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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期场景】蒋家留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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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早上五点半,在自家园子里走动走动看看这些养在园子里能治病救人的生灵们,是蒋凤蕴自小的习惯。每日每日的一上午,40年了,早已是蒋凤蕴的一部分。

然而,这最放松最鲜活最滋养灵魂的一部分,艰苦反抗了近两个月的持续降温后,于几天前,被骤然斩去,干净利落。

被斩去一部分灵魂的蒋凤蕴 ,此刻站在玻璃窗前往园子里看。赖于这个时代疯狂的科技,这种不知道还是不是古老意义上的玻璃的玻璃还没有被低温冻裂,透过它,凤蕴看着满园被冻住的花木药草、各种药典里的小动物,以它们生命尚存时,被精心养育出的最鲜活的姿态定格于世。

目光再放远一些,透过园子的铁栅栏,是空荡荡的林荫道。曾经清幽安宁的林荫道,如今更像是个激烈杀戮过的战场。可是凤蕴知道,看起来碎骨和血迹满地,事实是那杀戮一点都不激烈,那些被杀掉的人,根本没有丝毫的反抗机会。

曾经整整齐齐的绿植,如今像缺齿的篱笆,圈着它们的猎物。以天下为之笼,则雀无所逃。

从入冬以来频繁的大幅降温,到几天前毫无预警的断崖式再降,大部分植物被直接冻住,小部分却比之前更茁壮。那茎叶展现的近乎妖异的浓绿,把什么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宣告。整个人类世界都在这“笼”里,往哪里逃呢。

祖父口中的那一天终于来了。

而此刻那空荡荡的路上,也终于来了从前几天的“大逃亡”和“大搏杀”后的第一个人影。

出乎意料的是,那些绿植们并没有疯狂的去扑卷,只是蓬勃出恐怖感的枝蔓跟随着那个踉踉跄跄的身影,仿佛是在审视这猎物好不好吃。

这个人是认识的。附近不远原本有家研究所,早饭十分,时不常的就能看到他从这条路上走过。只是远远看着,他比之前消瘦多了,也虚弱的很,连好好走路都艰难。当然,只要还是个人,就不可能在这样的温度里,穿成他那样就这么在外面徒步行走。这个人,是想冻死自己吗?如果出去救他回来,会不会坏了人家的打算呢?

犹豫了不过几秒,还是回身把自己在壁炉前烤透,拣了个巨大的火把点燃,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出去,用火把挡着那些枝蔓,扛起这个奄奄一息的人,再来一次百米负重冲刺,把人扛回来。

壁炉旁铺了一张毯子让他躺下,拿起他手中的纸看了看,嗯……等会儿暖醒了,他要真的打算冻死自己,再丢出去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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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对,林荫道的尽头,那个研究所,似乎是叫“反AI研究所”。

在30岁以前,偶有小雨的黄昏,会举伞徒步,把林荫道走尽,在右手的转角花店,买一束康乃馨带回来,为母亲插瓶。在蒋凤蕴十四五岁的年纪,还嘲笑过它一次。笑它与大势相悖,是一帮自觉怀才不遇之人才,自己为自己建一个世人无法对之评判的消磨地,甚至AI都对它视若无睹不屑一顾懒得去镇压。

自然的,三五年之后,凤蕴就不再做此想。每每把白纸黑墨印刷着古体中文字的包装纸包裹着的康乃馨抱在怀中,从花店离去时转身一望去,极简单的幕墙上,极简单的几个字,老宋体的中文,罗马体的英文组合,被雨水淋出一种壮士一去的孤寂,心底都会涌出一种莫名而来却实实在在的期冀。

那时,并非他们研究出了什么惊世骇俗的成果,只是那时,凤蕴洞明了家训。

再后来,不用再去买康乃馨了,也没有再走到过林荫道尽头。时间能带走一切,人,事,还有一些记忆。若非经常看到这个人,一身精英气度,几乎总是眉头不展的路过,可能连这个研究所也会在记忆里消失。

“除了研究所主任,其他的介绍都是浪费你的气力。哦,研究所主任也是。“

葡萄糖有什么用,熬着等死么?那还不如直接冻死在外面省了大家的事。既然把人背回来了,至少也试试最后一批新研制出来的药剂。

人不同于AI之处有一点就是,AI的命运完全被写就,过去现在未来,诞生使命结束,完全被安排。而人不同,人的命运之美就在于,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有什么发生。

还能说话就是还能吞咽,此刻也谈不上什么先调养再施药。他腹中空乏,半好半坏,也是无可奈何,总不会比等死更差劲。

从柜子里拿出这些年研究里最高效的药剂,将人扶起,让人靠在怀中。侧首注视人眼眸,出口的话语清晰又冷漠。事已至此,他应不需“医者的安慰”。

“现在?现在研究所都没有了,也没有什么主任了。宋雁启,你听好。我是研究中医抗癌的,我这里有药,但是你的程度你也清楚。不吃我的药你死路一条,葡萄糖只能让你把痛苦在延长。吃了我的药, 就把你送到路口了,或者生路或者死路。我替你做了个决定,吃了它。50%的生路,100%的为我提供研究案例,划算。”

这话没有一点水分。虽然说这药确实是治愈癌症的特效药,然而那是对身体状况各方面都调整到最合适的时机给药。此时此刻宋雁启的状况根本就是最差的配合,虽然不至于差到50%,但是也没必要说多。在这样的境况下,希望往往是另一把刀。

压着话尾,扶着人肩臂的手掌抬起,捏开人嘴把药灌入再合上,迫人吞咽。动作一气呵成,无缝衔接,行云流水,转瞬即完,连被打断的机会都没有。

做完这一切,才去望定人眼眸,对着病人缓缓展出一个笑。没有阴霾,没有寒冷,没有绝望,就是人类最本能的一个笑容。

“我是蒋凤蕴,若你因为这药死了,可以找我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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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剂药给他吃下去,会发生什么谁都不知道。或许药研毫无进展,不会有什么立竿见影的特效;或许这次是在世界已经变化之后,迟来的成功结果;或许他的身体已经难以承受,根本不足以检测这药的效果,反而成了毒剂;或许……,一切都只能看命运给予什么。

一剂药喂下去,并没有立刻把人放下躺着。保持这个角度,不影响他呼吸,也能让药液顺利进入身体。

微微侧首惯性观察着患者的情态。细看之下,这人倒是一副好相貌。面正眉平,目如潭渊,闪着点点星火。只是太过瘦消,血肉尽退,只见得一副周正骨相。启合的唇也无血意,俨然一副油尽灯枯的意思。

油尽灯枯,偏还有目中星火,偏还有说不完的话,并非吉兆。自幼的熏陶,这状况落在眼里,是什么情况心里自然明明白白。不管是他这幅身子难以承受这药力,还是这药研制毫无进展,至少,这种药,在这个世界变化之前的最后一次实验,还是没有成功。

到底,还是没有来得及。

侧目盯住空了的药瓶,听着耳边断断续续又低低缓缓的话语,心,还是如同玻璃窗外的世界一般,往更冷更黑暗中陷去。

把目光从空药瓶上收回,也无法再去看那闪烁着星火的眼眸,只能举目去望愈发暗沉的窗外。没有雨没有雪没有风,只有冷。凤蕴出口的话,也一样的冷漠。

“说救命为时过早。”

怀里人身体愈来愈冷,多暖的话语都没用。对于两个活过了大半辈子的人来说,也没必要。

窗内,壁炉的火光缓缓起伏,宋雁启的话语与他的生命一起在潺潺流淌;窗外,一切似乎都是静止的,只有院栏外那些绿的过分无风自动的梧桐,还有攀缘其上的藤萝,生机勃勃。它们蠢蠢欲动,它们在窃窃私语,它们在酝酿着杀戮和吞噬,只是它们不敢越过院墙。

园门后,守在墙边的那株老银杏,依旧茁壮。它没有说过一句话。大约,是不愿意惊吓着蒋凤蕴,这个自从出生就在它庇荫下的“小朋友”。

从小到大,凤蕴每天都会从它眼前走过,再走过整个园子。最小的时候,跟着祖父慢慢走,一边听教诲,一边享受着大而温暖的手掌抚在头顶的疼爱;大一点时,跟着父亲慢慢走,一边听教诲,一边享受着偶尔沉重的期望,偶尔严厉的斥责;更大的时候,陪着母亲慢慢走,一边听教诲,一边享受着母亲的关怀和温柔;再后来,只有凤蕴一个人慢慢走,身边的教诲变成了自然万物,享受的是与满园的花木药草,和养在园中的各种药典里的小动物们的交流。

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活在外面蓬勃茁壮的被冻死;没被冻死反而蓬勃茁壮的,全部被凤蕴付之一炬。再所余者,除了封冻在研究室培养皿里的那些尚不能称为生命的,就还剩唯一一间暖棚里的些许幼株。些许,满满的一园,只余些许。

想跟宋雁启说一句,他说的“阴谋”凤蕴是信的。早在祖父那一辈,蒋家人就是信的。这就是冰冻这么久过去,凤蕴依旧可以好好活着并救回他的原因。

被怀里人的挣扎强行牵回目光,再对上那双眼眸。星火点点,还多了因为期望而生出的浓烈热切。

如果他死了烧掉他吗?如同烧掉那些蓬勃的如妖如魔的自己亲手养育很多年的药草花木一样,如同烧掉那些被击毙的带着丑陋尸斑徒手就能扯开院墙铁栅栏的“人”一样。冰冻发生前,他从门前林荫道上总是眉头不展缓步行过的身影又浮现。如今,也要把这个终生致力反AI的温和专注的人烧掉吗?

