宁愿相信是在梦里】

【瞪大双眼看着身前渐渐散开的红，一时顾不得许多，忙伸手将人抱起】

你…

【一时语塞，我果然是在梦里吧？这…这受伤昏厥的姑娘，竟是那年河北路偶然遇到的仙子！虽然她这会儿看着十分不好，远没有当初的气势，可到底是魂牵梦绕许多年的心上人，一眼便认出了】

【试探着轻轻拍了拍她面颊，不敢用力】

姑娘，仙子，醒醒啊

【将人抱出浴池，随手扯过一旁衣衫裹在身上，若她醒来瞧见身边多了个不着片缕的陌生男子，怕是又要气晕过去】

【我没敢指望她会记得我】

【她口中喃喃念着一个名字，听不大真切，就算听清了也没什么意义，总归不会是我认识的什么人。这大概是我此生唯一一次能够靠近她的机会，心情有些复杂，舍不得放开，更担心她醒不过来。兀自纠结着，怀中人睁眼都没发现，直到一抹冰凉又贴到颈侧】

【她果然不记得】

【意料之中，却也忍不住有些失落，哪怕能在她记忆中留下一点痕迹，也好】

姑娘大晚上的从天而降落到我家，却反过来问我是谁，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性命受到威胁，却还能分出心神来心疼拿刀的人。明明受了这么重的伤，却还能保持这样高的警惕，不肯示弱于人，她平日里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多年前我与姑娘曾有一面之缘…罢了，你应该不会信，把刀放下吧，我打不过你

【知她伤重，却不知该如何处理，我所处环境十分安逸，这二十多年来最大一回危机便是与她初遇那次。每一声咳嗽都重重砸在我心上，看她唇角又添一抹血色，更是慌了手脚，她倒是比我更镇定几分】

【许是受她影响，稳了稳心神，在她挣扎脱离之前，我是万万舍不得放手的】

【不敢妄想她与我一般心思，能说出沧州来，已让我欣喜非常。因她是真的记得，而非随口敷衍！至于紧随其后的那一句小白脸，以及其中轻蔑意味，都被狂喜淹没，并不觉得刺耳。况且回想那晚情景，她这一句小白脸也不算说错】

你还记得我，我很欢喜，我…先不说这个，你伤的不轻，我派人去请大夫来给你看一看可好？

【当务之急还是先处理好她的伤口，剖白心迹也不必急于一时，来日方长，总还会有机会】

【刚从水里出来的人，轻薄春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女子曼妙线条。情势危急，仍时刻提醒自己，只将视线定在她面上，不敢多瞧，唯恐冒犯】

【怀中一空，她勉强站起很快又跌倒，我伸手欲扶，却看到掌心一片猩红刺目，想是刚才恰好贴在她伤处染到的】

好，我不叫大夫，可你的伤总要处理一下，否则就算你出了这院子，怕也走不远吧

【上天垂怜，让我再度与她相见，若真因此要付出什么代价，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还有…别再说什么牵连的话了

【我知道，若她执意要走，我是拦不住的】

【眼见她已经开始自己处理伤口，我有心帮忙却不知从何下手，能做的也就是安静待着别给她添乱了。回身取了衣衫匆匆穿好，身上还是湿的，布料贴在身上不大好受，倒也还能忍】

【又低头检查了一番，确认已经穿戴整齐，方才迈步走向她】

那我送你出…怎么了？

【她神色一凝，像是出了什么事的样子，不由随之紧张起来，却还有些茫然】

【她察觉到什么了吗】

结——————

恍然发觉我们连彼此的名字都不知道，想要问她一句都不知如何唤她，不过很快也不必她为我解惑了，丁二的声音自外头传进来，说是有禁军来查嫌犯

“他们…是在找你？“

不信她会作恶，然而眼下容不得我信与不信，外头的禁军可不会与我同心。便是能在他们查到此处之前放干池里的水，屋顶的窟窿和池子里那些碎瓦片也解释不清，何况人也不是好藏的。心中乱成一片，想不出什么应对的法子，回首却见她解了发带，呆了片刻方才应道

