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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期场景】银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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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高考结束已经快40天,和赵铭一起经历了凌晨3点半被班主任的报分电话惊醒,一切就好像又重新回到正轨。若非要说有什么不同,大概是ZGRM大学正红色的EMS送达的那天,我难得没有跟赵铭出去约会,母亲捏着白色的录取通知书亲了亲它,又亲了亲我,而父亲也难得神色柔和地将我和母亲一起拥入怀中。

我拒绝了他们家庭旅行的邀请,独自留下来享受这个漫长的、罗曼的夏天。

这天是周六,我因为答应了隔天回大院陪外祖母过生日,得先回家一趟,做些准备。晚上9点话剧散场,离开艺术中心的时候,我就觉得气闷。天太热了,空气也潮湿,手机上的实时天气信息显示本站气压只有1006.5hPa,压得人喘不过气,一呼一吸都仿佛在吞吐无形中沸腾的水雾,正亟需一场暴雨来拯救路边这些翕张着的可怜游鱼。

车行到半路,酝酿已久的大雨终于倾倒下来,世界都好像哭花了脸。燥热的风伴着雨点,像在地上找寻着什么,东一头,西一头地胡乱撞击。瓢泼的雨打在车窗上,发出细密的声响,水迹被雨刮打乱了方向,又自成一种节奏地汇成细流顺着车身游走。

车靠近绿岛时雨还在下,车上备用的伞撑不住两个人。仿佛天注定让我们多待一会,我让赵铭把车停到街边,在路灯的橘色的昏暗光线里拥吻。可惜这场雨不太识时务在还未越过擦枪走火的边缘前就收敛了声势,车窗也被随之而来的保安叩响。

(“这里不让停车。”)

“马上走,马上走。”

我所在车窗后的阴影里说着抱歉,甚至来不及擦干净嘴角花掉的口红。

下车前我又倾身吻了他一下。

“好吧,这雨可能是FFF团的。明晚见。”

绿岛的门岗到别墅的这段路几乎没有行人,灯光倒还充足,只是由于一些业主的抗议,调整成了仅够照亮夜路的程度。我准备刷卡进屋时才发现赵铭落在我手袋里的东西,连忙拨了个电话让他别走开,再跑出来时一个黑影从门岗边装饰用的青竹丛后现身,从身后袭击了我。

一块倒满氯仿的毛巾捂住口鼻,失去意识前眼中的最后一个画面,是那个人手背上骷髅刺青的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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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喻天星 于 2020-4-3 22:01 编辑

我在强烈的恶心和呼吸道粘膜的灼烧感中渐渐睁开眼睛,感到强烈眩晕且头痛欲裂,心跳也有些乱,像是被人当胸开了个洞,意识和力气似乎都从这个罅隙里流走了。

这里看起来像是应该一个破败的办公室,半旧的几张办公桌挤放在一起,隔档工位的磨砂亚力克玻璃上裂了几条缝,厚厚的积灰描绘出深色的痕迹。我的手机正躺在唯一完好的桌面上,不停地亮起又暗灭,仿佛唯一获救的希望。脚下的地面很像学校里的机房,灰白色的塑料板,中空的,布线用的pvc管七零八落。只有头顶斜上方的墙壁上有一盏应急灯散发着幽蓝的光。

我被白色的扎带捆着手腕丢在这个房间的角落,三米之内都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窗户开着,风吹进来,窗帘便一晃一晃地随之而动,显得有些阴暗。

我不确定他们有几个人,只能隐约看见阴影里有个人正在捣鼓着什么。我不敢出声,也始终僵直着不敢轻易改变自己的姿势。应急灯的蓝光阴森森的,很是昏暗,我猜那个人可能并不知道我已经醒了。