再抬眼,又见门前老银杏。宋雁启……会是栏外梧桐,还是园中银杏呢?

“宋雁启……如果……”

没有如果,还有药,还可以拿回来!

世界已经变成这样,宋雁启已然这样,不管是什么药,不管到了哪一步,就这样吧。大概他也是自己最后一个生命尚存的癌症病人了。

“宋雁启,你等等,加把劲儿,等等。你不是要反AI么,你不甘心,你不能被AI就这样坑死了。你,癌症患者,活下去,就是第一步的前进。”

整理壁炉里柴薪,整理壁炉旁“床铺”的温暖柔软,动作如同话语一样急切。离去把门关死前回头,紧紧注视火光映照下的宋雁启,紧紧注视那双眼眸,还以与人相同的诚挚。

“你等我回来,一定等我。”

“不会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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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蒋凤蕴 于 2020-7-29 07:33 编辑

把门锁死后,并没有急于迈步,整个人仿佛也被冻住。静立于门前微微垂首,注目手中猎枪。缓过一息,稍微适应室内外温差,眨了一下眼睛,微微向火光窗畔侧目。

宋雁启,或许等不到自己回来了。

这么多天,除了那些疯魔的“东西”,这是自己见到的唯一一个活着的正常人——姑且算活着吧。再回来,是会赶得及看到一具冰冷的尸体,还是已经又多了一个疯魔的“东西”……

天还没有完全暗下来,周围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食用的血肉之物。旧时娇养优雅的宠物们,在这个冰冻的世界里,成了最野蛮的凶兽,连那些疯魔到轻易吞噬活人的植物们也对它们望而生畏。

这次出门有点不走运,刚跨过内园的院门,便与一只黑背对个正着。它的眼里,以往的亲切全然不见,只有饿极了的疯狂,却与它一身被精心养护的皮毛最合衬。在被家养若干年的驯化中,人们似乎都忘记了,这才是这个物种原本的样子。

这是隔壁朱家的狗。朱先生是个和蔼的人,在冰冻以前,时常会来园里采一些金银花回去泡茶,它也跟着熟悉了来往的路。冰冻以后,朱先生和女儿都没再见过。而此时,在晦暗的天光下,它的一条腿上,是被拖扯的脏污灰暗的与朱小姐最喜欢穿的那条长裙花色一样的布条。

蒋凤蕴年轻时与现在完全不同,曾经也做过一阵顽劣纨绔。父亲管束,祖父放纵,也练的一手好猎法。至如今,技术仍在。猎枪射出的子弹,正中冲扑过来的疯物红灯一样的双眼间。它本该对主人不离不弃誓死追随,它有罪。还要花去救命的时间烧掉它,它该死。

收拾完这头疯物,咬牙系好猎枪,刚烤热的手又迅速冰冷下来。必须快走,必须让身体处于活动中才不至于冷到麻木;必须快走,必须尽快赶回去,或许宋雁启还有一丝生机。

离开火光才发觉,天已大暗,昂首竟见星斗。墨色天穹透着浓蓝,缀着闪耀明星,仿佛最干净。俯首再望前路,冰冻之初,被自己烧掉园中植物的灰烬被风吹匀,满园光光的灰白,在浓夜星光下,彷如被雪,倒也像一种最干净。

蒋家人一贯讲究工作和生活要分清,故而研究室建在了园子的另一端。以往舒心到还想更长些的路程,此时此刻只恨它太长。

那个半成品,只缺一味药。于这末世里还余一点庆幸,这味药之前一直在暖棚里培植。作为刚培育出的新品种,它们还是纯粹健康的。只是暖棚建在园子的另一侧,又是一大段路程。

一路疾行,还要警惕着随时可能出现的危险,身体与精神都绷紧到极致,待到手掌握住暖棚门锁,才发觉连手都颤抖的厉害。望去幽暗的暖棚内,一时倒分不清这颤抖是来自于过于剧烈的行动,还是不安于棚内药草状况的未知。

等是毫无意义的,握紧锁柄,深深呼吸,沉腕旋开,只是一瞬。还好,没有意外。幼株安静孱弱,是最正常的姿态。手电筒扫过去,翠绿带着青黄,是最正常的颜色。松一口气,急急进入,只能在一片幼苗中找寻到勉强能用的撷取。

直到要离去时才想起,距离上一次充电,这么长时间过去,暖棚电力该是快要用尽。只是此时来不及再去搬动沉重油桶更换,只能等到给宋雁启喂完药再来。落锁间,一向无甚信仰的蒋凤蕴,竟也垂首祷告,愿时间能走的慢些,愿一切都还来得及。

研究室里只有几个柜子需要维持温度,电力消耗不大。扫一眼门边的电力表,很好,足够撑三四个小时。等待室内升温的时间里,强迫自己的身体和思维都冷静下来,以进行后续不容丝毫差错的操作。没有备用的原料,没有备用的时间,没有出错的机会。

遵从组训,一直没有引进高端智能设备,研究室里的仪器都最基础的版本。此刻操作过程中的安心,该感谢先人们的远见。一切顺利,只是等待的时间里,免不了思绪不羁,也引的断断续续的心慌意乱。越到接近完成时,越是连静立都成了勉力克制。

药剂拿在手里时,便也没空多想,脑海里唯余那一双紧紧盯住自己的眼眸。那眸光里从热切的恳请到最后静而深的眷恋,一丝不漏,全都被收取。一路上似乎被这眼神牵住,心无旁骛,天地寂静,世间安静,路途清净。

启明星亮时,借着玻璃窗透出的火光打开门锁。

人和一身寒意一起扑入室内,摇动火光,在静静躺着的宋雁启脸上闪动。厚重衣物也未及除去,急急上前,扶起炉火照拂中的人,把一直暖在掌心里的药剂喂下。

一切都还是温暖的,一切仿佛都还鲜活。



——————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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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是温暖的,一切仿佛都还鲜活。

药剂灌入宋雁启口中,顺利的流下,一滴都没有因为吞咽障碍而漏出。他身体温热柔软,闭着眼睛,长眉和睫毛在火光下还泛着光彩;火光还在他苍白的面颊映照出暖红的颜色;此刻他唇上沾染一点药液,在微微摇动的火光下,似乎也红润起来。

一切都是温暖的,一切仿佛都还鲜活。

把宋雁启放平躺下,为自己脱去厚重外衣,在壁炉边的沙发上坐下来。伸长双腿,双臂搭在沙发扶手,昂首靠上靠背,让自己深深陷进沙发里,如同被终于丢掉了的负重。

他应该在半小时后醒来,醒来应该还很虚弱。

靠近壁炉的手边,沙发边几上还有牛奶。虽然他肠胃不一定受得了,可在此食物已成奢侈品的时候,也只能将就。

让身体完全放松下来,才觉出一夜奔波的疲累。手和腿依旧是有些抖的,似乎后怕。重重松出一口气,把心放回胸怀深处,目光穿过大窗玻璃遥遥散去。外面已经是带着浅蓝的灰白,依旧又是冰冻基调的一天。杏金的天光早已不见,偶有日光,也仿佛玻璃杯里泡柠檬,不是暖意。不知还要多久,不知有无尽头……

老孙离去的那天早上,也是一样的灰白。一样冷的深入骨髓,冰冻麻木的手握不住老孙细瘦的手腕。他的力气已经太大,以前只能握稳方向盘的手,钳在手腕上,带来腕骨将要碎裂的恐惧。他没有用力,他的眼神里,狂乱深处还隐有疼爱。开走了那辆他开了大半辈子的越野车,连带大门都撞坏。他离开留园,也离开以前的他。带着点点尸斑的他,已经不是他。

尸斑。科技突破国界后,人类成为一个整体,现在,又被尸斑劈开两部分。暗红的尸斑随着老孙离去,从疾驰的车里散出,慢慢蔓延,血一般在留园缓缓洇开,越过大窗,越过窗边久未开启的落地灯,越过毯子边缘,慢慢染上宋雁启的脸。暗红的尸斑,渐渐占据他苍白的脸颊。

“不!不能!……”

扑身上前时被动作惊醒,已是满身满额的汗,手心是凉的,握着一掌汗湿。侧目望了一眼腕表,三个小时。

三个小时!三个小时……

室内有炭火燃烧爆裂的细微声响,有腕上传来表针机械跳动的声响,有自己愈发急促却愈发轻微的呼吸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他没醒。

这个认知一旦浮现,几乎是条件反射式的,探手握住近来已经习惯放在身边的猎枪。不小的动静在寂静的室内,彷如惊雷。震破这磨人神经的安静,也震醒理智。

清醒过来的一刻,不自觉的又放松了握枪的手,却也不能安心的放下。半倾着身子,握着长长猎枪,这是一个让人很不舒服的姿势。

坚持不了多久,还是起身,缓缓靠近依旧安静如同在沉睡的宋雁启。

没有尸斑,他的脸颊依旧是苍白到干净,没有任何血色。只有眉与睫,在被大亮天光的冷色浸透的净白面庞上,浓墨重彩。也……没有呼吸,他的胸膛没有丝毫起伏,整个人安静到静止。

天光刺透壁炉的火光,占据整个室内。窗外冰冻的冷,浸透壁炉的暖热,连人心也能冻住。直到跪蹲的姿势不足以支撑身体的重量,半是难以自控麻木的肢体,半是放任又一重绝望的袭击,跌坐下来,背靠温暖的壁炉,面对冷却的尸身。

宋雁启那么诚挚的恳请自己烧掉他,他不想变成被AI阴谋改造的人,那是对他一个反AI斗士最大的讽刺。虽然直到此时,仍不能称得上彼此认识,但是从他简短的叙述,和他那个“临终遗言”来看,他是一个那么骄傲的人。

要不要烧掉他?