“这里没有，院子里倒是有几个侍候的丫鬟，可她们住的地方离这儿有些远，怕是来不及。”

“你有何打算？”

看不透她的想法，与其自己胡乱猜测，倒不如直接问她。

沉稳如丁二，此刻也慌了手脚，被她吓了一回才知道领着人忙活起来。也不知他们从何处寻来的香，只一会儿的工夫就弥漫开来，香气浓郁的有些呛人。

“什么？哎…”

不懂她这一声得罪从何而来，还以为她仍不愿将我牵扯进来，谁知话因才落就出手将我扔上了床。的的确确就是扔过去的，动作极快，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等我回神时，才穿好的衣裳被扯的乱七八糟，只剩一件半湿的里衣还勉强挂在身上，系带也都解开了。

面红如血，待听得最后一句，方才真正明白了她的用意，心情十分复杂。

“冒犯了。”

话落伸手拥住她，将我二人的位置掉了个个儿，双手撑在她两侧，身子悬在半空，一则是怕压到她，二则是怕她察觉某些细微的变化。朝思暮想好几年的人骤然出现，彼此衣衫不整挤在一张床上，便是情况如何危急，也很难不生出些绮念来。

只怕她嫌弃我心思龌龊…

犬吠声越来越近，他们好像已经进来了

短短两个字被她念得颇有几分千回百转的韵味，全无先前的沉稳冷冽，一时分不清到底何时是梦何时是真。没多整理衣衫，直接抬手掀开床帐，面色阴沉

“奉命，呵，哪个衙门能下令查到寻常百姓的床榻上？”

眼前是个什么情况不用我多说什么，他们也都能看懂。心中自是紧张的，尽力做出一副好事被搅扰的恼火样子，瞒过一时是一时。

那几个下人手脚极快，该处理的都已经处理掉了，只那屋顶实在来不及修缮，偏就被其中一人发现了

“这屋顶怎么回事？如实回答！”

眉头紧皱，越发不耐烦起来

“我家爱妾想在此处赏月，屋顶碍事，我就让人砸下几片瓦来。自家屋子，我想拆便拆，等哪日爱妾看够了再叫人填补上，花的也是我自己的银子。”

比起陈三购置布匹瓷器，回去给他宠妾撕撕砸砸的听响儿玩儿，我这砸瓦赏月的，简直可称一句节俭。寻常人眼里的荒唐事，到了荒唐人手里，也就成了寻常事。

要是一味老实不懂变通，早不知被父亲打死几回了，我只是没想到，这些有官职在身的，竟也没比我爹难骗多少。

轻轻摩挲着换上颈项的手臂，低头亲一亲她指尖

“美人儿说的极是…军爷请便，别耽误了您几位的大事。”

人被扯回床里，还记着她身上有伤，只想赶快应付走这几个当兵的。心中默默再道一句冒犯，直起身子吻上她耳垂，皱着眉似有不满

“美人儿不害羞，我还不舍得呢。”

又等了片刻，再继续可就更冒犯了，事后可要怎么面对她才好…他们终于还是在我进一步动作之前离开了，暗暗松了一口气，只觉肩上一重，心又提了起来

“你怎么样？”

伸手将人抱住，毫不意外的又在她肩头看到了一片猩红

“我房里有伤药，我这就带你过去。”

从小好动，大了也不见稳重，阿娘总怕我磕碰划伤，各类伤药都备了一些，这会儿正好派上用场。

分明瞧见她自缝隙里抽出了什么，该是她刚才塞进去的，最后交到我手上的却是另一样物事。垂目看清腰牌上的名字，欢欣立刻盖过了那一丁点还不能完全取得她信任的失落，我终于知道了她的名字。

水云天？那不是夏姑娘的茶肆么，她那儿许多茶都是从梁家的铺子里进的，曾经去过几次，也没留意那儿是不是有一位姓顾的姑娘。点头应下，抱着人往卧房走

“我都记下了，你安心歇着，明日我一定找到那位顾姑娘。”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