我学过如何从捆绑的扎带里脱身,有两种办法。一是把扎带的锁扣调整到正中间后,双手高举过头猛地砸向自己髋部的同时双手向外用力,借助瞬时的应力破坏自锁结构;二是利用芳纶线做成绳套穿过扎带后套在脚上,不断交互拉扯制造摩擦来切断扎带。但实际上这两个方案都不太可行,第一个办法动作过大容易引起歹徒的注意,除非我有挣脱后能够一招制敌并且迅速脱身的把我,否则只会激怒敌人把自己推进更加可怖的局面。如果有遮蔽物,第二个办法倒还勉强可以一试,只是我手边并没有合适的芳纶线——我后悔穿高跟鞋了,它没有鞋带,那是日常生活里最唾手可得的芳纶制品。

我正垂着头埋首在双臂间飞速思考的时候,突然一道强烈光线劈头盖脸地照过来,刺得人睁不开眼。我下意识的扭头躲避,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就在这寂静恐怖的房间里响起。

他笃定地,语气里带着让人毛骨悚然的亲昵。

(“我的星宝睡醒了。”)

他叫我星宝,那应该是熟人作案。我强抑地恐惧,用尽可能平和温柔的声音和他谈条件。

“你是谁?如果只是求财,我家里可以满足你任何要求,只要你别伤害我。”

他喉间发出一声浑浊地笑。

(“星宝真是个坏女孩,这么快就忘记我了。”)

他从光源后走出来,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吴建柏,我的前前前任。他变化很大,除了还是爱穿连帽卫衣,几乎没有和过去相似的地方。眉眼轮廓还是那个人,气质和身形却全不相同了。这个人曾经是我初中校队的前锋,是焦点,是太阳,四周环绕着众人的目光,是女孩子爱慕的对象,头顶篮球王子的桂冠骄傲地用鼻孔看人。现在的他很瘦,形容枯槁的那种瘦,胡茬和眼袋都显出一种不修边幅的青黑,手背上的纹身有点脱形,当初的时尚感也变成了一种瘾君子般的颓色。

(“看来我们贵人多忘事的小喻总,终于想起我是谁了?”)

他突然把提在手里的螺丝刀高高扬起,凶狠捅碎了桌上已经安静许久的手机。我咬着唇咽下尖叫,眼睁睁看着亮蓝色的电弧闪过,唯一可以和外界产生联系的存在也被摧毁。

(“你猜那个大叔救不救得了你?”)

(“这是你出轨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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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喻天星 于 2020-4-4 00:46 编辑

他以“这是你出轨的惩罚”为开端,开始逐条数落我的过错。我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低着头闭着眼睛一边对抗强光的蹂躏,一边暗自计较着逃出生天的可能性。

我沉默地听着,大脑飞速运转,试图从中找出他的逻辑,以迎合他的思路,从而降低他的戒心。他的陈述很混乱,从他认为的过错,说到对自己伟大爱情的剖白,前因后果像是被人为胡乱嵌合的奇美拉,说不好是精神不稳定,还是刚飞完叶子溜过冰。

然而我也从他杂乱的、表演式的演说中捕捉到了唯一的一个利好因素:他没有帮手,是单独作案。但面对一个高大狂执的成年男性,跑是一件不太理智的事。我当然可以就在此枯等,等另一只靴子落下,但这又如何对得起明了又暗的手机所代表的希望。

这一盘算,便似乎非跑不可了。

当下之计,唯有等待时机。而我仅有的优势,不过是面前这个施害者自诩爱情的态度而已。

我默默地估算这个房间的面积和通路的距离,又抬眼看了看那遮住窗户的厚重窗帘。

“阿柏,我冷。”

我几乎不用如何伪装,被雨水浸透的衣物,既冷又重,紧贴在身上带走了身体全部的热量。我催眠自己,只要忍住心里的涌起的恐惧和排斥,拿出热恋时的爱娇,你可以打动他的。一定可以。

他很警惕,却也没有恶声恶气地恐吓我,只是皱着眉,直勾勾地盯着我看了很久。

我不敢移开视线,只是缩瑟着,扁着嘴看看他,又看看窗帘;又看看他,再看看窗帘。

看了很久,眼睛都有些发干了。他突然抬手把手里的螺丝刀往后用力一掷,黑暗里发出一声玻璃碎裂的声音,嘴里骂骂咧咧地走到窗边把绛紫色的窗帘扯下来多半幅丢给我。

(“你乖一点。”)