腕表指针有序又稳定的在走着永恒,轻轻细细的声响在整个时空的静谧里勾取关注。视线转移到手腕,又想起老孙转身前的那个眼神。他成了一个新的人类,他不怕冷,他有莫大的力气,可是他依旧是老孙,他认识凤蕴是他自小看大的小少爷,他依旧不会伤害,他只是选择了离开。

宋雁启是淋巴癌,如果不烧掉他,他也会变成新人类。他是会像老孙一样仍有旧念?还是会像老孙的儿子一样,因为要强行带走留园的物资而对自己的父亲出手相残?

如果此时不烧掉他,待他醒来,自己便再没有主动权,一切都再没有机会。

时间随着滴滴答答的表针行走一刻不停的流逝,唯一的变化是久未曾见的阳光突破云层,照射进室内,拂上对着窗的自己,没有热意却有暖色,染红宋雁启半边身子。

思绪回转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握着枪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却始终没有让枪口去对着那具越来越接近复活的失身。哪怕他一醒来的动作就明明白白的昭示着他已经是一个“进化”成功的新人类。

此时,室内有两个活着的人。丧失了生存主动权的蒋凤蕴紧了紧握枪的手,却再无其他动作。对望中,初见时宋雁启浓重棕黑的眼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成烟雾般的灰棕,随着他慢慢闪动的了然和越来越浓烈的不甘,光泽愈盛,最终停驻成两枚茶烟水晶,纯净的只剩试探,小心翼翼的对准自己。

“你……”

他怎么是问自己他是什么,他明明什么都知道了。

但他的眼眸里,没有疯狂,没有暴烈,茶烟水晶透射出的,还是他的冷静,还是他的温和。

轻轻放下手中猎枪——现在只能做出这样一个动作。身体依旧是无法放松的戒备的紧绷,被放下的猎枪依旧在手边,盯紧他的视线依旧不敢稍转,只是送出自认为足够明显的期冀,甚至带着几分请求。心中进行着一天之内的第二次祈祷,祈祷他心性不失,不忘初心。

“你是宋雁启,反AI研究所最年轻的主任宋雁启,一个全新的宋雁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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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短的回话后,是如旧的安静。炭薪燃烧的爆裂声,腕表走动的机械声,轻微的呼吸声……

阳光无声,眼神无声。玻璃厚重,窗外风吹老银杏,也不闻风拍叶响。

宋雁启新生后的一双眼眸太过净亮,映衬的他身后的窗外,成片的风摇枝动,在夕阳暖不透的冷色调中模糊成灰白背景。

几乎与他身形微动同时,靠近猎枪的手,手指下意识的弹动,又被不知那一股力量强行克制住。待理智追上时,蓦然放松。短短一瞬间,筋骨都绷出酸痛。

不自然的抖了一下眼睫,算是掩饰方才无意识的反应。靠着40年磨练出的脸皮,蒋凤蕴若无其事的对上方才要握枪相向的宋雁启直视过来的视线。紧紧注视着他,递过去的眼神里,有五分保护作为人类的自尊的勇气,三分从心底硬扯上来的自小被教育的”永不屈服“的勇敢,还有两分对自己一贯良好的赌运的自信。赌宋雁启心性不失,不忘初心。

如果说有什么比多日不见的阳光更明亮的存在,就是此刻眼前的新人类的这个笑容了。这是自冰冻以来,见过唯一一个笑容。看了太多悲伤、绝望、哀恸、痛苦、疯狂、痴妄、暴戾……之后,这是第一次看到笑容。哪怕那只是唇角牵动了一下。

先不管这个笑容是何含义,也不管这个笑容是冷是暖,至少它是不含恶意的。见过新人类的力量之后,心里十分明白,如果宋雁启怀有恶意,面对一个相对他来说“配置陈旧”的旧人类,他不需要任何掩饰。所以,没有就是没有。宋雁启明白,蒋凤蕴自然也明白。

一时不知道该感谢他没有吃了自己,还是该向他讨要救命报答。面对第一个拥有莫大力量却温和笑着的新人类,旧人类蒋凤蕴还没有准备好应对的表情。

直到这人径自站起,仿佛被这个自从把他扛回来后第一个“大动作”惊醒。然而理智还在忙着消化诸如“一个正常的新人类应该就是这样的吧?”这样的问题,暂抽不出空来管理身体行为,待到终于确认了这个信息,并收入意识里,才发现身体已经擅自行动,跟着这人站起来。

夕阳带着浓烈暖色,融过大窗,扑入室内,拂洒在两个站立的人身上,为两人镀上亮光,拉出一前一后两道浓重的影。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落在安静的室内,每一个字都没有被漏掉。他要走,理由是不知道会不会受到什么影响,不知道会不会伤害到自己。

这次换到立于宋雁启身后的自己牵动嘴角来笑一笑了。什么破理由,还不是暂时无法正视全新的他自己,没准备好完全接受全新的宋雁启么。也许还有些与自己一样的不知所措——还没找到以全新的宋雁启面对正常人类的“表情”。

笑虽如此,倒也明白,他所虑没错,若是他也同那些发狂的新人类一样失控,想要蒋凤蕴的命,轻而易举。此时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方才自己的那句话,似乎对他有些安抚的作用。

那便不能让他走了。

这个世界已然这样,生存的意义是什么还有什么可追索的,倒是发生在眼前的事,应该抓下来好好看看。比如,一个新人类,不是那些疯狂暴戾丧失理智的,还会是怎样的存在,会“进化”成一个拥有完整灵智拥有强悍躯体的新正常人,还是不论时间长短,终归会失控?以及,真的没有办法阻止新人类失控吗?

一向对自己很诚实的蒋凤蕴,对于自己此刻对新宋雁启的好奇,和对尝试阻止新人类失控的跃跃欲试具有十分清晰的认知。一向对自己很纵容的蒋凤蕴,从来都不拒绝自己想要去做的事。或许宋雁启就是会成为一个“高配置”的正常人。或许可以再用一次赌运。

阳光转动,在被岁月浸透到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老式木地板上缓缓滑过,在丟置其上的空药剂管上擦出一点亮光。星星之光,刺破一室凝滞。

傍晚即将逝去,夜晚又将降临,如此一段夕阳带来的热度不足以拉动温度计,夜晚依旧会是与日俱增的寒冷,暖棚里电力告罄,还等着自己去补续。这是个好理由,不显得刻意,又能让怀恩未报的人无法拒绝。

“你……要走要留,是你的自由。不过,你能不能先帮我一个忙?”

缓缓上前一步,与人并肩站立在玻璃窗前,望着远处泛着淡蓝的灰白里融着一团被灿金围着的胭脂红。虽然感觉不到任何热意,可那光芒确实是第一次如此绚烂。微微眯眼适应着刺眼的热烈,抬臂与人遥指老银杏。

“从那颗树转过去,园子的另一边,是我的药圃……………的其中一部分。它们还在健康生长,它们需要电力维持温度。现在,发电机的油即将用尽,需要马上续上。你能不能帮我去搬一下?“

方才觉得是个还不错的理由,待到说完,突然又觉得同宋雁启的理由一样破。也罢了,都不是小孩子,有什么听不懂的呢。听懂了正好,一切尽在不言中。虽然还是觉得有点尴尬。

虚咳一声,缓一下,转脸望着身边的宋雁启,目光却是丝毫不尴尬的坚定。

“现在就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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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宋雁启递过来的猎枪,冰冷的乌身枪管被夕阳染成红茶琥珀,竟有暖意,勾着意识指引着手臂探过去。握在手中时,被毫无分别的冰冷惊醒。抬眼看了看宋雁启,不等人松手就率先放开枪管。并不去接下这枪。

“等我穿上厚衣服。冷。”

这话听着甚是没有骨气,然而,这种气温,不冷的只有现在的宋雁启这样的身体配置,低配的蒋凤蕴并不需要多此一举维护这方面的尊严。

厚毛皮的外套压在身上并不好受,十几个小时前刚刚“负重长途”了一回,蹬上厚绒皮靴的腿脚都还记忆着酸疼。

刻意拉长了整理装备的时间,就是想告诉宋雁启,既然他死去的当时自己没有烧掉他,既然他苏醒的当时自己没有立刻举枪击毙他,既然跟他说他只是一个新的宋雁启,就已经下定决心予他足够的信任。当然,亲自把枪递过来,也是宋雁启在表明态度——他予己随时击毙的交付。

枪还是要接的,既然态度彼此都已明白,便不用些推推让让的矫情。

或许是对宋雁启最初的印象良好,或许是因为他复生后依旧是与以前相同的没有丝毫攻击性的温和,虽然理智还清楚记录着这是个具有危险性的新人类,潜意识却已经率先放下了防备。直到存放子弹的抽屉被拉开,才反应过来,根本没想要避着他。

尴尬不能再出现一次,身随心动,动作丝毫没有阻滞。没有去看他,只是取出子弹,低头认真把枪装满。动作熟练,音调平稳。

“这边有不少发了疯的宠物,最近还有那边山上的野物找过来。它们………很聪明。”

从第一次被熟悉的小宠物袭击,到如今可以轻易分辨并毫不犹豫的击毙,蒋凤蕴心理和技术都早已被磨练到足够强悍。

扣好帽子的襻带,又把护目镜戴好。成色还很新厚毛的手套,十年前与十年后同样是鸡肋物件。冰冻以前,它刚被作为礼物送来时,就因为太厚太笨重根本用不上被压在箱底;冰冻以后,它依旧太厚太笨重,依旧不好用。戴上它,连握枪都不利索,甚至连御寒的功能都失去了,只是勉强包裹住手掌不被立刻冻成冰块罢了。有赖年轻时的纨绔行径,此时此刻竟是装备齐全的,虽然不是专业御寒的东西,到底聊胜于无。

“走吧,从那棵树绕到园子的另一侧……”

这么多次进进出出,然而每次拉开门的一瞬间,都还是同样的被冰冷的空气击打的屏住气。片刻缓过劲儿,深深换了口气,才接上方才的话。

“……有点距离,但还好。”

举目迈步,又见前方老银杏,本是四周舒展的树枝,生硬的缺了对着主楼的这一块。那是它为了缠住一个擅自闯入的新人类,让自己得以躲进楼里举枪,生生被扯下肢体的伤痕。月前的一幕,惨烈如昨,如今自己身边站着新人类宋雁启。他们都是新生者,看样子,如今要通过一个旧人类,建立连接,彼此接纳。

太冷了,能不张嘴是万万不愿张嘴的,何况接下来还要说一大段话,先蓄点力吧。侧首用眼神示意宋雁启跟自己走,带着人先行至老银杏跟前站定。

老树已记不清年岁,只是高大非常,繁茂茁壮。那一片缺失,若非熟悉,是断然难以辨出。它依旧持有岁岁年年大自然精养的力量,随风拂动,有撼天动地之势。举首去望,只觉人如一沙。如今它有灵智,又具情思,立于其下,脑中最先浮现的不是妖魔,却是菩提。

“如你所见,这棵树是变异的植物。但它记得我,就……如同现在的你。”

抬手拍上老银杏的树干,手套太厚,阻隔了记忆里的老银杏身上那些浸透了岁月的沟沟壑壑的触感。偏偏此刻不知哪里来的冲动,仿佛手掌贴住树身,才能传递自己心中所想。

脱下手套的一瞬,透骨的冷猛烈的往骨肉里钻,手掌却依旧固执的贴在树干上,转脸望住宋雁启。眉心微聚,有抵抗严寒的努力,也有严肃的表达、真诚的希冀。

“你还是宋雁启,它还是蒋家的老银杏树。你们都变了,可是你们又都没有变。你,我,它,应该还有我们不知道的一些。它依旧是一棵树,我们依旧是人类。”

强忍着手上彻骨的疼痛,对着宋雁启扬起一个幅度不大的笑——实在是手太疼了,笑不出更多了。

“我们还是可以和冰冻以前一样的,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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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蒋凤蕴 于 2020-8-15 18:25 编辑

冰冻以后,夜好像来的更早更快。那一片金红的夕阳,仿佛只是记忆重现的错觉。不远的路程走完,不多的话语说完,已经是浓夜。幸而有星。

再见墨蓝天色,繁星依旧,被银杏树冠收成一芥子,风微虫悄,四围静谧,仿佛连冷也不在。然而,手上的疼是真实的,冷亦是真实的;老银杏真实的有了灵智,宋雁启真实的不怕冷。总是这样,真实的现实总是又冷又疼,亘古未变。

手被人握住的一瞬,并没有感觉到什么温度,也没有皮肉相接的触感。看着对面的人把自己的手掌捂在手心,依然没有任何感觉传回意识。冰冻冻住了很多东西,可能也包括人类对某些事物、精神状态的感知。一边看着人茶烟水晶的眼瞳里点点星光,一边听人说话。

“你说的对。这个……确实不一样,现在,不知道这手是不是被冻死了,这会儿都没什么感觉了。”

枝叶轻动,视野开阔了些,繁星把夜点亮,银白的光让夜更冷,让一双人影更浓重。

“不过,我说的‘我们还是可以和冰冻以前一样的’是说,我们还是可以像冰冻以前一样,人与人,人与植物、动物,可以和睦共生,友好相处。”

定定看了人一瞬,牵着人开启再一场跋涉。

“出发吧。“

当然,“跋涉”这个说法只是对于蒋凤蕴而言。身边的宋雁启,也许是为了与自己沉重的步伐相合,步履堪称悠缓,仿佛在散步。

负重也有好处,没走多远身体就已经温热,被人握住的手掌开始有细细的麻痒涌起。不自在的在人掌中活动一下手指,却也没有挣脱的意思。被人体恒温暖着,当然还是要比那个笨重的手套舒服的多。

视线凝驻前方,越过一片片灰烬,越过留园的围墙,越过围墙外夜间如同魔物的绿植,越过宽阔却空寂的公路,远远望去,是一个虚无的尽头。

“它有它的选择,你有你的选择,我也有我的选择。世界已经变成这样,我们更要坚定自己的选择。”

蒋凤蕴一向不是个爱说这些话的性子,只是如今,所余甚少。目睹了留园里的人逐个消逝,目睹了物资被抢掠近空,亲眼看着“当时只道是寻常”的拥有,大片大片的失去,心底偏生出一股倔强的不甘来。这感觉很陌生,自幼余裕,从未有什么机会激发出这种称为“欲望”的情绪,可它却在心头越来蓬勃——不要再失去了,无论是什么。

希望老银杏一直坚守,希望宋雁启初心不忘,希望蒋凤蕴能留住留园,留住想要留住的不太多的一切。

不得不说,有宋雁启这个新人类在,还是有极大的方便。且不说等一下搬东西有人帮忙了,便是这一路上,墙外那些每次见到有人出动,就剑拔弩张蠢蠢欲动的植物们,在今晚都安静了许多。

嗯……如果宋雁启能留在留园就好了。如果新人类并不是人人都会性情大变就好了。

思绪漫无目的的跑马,此行的目的地却已渐渐出现在视野里。为了省电,暖棚里没有保留照明,远远望去,偌大的“玻璃壳”融在夜色里,反射着星光,随着步履变换着闪亮,晶莹剔透。因为太过寂静,隐约已经能听到电力将尽的提示音。

正要抬手为宋雁启指示存放油桶的位置,一动手臂才发觉,这一路都被人牵着手暖着,再次对比一下两只手的感觉,心中感叹,到底恒温是舒服。那就再暖一会儿,如此冻寒,谁不贪恋温暖呢。蒋凤蕴只是一介低配凡人。

抬起被厚毛手套裹的严严实实,却依旧觉得骨头都锈住了的那只手,指着暖棚旁边的一个不太大的木刻楞给身边的宋雁启看。

“油就在那里。——灾变发生后,我跟园子里一个老人一起,把附近的一个加油站搬空了。但是……后来他走了。“

暖棚的大门,越来越清晰,看着黑暗中枝叶依稀可辨的幼苗,心中一动,闪出一个想法来。

酝酿所余不多的路程,及至门前,侧目身边的宋雁启,借着低头开门又将视线收回,面目便隐在一片完全的黑暗里。出口的话语,也仿佛沉入寒夜,被压在黑暗里,依然清晰却没有了玩笑的暖色,是带着点灾变发生后最常见的绝望的平静沉缓。

“以我现在的状况,一个人不可能走很远再去找物资,所以,可以想象的,要么我离开留园,要么……跟留园一起等着最后的时刻。你……”

抬头望去,玻璃反射星光映在眼前新人类茶烟水晶一样的眸子里,清澈中彷有星火闪动。门应声而开,温暖扑面而来,把一片冰寒暗夜融化,也融化那一点被“初识还陌生”封住的思量。这个世道了,哪还有熟人,一天一夜,一回死生,也算够熟了吧。

“你愿意留下帮我找些物资吗?”


————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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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凤蕴是个绝不让自己有机会遗憾的性子。这一问并没有期待。回答不回答,怎么回答,是宋雁启的事;蒋凤蕴的事,就是问出这个问题。无论以后会有什么,至少蒋凤蕴不会在以后的某一日,因为此时此刻没有开口问这么一个问题而遗憾后悔。

问完了问题,跨进门内,争分夺秒的赶赴温暖,是意识里的步骤。然而,这一步未及跨出,却被一股大力固定在……一个人的怀抱。这是完全不在意识里的突发状况,40年未遇,在蒋凤蕴的过往各种教育里都没有学习过如何应对。

新人类宋雁启,力道之大不可估量,心性如何不得而知。一个被冻僵了的旧人类,脑子也转不太利索,一时半刻脑中还只是一片空白,没有只字片语的应对之策。

幸而有宋雁启的声音传来,醇而静,在字音的开头有一点特殊的哑。可能是“大病”初愈,也可能是他本来的音色。

那是一个回答,字词清晰,意思明确。因为没有预料,所以没有出乎预料,只是听到了一个确切答案沉沉压入心底的安定。这样就够了。

怀抱不因凤蕴简单的知足而放开,被人拥着挪到暖风口才作罢。肩头被扣住,对上人双眸的一刻,在宋雁启的眼中的看到的,是让那个答案更清晰更明确的宣告,还有对话语表达的坚定的补充。

那眸中的认真仿如团火,在冰冻时代的冷漠中,在近乎末日的绝望里,驱散迷雾,照亮前路。

注视着他眼眸,注视他说完话,注视着他转身离去。似乎是被这状况冲击太过,待人放手,竟觉站立也要按上木刻楞与玻璃暖棚连通的门墙支撑。

油桶虽然大,但于新人类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留园虽然是宋雁启第一次来,但对于一个技术类精英来说,弄清暖棚运转架构,续上电力,亦是基础题。

不需要去“帮忙”,索性转身靠着墙,在暖室里调匀气息。身体一暖,大脑也运转起来,把方才的情绪波动暂且收伏压制,把这一程传送到脑中的信息收拢整理。

更早的以前,宋雁启是留园外林荫道上的温和沉静;不久的以前,宋雁启是为数不多的的言谈里的条理清晰和冷静。哪一个都不是刚才那样仿佛失控的冲动,这是……“进化”后遗症?还是,新人类终究都是会走向失控?