我用力地点点头,终于成功地借助盖窗帘的动作完成了细微的位移,坐在偶尔被另外半幅窗帘拂上的窗下了。

无声无息,脑袋埋在膝间,耳朵却始终立着,藏在布料下的双手紧握成拳,扩大腕部的肌肉,扭动手腕使扎带慢慢松动。

我感觉到他又盯着我视线消失,窗外有车辆行驶过泥泞土地的声音。

来了。

不过就是他走到桌子后翻找背包的时机,专注于某种东西的瞬间,窗帘起了落了,被风吹动般轻轻一荡。

他咋一回头,那团绛紫色还在,放了心打开一个面包的包装袋,突然反应不对:窗帘堆在那,人呢?

上前一把掀开,里面只有一双高跟鞋和扭曲变形的白色扎带。

趁着这点遮蔽,我把容易产生声响且影响行动的鞋偷偷脱下,拼着扭伤了左腕从扎带中逃脱,又等到他松懈的片刻跳了窗。

——我以为我跑得掉。雨声和四周空旷的环境让我错估了自己所在的楼层。我终于知道这是哪里了,这里是银秋路绿地废弃的梦创城的某一栋楼。但这无济于事,这里太高了,脚下的世界黑洞洞的,像是无底的深渊。我蹲在凸起的外立面上艰难地移动,看起来近在咫尺的安全梯却仿佛隔着天涯海角的距离。

我听见吴建柏发疯的大叫,从窗口探出大半个身子指着我破口大骂并赌咒发誓会要我好看,然后就是摔门的巨响。猜他可能是跑去安全梯那头了,只好强忍着恐惧站起来大步往回走,冀望能打个时间差从那个房间里跑掉,再不济也能找个工具自救。

我重新翻进那扇窗,没有人,刚松了口气,吴建柏噩梦般的嗓音却紧贴着耳边响起。

(“抓到你了。”)

他身上有浓重的酒精和烟草混合的臭味,熏得人皱眉。

我被掐住了扭伤的左腕,又被踢了一脚膝弯,差点本能的扑进他怀里,挣扎不过,唯有急中生智,尽力反抗的同时将刚刚掩护我脱身的另外小半片窗帘扯落到窗外。我被他像拎一只鸡一样被从窗边拖到屋中间捆在椅子上的时候,只能绝望地在心里期望有人能看见那片绛紫色的布料。

期望有人能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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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喻天星 于 2020-4-4 21:58 编辑

我逃跑的行为显然激怒了他,他不再和我说话,把我的手脚分别和身下的座椅用好几根扎带捆在了一起,我试图用老办法给自己争取时间。

“阿柏,你听……!唔!”

他拧了一瓶矿泉水,捏着我两侧的脸颊强迫我张嘴,塞进来一颗白色的药片,紧接着打开的瓶口怼进牙关,仰头的姿势使微微融化的药剂借助清水的冲力毫不费力地涌入喉管,来不及吞咽的水从嘴角溢落,在湿透的衣裙上又加一层水迹。

他却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俯身把我唇边的水珠悉数舔去。

被麻醉的时候是另一回事,在清醒的状态下被一个正在对我施害的变态舔嘴角,这种仿佛被毛虫爬过的恶心感简直让我浑身战栗。我几乎是凄厉地尖叫:“你别碰我!”

他似乎被我的反应吓了一跳,停下动作有些疑惑的看着我,然后伸出食指抵住我的嘴唇作出噤声的手势。

(“嘘!——你要安静。”)

我呆住了一秒,然后更加用力地挣扎起来,我不确定那颗药是什么,什么时候会发作,这时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反抗,多争取一秒是一秒。我拼命地蹬腿,粗暴地扑腾,整个椅子发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他苦恼地皱着眉站起来,然后转身走进黑暗里。

片刻之后,拿着一堆东西回来我面前。

看到他手里的东西,我吓得咽回了一口冷气,连蹬腿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他不再试图规劝我,只是用一只手用力按住我,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把泛着寒光的手术剪刀……