往木刻楞里迈进一步,靠着门边,看着发电装置前忙碌的宋雁启,动作流畅,步骤清晰,正是一个最专业的研究人员特有的样子。

心头纷乱的思虑仿佛被人有条不紊的动作安抚,再转脸看看暖棚里的幼株,垂目思索一瞬,主动对这个刚刚说完“我陪你”、“还有我”的人提起那个敏感话题。也算是给他一个心安。

“你看到了,留园里没有AI,各种仪器和设备也都是最基础的程序,它们只是最原始意义上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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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蒋凤蕴 于 2020-8-18 20:40 编辑

无论是否失控,宋雁启传递出的绝不是恶意。快步离去,专注操作,又更像一种逃避。他是知道自己的失控,他心性未失,理智尚在。这便是好。


故意撇开这短暂的一个小插曲,刻意说明留园里AI利用情况,也是如同他刚复生时的那句话一样,也是如同老银杏下说的话一样,要安抚他的情绪,要把他从边缘拉回来。


留园,留人,留住时光。此时此刻,蒋凤蕴似乎与当初将“蒋宅”改为“留园”的那位先辈有些共鸣。


宋雁启转身回望时,眼神已是自己认知里的他最应该有的平静,平静里蕴着技术精英的笃定和自信,收着室内暗淡灯光,却比仲夜明星更夺目。


“你说的没错,这些设备确实都是老古董。你应该也发现了,它们经久未用,程序落后,机械老旧。还能在此时运转,只能说那个时期的东西造的还不错。留园不用AI,基本是依赖电力的,然而现在这个状况……生活物资还能维持一阵,能源确实是所剩无几了。”


成年人的交往中,很多话无需宣之于口。我包容他的“失控”,他理解我的“说明”,心照不宣,也是相处之道。新人类收敛力量,旧人类卸下防备,或许这是一个好的开始,或许真的会走向理想的方向。


缓步走向设备前的宋雁启,身影逐渐遮挡木刻楞不大的格窗外星光。再近几步,连室内仅亮着的那盏照明的灯光也挡在身后。而宋雁启眸中明亮依旧,茶烟水晶的光泽依旧闪烁。


浅浅锁眉,微微歪头,再跨进一步,换个角度去看那双眸子。有些无礼,但是,无礼有时是打破某种屏障的利器。比如相处中,名为“生疏”的距离;比如“重生”、“变异”的敏感的隔阂;比如……某些失控后的尴尬。放纵如蒋凤蕴,不介意去做这个打破的人。


“没有光,你的眼睛还是透亮的。你感觉视力有变化吗?”


利刃有时候比蜜糖好用,有些事如刺,不如一开始就剜去。最直接的面对,最自然的接纳,是最明确的态度。


二十年后星月夜,忽如又返轻狂年少时。盯着人问的认真,旋身转去的却浑不在意。答案如何不重要,你是怎样都好,一腔诚意已是末世珍宝。


靠在操作台边,看一遍宋雁启修改过的设置,看着储量格的数据微微锁眉。


“只有一天。……研究所还有车吗?我这里只有个派不上什么用场的小车了,你确定一天来得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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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雁启体贴的为药苗们设定了近乎宠爱的温度,这宠爱在冰冻发生以后第一次回复。温度的变化需要更多的油来保证设备运转,在此之前,蒋凤蕴不知道后续资源什么时候会有。

最低需求的恒温,能最大限度的节省资源,只是会让它们生长的慢一点。慢一点无妨,能多出一天,就有一天的可能谋求到后续能源。它们是留园里最后一批药苗,完全健康,还能治病救人。蒋凤蕴希望能救它们。这是冰冻后宋雁启到来之前,蒋凤蕴生存的仅余意义。

宋雁启眼神笃定,态度自信,传达的是有他就没有问题。他说过,不会到最后的。蒋凤蕴信了,在认识这个人24小时之后。

垂眸一笑,继而又让这笑越晕越大,缓了一刻,仿佛思考,而后才很认真的点点头。再抬眸望去宋雁启,笑意从唇畔收了五分,全都沉入眼底。

“我担忧的就是运输的问题。留园离研究所虽然不远,但是你要拿东西回来,如果没有运输工具也是个问题。如果研究所有车那就更好了。但是又一天过去了,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去过。”

宋雁启当然明白这个“有人去过”指的是什么。抬手关上操作盘,转身倚着装置柜,此间温暖,并不急着离开。

“如果车和设备都还在最好。轿车就算了,没什么用。小面包车可以,皮卡也可以看看,如果合适运输物资就开回来备用……”

体温在暖室里渐渐恢复,手上的麻痒已全部退去,老腕表哒哒的走到晚上九点四十。

上一个晚上九点四十分,储值线在最低,这里只有一个焦急的蒋凤蕴;这一个晚上九点四十分,储值线在最高,蒋凤蕴的身边站着宋雁启,语调舒缓,身姿悠闲。

窗外明星静静闪烁,蒋凤蕴的话里说着“回来”、“备用”。讲的全是宋雁启还回来的打算,根本没想过,宋雁启解决了留园的物资问题后的去留。仿佛他会就此留在留园,再不离去,理所应该、天经地义。

意识到这一点,收住话音,微微垂目。也罢,至少他会帮忙解决了留园的燃眉之急,至于他最终是走是留,容后再议。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宋雁启的心理状态是否稳定。

用一个问题打破那刚生出的隔阂,用一个回答冲刷尽零碎的隔阂残余。温暖如浅春的空间里,新人类与旧人类之间,有坦然,没避忌。

目的达到,心头一轻,彷如那一抹玫瑰夕阳在窗外绚烂,彷如灰白绝境里开出明媚花朵,彷如夜幕里群星闪耀,又一颗颗在浸透蓝紫色的墨夜里划出一道道灿然星迹。

停顿只有一瞬,视线从宋雁启面孔转向窗外,遥望夜空,重新把手插回口袋,缓步引着人往暖棚走回,询问里也有几分玩笑。

“夜视更好了,看星星会不会也更清,能看到更多?”

暖棚有旋梯,通往棚顶。带着人一步一步往上走的又慢又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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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蒋凤蕴 于 2020-8-21 18:27 编辑

暖棚是必不可少的,留园里原本有几座暖棚,冰冻以来,为节省资源,其他的几座都被迫停止了运作,只有这一间,最大最古老,是留园根本。


玻璃历代更新,架构已跟随科技发展更新成最牢固最轻便的建材。唯有脚下旋梯,是最老旧的样子,最古老的工艺。记忆中,母亲提过,这是那位因之改了蒋宅名字的,至今记不住是曾几辈的祖母喜欢的样式。又因得到蒋家历代人喜爱,便留用至今。


铜原色被时光浸润的深沉,不常触及处,已有陈锈。而扶手,却反而被岁月与人手,打磨出最光滑柔润的触感。攀花精巧,枝叶栩栩,是永恒的生机勃勃。


只有一人一臂宽的旋梯,正是一手搭扶,一人旋而上的路径。从父亲把蒋宅的一切交到凤蕴手中的那一天之后,二十多年来,都是凤蕴一人,一步一步,安宁坚定,走向阳光,或者走向暗夜。


二十多年后的今天,第一次有另一个人走上这架旋梯。一个新的人,一个留园里除凤蕴外新的人,一个死而复生的新的人,一个人间变换中的新的人。


暖棚的上层,是一个矮一点的平层,做休闲陈设,本是一应俱全。降温以来,忙于应对,算算也有半年多没有上来过。踱进几步,周身温度比之下层要低许多,但与室外比,还是冬尽时余寒,春来时微暖。


行至一架小梯旁,回望身后错一步的宋雁启,示意人跟上来。也不克制语调里笑意,一词一字,讲的又沉又缓。


“棚顶有大平台,小时候我常常躺在上面看星星。只是那时空气不好,看不到几颗……”


引着人一步步踏上,打开小门。话语被冷气阻住,噎进胸腔。趁着余温,把帽子和手套扣好。双手插回厚毛外套大大的口袋里,转身冲着宋雁启笑的艰难。


暖棚很大,棚顶宽阔,坡度平缓,并不影响行走。待人走出小门,看到小门关好,正要转回身,引着人从门口往较远的一边缓缓行去,又听到这坚定的照顾。虽然艰难,还是要笑,因为心底确实有欢喜。


这日渐空旷,最终只余凤蕴一人的留园,如今又多了一个人,一个会说话、会动的真的人。虽然有些不同,此刻看来,也只是稍微“优化”了一些,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好。或许长久未交谈的人才能体会这种类似“复活”的感觉。嗯……大概宋雁启这个真正经历过死而复生的人,是有共鸣的。


人体恒温的诱惑又招摇而来,追逐温暖是本能,如此严寒,蒋凤蕴乐得纵着这本能。为了行走方便,便只掏出一只手,脱下手套,牵起宋雁启递来的手掌握紧,继续前行。


气息已调匀,然而在寒冷空气里,依旧只能慢慢的说。只是再出口的话语,加上了几分调侃,还有……几分羡慕。


“而今冰冻,天空却逐渐清晰,也能看到书画上星座。你来看看,依你如今目力,该能看到更多。算算时间,今晚该有英仙座流星雨,不知道你看到的画面与我看到的相差几何……”


把个“完全接受”、“毫不介意”的态度,淋漓尽致表现给宋雁启看。就是要告诉他,被AI的阴谋改造了硬件又如何,只要软件依然是宋雁启的,他依然可以是他宋雁启,甚至可以是更好的宋雁启。专业技术人员,应该更能明白这个。


行走玻璃棚顶,脚下是煊明生机,举首是无边黑暗。如浮游自在,却也有放逐寂绝。幸有另一道呼吸相和,不使忘我;幸有星光繁密与灯火共明,不教寒夜寂寞。



——————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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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棚构架的合金与时代科技同步,这是留园里除了医疗研究之外,为数不多的与时俱进的东西,更是留园建筑里唯一的一项。因为它不具智能,足够结实耐用。

走到接近边缘,被人拉着坐下。并不排斥,如果不是冷到难以舒展躯体,倒还是更想像小时候一样躺下看,如同遨游。

只是一坐下就落入一个怀抱,确是又心惊。第二次进入一个人怀抱,身体感受上的惊讶都转移到了意识上。

第一次的拥抱,被自己理解为宋雁启死而复生的情绪不稳。然而,观察过了他操作电力装置的样子,基本已经确信他已然稳定,恢复常态,是一个“进化”了的,而不是“变异”的新人类。

虽然他的说法合情合理,虽然确实严寒逼人趋暖,但是对于两个人到中年的大男人来说,这样抱着的姿势还是有些让人难以自在。可要立即挣脱,似乎一时也找不到一个很好的反驳的说辞,确实冷。

一时僵在人怀抱里,放松靠着不是,挣脱也不是。蒋凤蕴40年来从未遇到如此难以化解的窘境,大脑运转过快,全身血液都奔忙的摩擦生热,把暴露在严寒里的一张脸都烧出热意来。

一个宋雁启,在如此全方位的严酷寒冷里,并不能提供多少温暖,又隔着厚厚棉衣,更是难以觉知。大概是想着那根本不算成立的救命之恩,他的照顾和守护的心意,反倒比他传递的温暖更明显。

僵坐片刻,始终不能想出需要推开推远的理由。他在,很好。于留园于蒋凤蕴,都是。刻意的推开,反而会拂了他要给予温暖的好意,也会让两个人都更不自在。或许,还会把方才努力清除掉的,新人类旧人类之间的隔阂重新筑起。

蒋凤蕴清楚的看到自己内心——十分不愿宋雁启像那些失去了接纳和寄托、变的极端疯狂的新人类一样。

那不如接纳了这好意,于末世冷漠中,这坚守在身边的温暖。

幸而夜深天暗,凭着星光,红也不显,还能装个全不在意。旧人类怕冷,理所应该寻求温暖。

幸而流星夜临,一尾一尾,由少渐多,及时把这场窘迫掩去。不该错过末世的最后一场,或者新时代的第一场流星雨。

“嗯,流星,来了。”

举首仰望,唇角泛起笑来,不为璀璨流星雨,只是想到,宋雁启的话里,后半句已然是玩笑。能如此开玩笑,应该已是接纳了自己是新人类的现实。又庆幸方才没有推开。这一关终于过去。宋雁启接纳自己的这一关,蒋凤蕴面对突然而来的拥抱的这一关。

一颗颗明亮星子托着长长的光尾,在夜空恣意划过。夜空依然是夜空,流星依然是流星,天幕中的每颗星,依然是每颗星。

人类依然是人类。

“人工智能,终究还是人工智能。哪怕现在还没有找到,但它们终究还是有漏洞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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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温度,本来是不容正常人待个一时片刻的。因为此时多了个宋雁启,留园里多了个活人,仿佛蒋凤蕴的活气儿也被提了起来,仿佛能多抵抗一时。

小时候最喜欢的,是浅夜时与祖父坐在这里,听他讲各种草药仙人,听他讲各种草药救人。俯视整个留园,仿佛看着一园子小仙在忙忙碌碌,每一棵植株都有自己的性情。童话、神话自然都是美好的、不能存在的,而妖魔却能临世。

满园郁郁成了眼前的满园灰烬,永远迷蒙的天际反而清澈明亮,一切都仿佛颠倒。比如,本该顶天立地的蒋家留园的主人,此刻却坐在另一个男人的怀抱里。

有再通顺的道理,也难以克制与40年来对自己的认知的违和感。待人一动,正是感叹终于可以结束这尴尬的相拥,不料想这人只是略微调整一下姿势。这一调整反而让自己在人怀抱里陷的更深,还有不得不承认的更舒服。

身体僵硬了一瞬,到底还是放松下来。流星还没看完,宋雁启的话还没说完。难得的一个了解他的机会,不能因为一个不合适的姿势就放弃。何况,坐的久了,人体的温度渐渐暖透棉衣,背后已然有了温暖。这温暖与自身温暖相融,似乎把被冻冷的心也暖热起来。

虽然他说“科普知识”比说他自己过往经历多,但这终归是他的一部分。他说的不快,语调平稳,跟天际划过的流星的饱满的决绝和炽烈的璀璨完全相反。无法回头看,只是听着耳畔缓缓流淌的他的偶尔带些哑的醇净嗓音,被暖热的心间都似柔软起来,脑中莫名的就蹦出“把这个温柔可爱的人按怀里亲吻”的念头。

绮念被一声突如其来的“凤蕴”打断。第一次有人在这么近的距离唤出自己的名字。听过宠溺的乳名,刻板的全名,尊敬的称呼,嬉闹的名号,却从没有人以这么温柔亲近的姿态念出“凤蕴”两个字。低而柔的呼唤,却能震慑心神,呼吸漏掉的那一拍里,蒋凤蕴听到心脏跳动的声音。

眼前又一颗流星划过,才牵动呼吸重新活跃起来,合着满天星光闪烁共喧嚣,似乎把那一瞬心底的兵荒马乱掩盖,也能与人平静交谈。

“是人性。傲慢,懒惰、贪婪……愈发放纵的人性,带着人类狂欢着坠入深渊。是人类一步一步把自己送到现在这个境地。”

流星一颗颗落下,划破平静夜幕,带着最绚烂的光芒,坠入无尽的黑暗。灾难带走了太多,名为“珍惜”的情感,仿佛比常时更容易到来,连这毫无边际的谈话也不忍停下。被人抱的太紧,活动幅度有限,只能侧首用余光看看身后环抱的人,发出一个意有所指的笑。

“然而人性有恶劣的一面,就有光辉的一面,这也是人类的奇妙所在。有人沉溺与AI,就有人惊醒着,并努力抗拒着。这样的世界,让人性更直白的展现。劣性深重的人更恶劣,而心有光辉的人,抱持初心,依然还是一样的光明的人。比如现在的宋雁启,永远也不会变成那些狂暴残酷的人,你还是你,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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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的奇妙之处,不单在人性的千差万别,还有多姿多彩的灵魂舞动。古有关云长刮骨疗毒,今有蒋凤蕴冻夜聊天。高度的欢喜和高度的兴奋一样,可以把肉身的感触暂时压制。

对于谈话的关注,把注意力从星空拉回到拥抱着的人,察觉他回话里的心不在焉并不难。

笑意没有收回,略略垂眸,认真思索是否有哪一句话引他分神。百思无果,微微旋身想要看他表情。拥抱依旧很紧,转身也困难,没有空间,只能是幅度不大的扭了一个角度,将将够看到他半张脸。

他面色依旧苍白,此刻被星光照亮,生出一种白玉一般的莹润。茶烟水晶般的眸子,收入繁星,不知被什么情绪推着涌动,仿佛隐着金色光芒。电力缺失的夜晚,世间只有星月光辉冷而锐利,将他映照出美器独有的脆薄,有浓郁的妖异,挑起人性深处名为“破坏”的欲望。

这一股欲望,来的莫名其妙又不合时宜,也因不合时宜,才愈觉莫名其妙。强烈到扰乱心神,连笑容也难以保持。只好又转回身,让那一句来的同样莫名其妙、音调也奇怪的同样莫名其妙的疑问在耳边擦过。

他回答“是”的时候,有些不怎么顺畅,似乎是某种犹疑。察觉到包覆住手掌的他的掌心里汗意,便也想到也许是自己问的急了。毕竟才过去一天,纵然他内心强大,“死而复生”对于任何人来说,都算是一件需要莫大心力来适应的事。或许他还没有完全掌控这个新的自己。

然而,他毕竟做了肯定的回答。这答案依然是让人欣慰的。如此世间,本已是不该对任何抱有期待,于是决定略过这个小小的停顿,装作没有发觉。蒋凤蕴想要夸奖一下自己的理解和包容。