我觉得他已经疯了,惊恐地盯着逼近地剪刀尖,觉得僵直的战栗从被按住的位置开始蔓延到全身。他剪碎了我的裙子,却没有进一步动作,反而给我被反绑在椅背上红肿的手腕贴了一块药膏。

我问他:“你究竟想怎么样?在这关我一辈子吗?你要是想谈感情,就放开我,我们好好谈谈,你不要这个样子,你这个样子我怎么可能喜欢上你。”

他两眼发直地盯着我几乎赤裸的身体很久,突然笑了,掏出手机调出相册伸给我看,照片一张一张缓慢的向左滑。

在眼前的屏幕里我看见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里面有我的照片,各种角度,各种穿着,各种姿态。

——里面有各种我的资料,我拿过的奖状、写过的试卷和习题、高考志愿表、体检单……

——里面有我生活的全部场景,绿岛的别墅、学校和后街、定海路的平层、常去的餐馆、服装店、木棉路的小公寓,甚至公寓楼下我经常去买棒棒糖的便利店……

我瘫坐在那里,毛骨悚然,四肢冰凉,有种不过血的麻木。

他把手机揣回口袋,伸手抱住我,一边抚摸我的身体,一边亲吻磨蹭着我的脸颊。

轻声呢喃:(“星宝,我一直看着你。星宝的一分一毫我都记着。你可真花心啊。不过没关系,你会属于我的……”)

他是个疯子!

我看着他,只觉得全身虚脱,无比的绝望。

这时,门从外面被踢开了。

声音惊天动地的。

刺眼的光照耀空荡荡的走廊,照亮阴影中赵铭狼狈的形影,我看着来人终于崩溃地哭出声。

“赵铭,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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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喻天星 于 2020-4-6 22:48 编辑

赵铭出现的那一刻我是惊喜的,我以为整晚的噩梦终于要结束了。但事情并没有如我希望的那样发展,甚至我后悔了,我宁愿他没有找到我。我知道我将会遭遇什么,但至少不会搭上另一个无辜的人的性命。

他们的缠斗持续了一段时间,也不对,应该说是吴建柏单方面地发泄了一段时间。我扯着嗓子求他放过赵铭,却其实连言语都是模糊的。我猜那颗药应该是安定之类的东西,它使我昏昏欲睡、视力模糊,连行为动作都有些失调,但我不能就这样臣服于一片小小的化学制剂,我强迫自己睁开眼睛看着这一切,看一出因我而起的血腥活剧。

我用力咬碎了舌尖,眼泪瞬间涌出,人也清醒了一些。空气里都是血的味道,我的爱人倒在面前,左腹上插着那把在我身上刻了一笔的手术刀。我已经顾不上摔在阳台上的吴建柏什么时候会卷土重来,我只想到我的赵铭身边去,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

我拼了命地挣扎,左右摇摆,最后和身下的椅子一起摔在地上,侧躺着一寸一寸挪动着向赵铭的方向爬行。

吴建柏发狠地吼叫仿佛近在耳边,我却反而不再害怕了——我就要够到赵铭了。

我艰难地移动,尽力伸长了脖子把满是泪痕的脸贴近他的手边。

触手一片冰凉和湿腻。不知是血是泪。

“赵铭……赵铭……”

我只能徒劳地一遍遍重复着他的名字。

转机却在这一刻迟来,吴建柏借力起身的栏杆似乎是因年久失修而脆化,他愤怒的力道成了最后一根压死骆驼的草,向着栏杆断落的方向失足向后倒去。

(“啊————”)

重物落地声和警笛声几乎同时响起。

得救了。也太迟了。

我这时升不起丝毫劫后余生的喜悦,只觉得舌尖痛极了,痛得人窒息。

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迟来的警察迅速接管了现场。其中一个年轻的警察姐姐解开了我的束缚,并脱下警服裹住了我,半蹲着一边安慰我一边小心措辞询问当时的情况,甚至顾忌我的情绪连说了三遍现在不想说也没关系。

我抓着她蓝色的衬衫袖子,求她救我的未婚夫。

“我可以说的,我可以的。他受了伤,120什么时候来?你救救他,求你救救他!我没事的,我可以做笔录的,你们救救他!”