主意一定,回应他的语调也是如前平稳,连那几分活泼也丝毫未减。

“我当然信。你依然温和冷静,依然会周到的设定好电力装置,依然会考虑到我这个旧人类会怕冷……你看,你依然还是你。至少……到此刻为止,你依然是你,还是更好的你。”

夜空无垠,是更美好的夜空,看得到繁星闪烁。扛过这次灾难的人类,应该也是更好的人类。单从身边的宋雁启来看,如果真的一直性情稳定,心智如昨,那正是名副其实的,更适合现在这样让大部分旧生物难以生存的新环境的更好的人类。

这次转身,多用了些力气,让自己可以对上他的眼眸。再出口的话,收了笑意和轻松,是如仲夜般的认真凝重。

“而且,我也希望你是,一直是。我也希望这样的你能一直留在留园。我希望一直留在身边的,是一个更好的宋雁启。我希望,留园能留住你,留住一个更好的宋雁启。”

说完这句,垂眸一瞬。再启眸,眼底凝重依旧,却让笑意在唇畔展开,让语调放的更缓慢,一字一字,都清晰无比。

“不过……你知道的,我有枪,是专为变的'不好'的人准备的。”

这骤然降临的拥抱带来的温情脉脉,被这句话送到了一个如此时温度一样的冰点,蒋凤蕴心里是明白的。然而,有些话,还是此时说出来比较好。这不是威胁,这是最直白的告知。

只是,这种话都说得出来,脸皮厚如蒋凤蕴,也无法继续坐在人家怀里享受温暖。攒着劲儿的挣动一下,用手肘戳戳拥抱的人。

“走吧,回去,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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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没有站起来,因为那个深陷的怀抱,也因为一个卡点极准的紧拥。将将攒了力气要起身的势头,就这么被强行遏制,极不情愿的连着身体重量,带着这一把力气,又全砸回了这人怀里。

完完整整听完他一句话,一侧耳朵被人气息暖透,在整个寒冷的身体上十分突兀的火热着。

几次三番,宋雁启“以命相报”那说起来并不算成立的救命之恩的态度,明确又坚定。这一句宣誓,该算得最后的总结。

灾难已至,对与错,是与非,都在世人眼前铺开。但这卷幅太大,回天甚难。一时半刻,在这玻璃棚顶怕是出不来这种良策的,不过只要有清醒的人类,就是火种光源。任何一个心有光明的人,都是一粒火种一点光源。任何人。

宋雁启既决心交付,自然无畏许诺;蒋凤蕴既有幸拥有,自然也会将这“拥有”坚持到底。

随着人起身,再次被牵住手,初时需要找来理由才能抵消的抗拒,已被“这个新人类属于我了”的思想吞噬。引着人退回暖棚时,在平息了被那个“我们”击打混乱的心跳后,已经是自然而然把人手握紧。

经宋雁启调整温度后的暖棚,恢复了往日活力,植物们该能好好舒展一下,奋力茁壮。关紧暖棚的门,重新踏入寒冷,再回首,稳定发出微光的指示灯,仿佛尽职守卫,守护着这颓败世间里一点生机。

有一个转弯,距离围墙不远,星月明亮,让那变了形的铁栅栏,和它们浓重锐利的投影,如同一堆乱柴。

驻足远望,墙外是妖魔一样的绿植,贴着栅栏的是那张流血的脸,在眼前清晰如昨。稳稳扣动扳机的那一刻,蒋凤蕴第一次察觉原来自己是一个如此冷漠的人。虽然那人脸上带着尸斑,虽然不鲜了,可到底已算是活的一条人命。那一刻,自己竟然异常冷静的计算着距离,思考着如何一枪毙命。

此时身边有了个“自己人”,内心里,蒋凤蕴是十分想要宣泄一下自那日起,在不断的射杀新人类或者变异动物中,逐渐逐渐在心中沉积的郁气。然而开口却又不知如何表达,酝酿片刻,终究是一句寂夜般又冷又静的陈述。

“在这里,我击毙过一个新人类。那是我杀的第一个人。”

表达感情这一科,可能是自己这辈子也掌握不好的了。罢了,不为难自己了,还是比较擅长赶紧回去让自己暖和。

透过大窗的壁炉火光,为这世界添上一抹暖色。望着那火光疾行,心底突然涌出一道不知从何而来的“终于牵着人逃离魔界,重回人间”的感慨。那融融暖光勾出了笑容,连出口的话语腔调都似被暖透,沉而柔。

“既然命是我的了,我要你好好保住这条命,用这命好好守着我,我们一起守着留园。”

开门的一刻,又侧首添上一句,明知道太过暴露控制欲,明知道会让自己窘迫,却还是忍不住要宣之于口的“要求”。咳……当然,要找个理由掩饰一下。

“你是至今为止,我看到的第一个正常的新人类,我很想你一直好好的。但是我不知道新人类慢慢的会……”

“总之,我要时刻知道你在哪,你在做什么。”



——————结——————
[发帖际遇]: 蒋凤蕴在丰乐楼一掷千金,得到行首青睐,春宵一夜,纹银+1 两 . 幸运榜 / 衰神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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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留园越来越近,路边的植物也逐渐安静。这一层危险是可以暂时不计了,心中又放松几分。路上依旧没有车没有人,万幸。虽然宋雁启已经恢复,虽然明白新人类的机体能量,但是无法控制的,意识里,他依旧是那个刚被自己背回留园,奄奄一息的斯文瘦弱的技术精英。

短短一天,看了这么多他作为新人类的表现,仍然是无法把他与“力大无比”、“强到变态”这样的感觉联系起来。自然的,就还是不想让他进行争斗搏杀这样的事。没有别的袭击者当然是最好的情况。

提前到家的小跑挡在了大门前,距离太远,门禁扫描不到自己,只好用声控开门。把小小车队驱进园中,把大门再次封禁,这才算把心彻底放回去。

坐着没动,深深几息后,才下车。与宋雁启一起,把车和物资都安置好,再把能源供给都续好。习惯性的在暖棚里检查一遍药苗生长情况,也是借机理一下方才那些突然涌来的情绪。

看着一株株重新得到正常温度变化滋养的药苗,肉眼可见的茁壮起来,侧首回望一眼伴在身侧的宋雁启。目光对上时,灵魂深处仿佛被重击,有黄钟大吕一般的声响,震动心神。不知何时起,在心底不断累积的对于宋雁启莫可名状的情感,水落石出。

迷茫让人不安,明朗让人踏实。

回到主楼室内,壁炉里柴薪尚未燃尽。把毛皮的大外套脱下,在衣架上挂好,舒服的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穿着新的保暖衣,才感觉出壁炉烘出的正常的温度。

一天之内,心理和身体都异常繁忙,新人类宋雁启身体会不会感觉到累还不确定,旧人类蒋凤蕴是真的感觉了疲乏。习惯性的坐上壁炉旁的小沙发,正正对上长沙发上端坐的宋雁启。

此时此刻,没有要做的事,没有要顾及的环境的变化,没有要时刻提防的危险,只有两个人。

紧闭的门窗隔绝了声音,室内只有柴薪燃烧的火花声,腕表的滴答声,甚至安静到能听闻微微的呼吸声。

再次的对视,不像方才忙碌时有自然而然的理由转移视线,只好就这么持续着。此刻心静,在宋雁启的眼中,清晰看到被火光包围的蒋凤蕴。

成年人之间,似乎不必须浪漫的表白,心照不宣已足够。让注视的眼神微微变化,唇角的笑意浮出了然。

或许这种眼神侵略性太强,宋雁启竟然绷不住问出一句离题万里的话来。被这个人想要化解尴尬暧昧,却不得其法,搞的更加尴尬的操作逗得想笑。然而此刻笑出来,确实不合时宜。垂眸掩住眼中浓浓笑意,克制住唇角的弧度,准备用一种如常冷静的语调来配合他的闲聊。我看你能绷多久。

果然,尚未来及回应那句问话,这人就自己转走了话题。但是接下来的举动,却是一举破除了暧昧,直奔引诱的大道。

这下换个人绷不住了。

宋雁启除去了血污的衬衫,苍白的身躯上,淋漓着血痕,白与红的对比,在暖融暧昧的气氛里,生发出一种浓郁的魅惑。冷色调的血痕勾着身体里逐渐澎湃的热血,苍白出少年感的颈肩勾出原始的破坏的魔性。

不由自主的起身朝对面的人走去,在人跟前躬身。几乎燃起火来的双目,紧紧注视着那被融化了的血液染红的肩头…再随着骨肉的曲线,游溯到颈上微微浮动的喉结…接下来,是弧度精巧的下巴…已被暖出薄红的唇……

摸到手边人脱下的衬衫,拂到人肩上,出口的话仿佛被粘住,在喉中磨出沙哑。

“被冻住的血都融了,我帮你擦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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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经暗下来,窗帘依旧是习惯性的没有闭合。灯,在这个现状下,已经成为了奢侈品,早已没有开启的必要。

背对壁炉,面前近到只有一吻之距的宋雁启的脸,被火光映出暖色;而被自己身躯遮去火光的颈肩,在黑暗下,愈发冷脆,如同风雪下的白瓷,让人想要珍藏的直白贪恋下,深蕴的想要打碎的畅快毁灭,已突破知觉。

想要为人擦去血污的动作,由轻柔舒缓,渐而失去控制一般,连手掌也按在人肩上。本来只是克制着涌动的情欲,想要把两个才认识两天的人之间骤然而来的情感,与令人疑惑是否暗夜引发的暧昧,慢慢酝酿成水到渠成的真实,擦拭便拖了些时间。被宋雁启一把扣住时,才发觉贻误了“战机”。

新人类的力量难以抗拒,而蒋凤蕴也没有抗拒的念头。不要紧,总归是要吻,总归是要拥抱,总归是要纠缠,谁先动手都没关系。重要的是,宋雁启要是蒋凤蕴的。

被人动作带着,滚落在地毯上时,忍不住一声低笑从被迫分开的口唇中溢出。身形停稳时,双手扶上人腰,望着悬停在上方的近在咫尺的面孔,望进那双热烈汹涌的眼眸,笑意已经收不回,连眉眼都弯起来。

当然是我来。这本来就是预想中的事。有些事又不是靠力量的。这种事论精英,宋雁启这个搞技术的怎么能比得过蒋凤蕴这个曾经的纨绔。看似柔软的接受与温和包容的笑,都是要融化他,要让他软进怀里。不过,他眼中的温柔疼惜,他动作里的小心克制,他所有表达出来的退让,蒋凤蕴又怎么会不明白。

俯视着柔柔笑着的宋雁启,转脸吻住抚触在脸上的手指,融化了他的同时,蒋凤蕴的心间也被他融化。宋雁启这个新人类,低温的躯体深处,依然是是柔软的,是火热的,连灵魂都能融化的。两处融化般的火热,终是要汇合,要侵占与包容,要彼此不分,要糅成一体……

月光从大窗倾泻进来,淹没纠缠的人;壁炉就在身边,再把月色浸透。一半清冷一半热烈,随着连绵的动作,在身体上相侵出变幻的曲线。一次次深入侵占的进攻,逼得他一层层细密汗珠,覆在他被饱涨的火热由内而外暖出浅红的身躯上。白瓷诱人打碎,润红诱人品尝。被融化了的人,理智无存,只有本能的欲望,要占有要揉碎要吞噬。要用深蕴的所有火热淹没他……

一朵朵暗红的吻痕印在人颈侧肩头,在人胸前铺满,却又因为过于火热的身体与过于快速的血流,而快速消隐。当激烈渐趋和缓,饱满的欢愉中,这是唯一的遗憾——无论怎么深重,都没能在他身上留下属于蒋凤蕴的印记。
[发帖际遇]: 蒋凤蕴诗会表现出彩被天字玖玖陆录入文兴十一载高才卷,纹银+1 两 . 幸运榜 / 衰神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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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宋雁启以鄙视旧人类的“寒冷耐受”和“体力不济”的态度,强烈反对蒋凤蕴要为他洗澡的提议后,蒋凤蕴只好在“享受特权”用热水洗完澡后,重新套上保暖衣,窝在沙发里,视线远放,虚焦的对着前面的壁炉中摇动的火光,等着身体素质优越的新人类自己用冷水洗完澡。

这种事后不能照顾人的感觉,还真的让人有些些不爽。再加上没能在他身上留下点滴痕迹的挫败,虽然快乐满溢到此刻坐在这个房间里,感觉呼吸的空气都是温暖甜蜜的,这不爽还是又加了几分。

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将就、放弃,从来不是蒋凤蕴的作风。洗澡时,热气氤氲中,不期然看到后肩上因为胎记而在幼时被纹上去的凤凰,一个念头就在心底扎了根。不付诸行动就不是蒋凤蕴了,一定要在宋雁启身上留下蒋凤蕴的印记。

在这末世,原本如空气般常见的食物资源,成了稀缺成了奢侈;而原本因为平时没事谁也不存着它以致显得少见、偶尔因为紧缺还显得珍贵无比的医疗物资,反而成了多余成了闲置。趁着宋雁启还在洗澡,起身去楼上书房里,在一个多年没动过的储物柜抽屉里,取出一套纹刺用具,连带大盒的消毒清创药品,回到壁炉旁坐下,开始认真仔细的消毒擦拭。

宋雁启系着衣带出来时,发梢上还滴着水珠。因为用冷水,他又恢复了苍白如瓷,一丝红晕都没有,一点痕迹都没有。如果不是他穿着浴衣,还带着水气,刚才的情浓仿佛是一场幻梦。

并没有收起手中的活儿,就这么直白的让他看到,丝毫没有掩饰的意思。想要做什么,接下来蒋凤蕴要做什么,明明白白的让宋雁启看到。

抬起头,望着宋雁启一步步走近,看着他在沙发上坐下,看着白色浴衣包裹着薄而脆的素白,只有蒋凤蕴知道,这如冰如月的清净里,蕴含着怎样的温柔与热烈。

捏着的金属器具硌着手指,提醒着接下来是要进行精密的操作的。不能再继续看了,用上意志力,把视线从人身上扯回到手上的动作。

然而,安静空间里突来的这一声称呼,自在又亲近,仿佛呼唤多年。正在擦拭针头的手顿了一顿,因为不满而紧绷的唇角,有了自我觉知的松动。视线没有再挪动,依旧停留在手上,出口的语调,低沉又轻缓,仿佛精细的操作已经开始。

“我是医生,怎么还会让你有尸斑。”

笑容终于扩开来。很奇妙的感觉,与这个人相处,虽然才两天,但是可以进行以前这么多年都没有过的随口玩笑,可以自在安心的毫不避讳,好像已经相处了几辈子。

“开玩笑的。不过,应该是在你不知道是已经死了还是将死没死时,我给你服下的那剂药起了作用。那是我新研发的,确切来说刚刚完成,还没有进行过真正的试用测试……”

没有测试过就给人用药,如果不是那种情况,这完全是对生命不负责的做法。只是那时的宋雁启,算是有生命的还是没有生命的呢,这样做是算救命还是算助他更快的成为新人类呢,宋雁启会怎么想怎么看怎么面对呢……?

顿住话语,缓缓抬眸,对上对面的宋雁启,注视着他跳动着壁炉火光的茶烟水晶的眼瞳。没有躲避,没有犹疑,只有坚定的确定。

再来一次,蒋凤蕴还是会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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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的惊讶是如此清晰,一时间,让本就做了原本不对的事的蒋凤蕴,有种终于被确定了是做了一件错事的负疚感。然而,清楚明白自己做了什么的蒋凤蕴,毕竟是个心志坚定的成年人。当初做出选择时,虽然情急,却不是冲动。如今,面对这样的眼神,蒋凤蕴的目光依旧是坚定而坦荡,没有丝毫闪躲。

如果再来一次,蒋凤蕴还是会这么做。

幸而,宋雁启笑了。那是接受,接纳,如同蒋凤蕴接受他,接纳他。那种笑容带着了解,带着宽慰,带着欣然,蒋凤蕴非常熟悉。

无需解释,一切尽在不言中,一切都被彼此洞悉,一切都被彼此欣然接纳,这样的灵犀相通,让人很容易在此末世中,生出一种“原来这竟是幸运”的喜悦。

依旧紧紧注视着宋雁启的眼眸,一直紧绷等待着的唇角终于放松,终于缓缓扬起。下一刻,眼前骤然暗下来,温热逼近,继而入侵。唇与唇触碰,没有甜润的后续,只是干脆的撤离。没有捉住。不过,不要紧,宋雁启命是蒋凤蕴的,人也蒋凤蕴的,他逃不了。

回味似的舔了一下唇,让笑意继续,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的接受了宋雁启的“满意”。

让注视继续,看着他在自己的面前,在距离自己不过一探之距,把他自己完全展现。姿态是同样的坦然。这个人还真是每个细节都让人合意,每次都做到人心坎里。这样的坦然,让只是朝夕的相处,跨越成了命运的融合。

起身去打开灯的步伐,几乎是要用上克制的。久违的明亮充满整个室内时,眼睛有片刻的不适应。眯眼望去,宋雁启瓷白的身躯陈浮在墨绿如幽林的丝绒沙发上,视线模糊中,这幅画面冷到极致静到极致。震慑人心,又极度刺激着人在那光洁的素白上落笔。

在沙发上贴着人落座,他回转的目光中,随着言谈才渐渐消散的那一缕紧张,怎么能逃得本来就在担心他的情绪的蒋凤蕴的观察。没关系,这件事本来就需要极大的耐心,从现在开始也无妨。蒋凤蕴并不缺乏耐心。

蒋凤蕴并不缺乏耐心,但是蒋凤蕴的身体似乎有些按捺不住,克制也渐渐用尽。食髓知味,心意相融,眼前人的予取予求,合力围攻着蒋凤蕴的意志力。再加他一声“开始”,已经岌岌可危的意志力终于被击溃。

他的提议没有什么不妥,自然没有异议,自然无需多言。开始,还是先把这人再揉到柔软,暖到暖透,疼爱到融化,终于在沙发上迷糊睡去才开始。

看着趴伏在沙发上,因为累极而睡去的人,蒋大祸首非常体贴的为自己开解——新人类不会痛,他睡着了就不紧张了,放松的身体更容易进行复杂的纹刺大工程。

窗外依旧是灰白中带着冰蓝的冷肃,窗内明亮的大灯放出的白光被壁炉的火光映照出暖意。宋雁启素白的脊背上还晕着薄红欲色。在与自己肩背上的印记相对的位置,被壁炉火光映红的皮肤上,一个同样翱翔的凤凰,在腕表细细的走动声中,在轻微的刺针震声中,在壁炉柴薪的爆裂声中,欲火而生。

总之,我要时刻知道你在哪,你在做什么。

不要离开我的视线,命是我的,人也是我的。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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