很快,120也到了。赵铭被急救医生简单处理后抬上担架,我被那名女警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赵铭被抬上救护车,医生熟练地给他挂上点滴和各种用来挽救生命的机械的连线。我抓着救护车敞开的后车门边的把手一眼不错地看着不肯离去。现场指挥的警官见此叹了口气,挥了挥手,破例让女警官陪我一起上了救护车。

我其实并没受到太大的实际损害,除了扭伤的左腕和下腹的一刀划痕,只有一些爬行时留下的擦伤。因执意不肯离开手术室外半步,急诊科医生只能就在走廊上给我清创、包扎、抽血。我始终盯着手术中的红灯,叙叙地向女警讲这一夜的遭遇,回答她的询问,满脸无动于衷,像是在说一个他人的故事。

灯灭了。

笔录还没做完,但我顾不上这个。我脚下踉跄着跑向推门出来正在摘口罩的医生,得到人没事的结论后,晕倒在手术室的走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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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喻天星 于 2020-4-24 21:56 编辑

我头很疼,鼻端是刺鼻的消毒水味,走廊外来回走动的脚步匆忙又严肃,我耷拉着挂点滴的手,蜷在床上像一只弓起的虾子。其实我已经醒了很久,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始终没有力气睁开眼睛。似乎是这一夜的经历让我对身体失去控制,身体极度疲惫,精神却诡异地亢奋,我放弃睁眼支着耳朵听周遭的动静。

(“爸、妈,你们来了。天星还没醒,你们劝劝小葳吧。”)

这个是爸爸。另一个压抑着声音不停抹眼泪的,想必是妈妈。

她一定吓坏了。

外祖母叹了句“我的星宝怎么这么命苦”,便与母亲哭到一处去了。接着,我听见外祖拍了拍谁的肩膀,叹了口气。

(“那个小伙子呢?天星没出事,是承了人家的大恩。他们是男女朋友?”)

(“爸,您放心。在隔壁,请了专业护工照料。”)

父亲只回答了前半句,我大概知道他想说什么。

(“是……但也不是就到要天星一辈子……”)

“我要嫁他。”

我费力地试图醒来,这一次我成功了。睁开似重千钧的眼皮,一点点挪动着从病床上坐起来,行动间扯到了右手上的点滴针头,血回了整整一管。我深深地看着病床前的父亲,眼神空洞,黑幽幽的像是黯淡的星子,一字一顿地重复。

声音机械、模糊,带着干涩的嘶哑和颤抖。

“我、要、嫁、他。”

(“好好好,嫁嫁嫁。你乖乖啊,快躺下别动了,别动啊。这么多血……妈妈给你叫护士。”)

妈妈瞪了他一眼,给我腰后塞了一个枕头靠住,按响了床头的呼叫铃,轻轻地抚摸我因点滴变得冰凉的手臂,一边哭一边试图安抚我的情绪。

我对她笑,“妈,我没事。”

可能是笑得有失水准,她又哭了。我用包了纱布的左手给她擦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恰巧护士像摩西分海一样推着医疗小车进来,上前来检查完输液管里的血和针头,说了句针弯了要重新扎。一边拆着输液针的包装,一边数落在场的家属刺激病人云云。我无暇关心年轻护士眼中的怜惜,只是摇摇头拒绝了继续输液,我现在整副身心都飘去了隔壁。即使知道急救成功的结论,我也必须亲眼见到他醒来。这样那些溃烂的内在才能一点点好起来。

于是,我拽住了母亲的袖口,恳求在场最好说话的人,“推我去看看他。好不好。”

喻徐葳素来心软,哭了两声也就同意了。我被搀到轮椅上,由母亲推着去了隔壁。我不顾一切地想要闯进去,却被守门的警官拦住,他们具体说了什么我也无心理会,大约就是案件还在询问我们暂时不可以接触之类的话。

还是父亲把我按在了轮椅上,轻柔又不容置喙地告诫我不要影响办案程序,只在门口看看他就好。随后端起架子和守门的警官交谈。我见他躺在斜射的熹光里,胸腔随平缓的呼吸起伏,不由落下泪来,哭着哭着便找回了失落已久的冷静和理智。

我低着头任由母亲拭泪,心神却落到父亲与警察的交谈上,并很快听懂了隐藏在话术之下的暗流汹涌。

一切远还没有结束。

吴建柏是独子,吴家也算小有势力,吴家人恐怕没那么容易善罢甘休。儿子是罪犯又怎么样,都是我这个不检点的女孩引诱他犯错的!我用膝盖都能复盘这家人的逻辑。

勇力的角逐,我或许没有胜算,但心智的对抗,我怎么会输给一家贪婪的疯子?

父亲适时地结束简单的交谈,接替母亲把我推回了病房。我靠在床头,笑着提出些无关紧要的要求,外祖母了然地点头带走了母亲。

整个病房为之一静,我在大段的沉默里开口:“警察只是一份工作。誓言只能约束心存敬畏者。”

闻言,父亲和外祖相视一笑。

(“我给你办出院。”)

“好。”

当天下午我就离开医院回家休养了。

五天时间,不长也不短,足够我在父亲深折的眉心和母亲痛惜的哭声中完成笔录,并迅速立刻行动起来,牢牢把场外因素掌握在手中。那份足够定谳的匿名材料交到纪律部门的时候,我已经和父亲在赵铭病房所在的楼层等了好一会了。

期间,我一边向管床医生询问赵铭的情况,一边注意到余光里一个肩抗二杠二花的警官怒气冲冲地把刚叫出来的人拉到过道另一头低声问责,不由地弯起了嘴角。

“谢谢医生。辛苦你们了。”

我和父亲与那个后来的警督错身进入病房,就看见赵铭僵着半张笑脸和父亲四目相对的尴尬场面。

我挽住赵铭,把他推回床上,轻轻地提示:“你别紧张,爸爸早就知道了。”

又殷勤地给父亲搬了椅子,拉住他坐下,“你答应妈妈了。”

得到一声,哼的回答。父亲冷淡地看了看我和赵铭握住的手,(“天星死里逃生,喻家承你的情。”)

“爸!”

最后我不得不在父亲严厉的视线里闭了嘴。虽然反感父亲重又把这件事归类为恩情,却也知道见家长这一关,我说得越多越不是事儿。但态度还是要有的,我无视椅子铁质的四脚在地面上刮出的刺耳声响,把身下的椅子往病床边又挪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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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喻天星 于 2020-4-24 21:57 编辑

他说得很慢,心里忽然涌现出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感受,他在认真经营着和我的爱情。

月面到地球的距离是三十八点四万千米,两个踮脚仰望的人相互靠近,向彼此伸出手去。

我笑着转过头。恰好与他的视线相撞——

他的目光异常坚定,驻留的视线里满是专注和深情,我听见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怎么也停不下来。

可能是我女生向外得过于露骨,父亲的眉头折得更深了一些。

(“她年纪小,你不小了。”)

父亲说话的时候声音很低,气势逼人,给人以一种无形的威压感。在我的印象里,他始终是个不苟言笑的父亲,戴着眼镜,顶着一张禁欲的脸,薄薄的嘴唇透着无情的味道。

我与他交握的手一僵,小声地反对:“我成年了。”

还有半句,明明你自己比妈妈都大十岁了,被父亲的瞪视噎了回去。我做了个给嘴拉上拉链的动作,缩在一边,减小自己的存在感。

气氛有些僵持的时候,母亲推门进来,身后的佣人提着一篮水果。父亲的态度肉眼可见地软化,可能是终于想起了昨晚他答应母亲的话。

——

(“如果他做你女婿,你愿意吗?”)

(“长得可以,但家庭背景太差。而且,也没什么可以弥补家世背景的优点,我不看好。”)

(“你闺女喜欢。”)

(“她喜欢管什么用!”)

(“我觉得小伙子挺好的。”)

父亲稍作迟疑后叹气道:(“那行,再考虑一下。”)

——这段我昨晚在2楼的楼梯上听见的对话,让我对今天的对面保持了一点信心。相信这只是一个父亲的考验,而非别的什么。


母亲站在父亲身后扶住他的肩头,微笑着让佣人把水果切出来,低头在父亲的脸上亲了一下:(“考虑完了吗?行啦,一大家子看着呢。你闺女也有试错的资本。”)

“不是试错。”

他是四周万顷天光,是让我的行星停下自转的力量。惟愿此后人生光明,携手共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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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喻天星 于 2020-4-24 22:11 编辑

母亲掩口笑起来,对我眨眨眼:(“我倒真有点喜欢这个小伙子了。”)

我本能地松了一口气。

这一关,算是过了。

父亲紧锁的眉头稍稍平抚,像是为了附和母亲的判断,试着扯了扯嘴角,可由于实在不习惯这样的表情,脸部线条僵硬,反而显得更凶了。我轻轻咳了一声,压制住潜藏的笑意,算是看出了父亲的态度。

只是他是个太容易冷场的人,他静静地待了一会,大半时间都在看窗外,逆光的脸上看不出情绪。

倒是母亲态度自然,见佣人洗了水果出来,主动上手选了一颗最好看的苹果,(“吃口苹果保平安。你爸爸我带走了,你们说悄悄话吧。给你们留了人,就在门外。小张留下照顾姑爷。”)

说着就去牵父亲的手,父亲只是皱了皱眉,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反对。

我起身送别,轻轻对母亲说了声:“谢谢妈。”

刚收到一个印在脸颊上的亲吻,就听父亲低沉的声音泼下一盆冷水:(“什么‘姑爷’,试用期。”)

我没有回嘴,这已经是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送父母出了门,转身看着赵铭,满心欢喜,正要开口,却瞥见一贯沉默勤恳的张姐已经把那颗苹果削去了一半果皮,长长窄窄的一条,贴着刀刃转折,半挂在手背上。

我的视线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牢牢地禁锢在张姐手里的绿柄水果刀上。那刀尖闪着银光,刃口沾着透明的果汁,深宵里切碎血肉的银刃突然生硬地闯入脑海,呆滞的目光像是指向另一个世界,整个人被无边的恐惧淹没,背靠着门脚下失去支撑的气力,膝头发软,还抓着门把的手激烈地颤抖。

我慌不择路地跑向病床,被父亲刚坐过的椅子绊倒的同时,打掉了张姐手里的水果刀。削了一半的苹果滚到地上,一半白一半红,沾了灰,仿佛滚滚人头。跌坐在地上,看着落在脚边的水果刀,像是看着一个夜中狰狞的巨兽的眼睛。

我抓着自己的衣领,歇斯底里地尖叫着胡乱踢蹬,直到把那柄水果刀踢进床头柜底下的阴影了才渐渐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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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喻天星 于 2020-4-24 22:45 编辑

一阵兵荒马乱。

我呆呆地坐在床边,低着头,长长的卷发垂落下来,间隔出和世界的距离,像是把自己封闭了起来。

听不到。

也看不到。

哪怕听到响动后也没有抬头,仍固执地盯着脚尖,只是被抚慰的背脊极其细微地颤了颤。

涌入房间的安保和手足无措的张姐相继离开。病房重归宁静,中央空调风口处的红丝带用力地飘舞。

只有断续的细微哽咽从相拥的位置溢出。

白色丝袜的膝头洇出一团微红的湿迹,单薄的连衣裙连裙褶都显得狼狈。我蜷缩着身体,下意识地小心避开他裹着纱布的伤处,埋头在他颈间,看上去小小的一团,弥漫着异常脆弱的气质,像是漂亮的瓷器一碰就会碎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仍保持着蜷缩的姿势,像一个小小蘑菇长在湿哒哒的青苔上,异常安静。

很久了。

久到沉默快要发酵成别的什么。

小蘑菇终于又伸手抱住了爱人,犹如跨越万尺天堑。

轻轻地,抱住了他。

“赵铭……”

“我好害怕。”

“赵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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