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期场景】反AI研究院

有了宋雁启这个得力助手，似乎能源已经不成问题，虽然连这东西在哪儿都还不知道。

一边是月夜银蓝，一边是炉火暖红；窗外是疯狂死寂的世界，窗内是更多了一道生命的鲜活人间。一念是对世界近乎绝望的未知，一念是对宋雁启没有逻辑的希望的笃定。

也许是他的安静沉定的气质，也许是“他是新人类，应该能更好的与现在这个世界交手”的认知。总而言之，蒋凤蕴终于在温暖的壁炉边的简易床铺上躺下时，心中是久违了放松和安宁，没有连绵不止的担忧，没有紧绷不歇的警惕。

人工智能让生活更便捷，可也取代了大部分人类，以及人类生存的自然生态的自身功能。至这一代，大多数人类都已经是依靠人工智能来获得警醒，这本该是人类自身对环境的敏感；

最原始的燃烧柴薪，带来最真实的温暖。最简单的装置，带来最可信赖的记录。老旧的猎枪，让人清楚了解它的威胁范围。它们没有智能，它们不会程序混乱，他们不会扰乱世界。最真实的掌控，带来最真实的安心。

至此时此刻，今天宋雁启的表现，让自己对这次赌，信心百倍。

扫一眼靠在墙边的猎枪，里面有满满的子弹。看一眼客房关闭着的门，里面是一个徒手就可以捏死自己的新人类。

静静躺着，耳边是枕在颈下的手腕上腕表的滴答声。默默的数过30声，再看一眼那猎枪，蒋凤蕴选择让它继续立在墙边，闭眼睡去。

第二天，是被窗外的阳光叫醒的。这是一个阴沉多日后的第一个有阳光的早晨。恍惚又想起，站在窗边喝一杯茶，看着那时微敛着眉的宋雁启，在围墙外的林荫道上走过的一个个早晨。

一辆只具代步功能的小车，在这林荫道上驶过。这些疯魔了的大树，因为对新人类的莫名的惧怕，没有轻举妄动。但招摇的枝叶并不宁静，随风摇动间，流泻出已然饱涨的吞噬的欲望。

大概情感也是一种力，有相互的作用。透过车窗，看着这些杀意满满的植物，蒋凤蕴心中同样是对它们满满的杀意。留园里的油不多，要留给暖棚运转，没有多余的用来烧掉它们。找到新能源后，哪还容它们在墙边窥伺。

宋雁启研究所里，果然如他所说，各色设备齐全。也对，世界变成这个样子，倒也没有人要这些东西了。

在这个暖气充足的室内，终于可以脱下厚重棉衣，放松一下筋骨。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长长的呼出口气。在室内绕了一圈，把一屋子仪器们看了个遍，只认得一个——电脑。正是不知道要带走什么，恰好被宋雁启叫住。

听完了他的话，并不准备马上就去抽屉拿那枪。毕竟这里没有危险的东西，暂时用不到，走的时候带上就行。倒是这人对自己完全放心的态度，还真是可爱。要的就是这种完全交付，力量悬殊下，心存戒备是难免，一定要确信他真的无心伤害才能放心，人之常情。蒋凤蕴一向擅于开解自己。

唇角带着舒心的笑意，踱步到他身侧。看到屏幕上的图样时，胸腔骤然涌起一股异样。一股浓郁的温热，直直涌堵到喉间，一时间，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在人身后定住，后知后觉想到，这么多仪器和物资，他从进来并没有看上一眼。本以为他急着打开电脑，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处理，没想到，是要做这个自己都没想到的东西。

留园对AI的应用隐患认识谈不上觉醒，因为一直都把AI排斥在外，世世代代都不曾对其有过接纳的意向。所以，这些在这个时代早已是日常用品的东西，在冰冻以前，留园里的人从来没有关注过。自然，蒋凤蕴也不曾拥有。一进来就着手这个，他应该是早已想好。人非草木。

待到终于把那股温热压回心腔，重新把屏幕上那个衣服图样收入眸中，喉头一松，有句话异军突起，要做开路先锋。盯着屏幕上的衣服款式，摸着下巴，沉吟片刻，终于还是没有镇压住它。

“那个……还有别的款式吗？……“

眼前的这一款，未必就不好，也不是就不喜欢。只是四十不老的好奇心作祟，想要认真看看这种AI时代的衣物而已。

以往没有需求，不予关注，而今看来，势必是要穿上身了，即便是有宋雁启护航，自己心里多少还是想要有底的。

从这笑声就能听出来，这人一定是把自己的意思理解偏了方向。正要张口纠正他，垂目见他笑容，在此寒寂世界，满室冰冷器械中，似初绽新竹，清朗明净，把末世灰暗都驱尽。

见他便是生命尽头的灰白，复生也是在艰难的接受自己，若是一句话能换他开心颜，又何必计较真意为何。世界都冰冻了，笑容并不多见，每一次都该珍惜。

到唇边的话语，临时转了方向，原路返回，毫无痕迹。在椅子上坐下，带着椅子前行，贴近电脑贴近电脑前的人。接过人递来的纸先没看，抬臂搭上身侧人椅背，微微斜靠，并一排看着电脑屏幕，几近耳鬓相贴，仿佛多年老友亲密无间。

上午的阳光迎面铺进来，映照在宋雁启的眼眸中，依旧是冷色调的金。翻了几款，正遇到一款深棕间黑的样式。这样浓重的棕色，在如今这样的世界里，看起来竟然是饱满的暖意。

抬指点了点屏幕，搭在椅背上的手自然而然的落在人肩头，轻轻拍两下便按在人肩头不再挪开。转脸对着宋雁启点点头，话语里没有一分犹豫。

“就这个。“

虽然世代排斥新智能，但留园并不是闭塞的。宋雁启说的有道理，蒋凤蕴也并非顽固不通的人。况且他一番热情好意，自然是要给足鼓励。接纳与同行，不能只是说说。

转回来再翻几下页面，不由暗暗叹气，果然只是智能化了。功能着实让人欣喜，然而在样式上，作为衣服这种物品古往今来的另一大价值，消失的无影无踪。人类活成了丧失了思想的人工智能，人工智能进化来了人类才有的思想。这个混沌的世界。

“这件墨蓝的吧。再多的其他的就交给你了，随便选，你选哪款我就穿哪款。”

从屏幕上收回目光，这才垂目认真看那张单子。单子上列的条目相当详尽，一条条看下来，也没想着要把手臂收回。

“枪和子弹就这里这些吗？还是有别的你不知道的地方存放的还有？有的话我们这次全带走，要不要找找？”

宋雁启的清单，是用纸笔手写的。字迹端正，书面整洁，没有丝毫涂改痕迹，一眼看去，便是一个胸有成竹；从分类到每件物品，从日常基础，到防卫需求，条理清晰，明明白白，除了满意和惊喜，哪里还有什么需要添加的。人都说字如其人事如其人，看完这张清单，已是见了一个心中有章法的人，那极速生长的信任，便又茁壮几分。

“你这里有这么多可用的东西真是太好了，刚才进来的一路看过来，这里还没有被洗劫……两辆大车我们都开走，应该能装完。”

阳光更浓郁了些，手中纸张也被铺上浅金。室内温暖，仿佛又回到一切正常的时光。暖阳被身，欣欣向荣。然而抬目对上宋雁启的眼眸，茶烟水晶的浅淡，一瞬间把这暖融日光的虚假清洗。再来的话语，更让清醒回归。

有阳光没有温度，现实依旧是冰冷的。有人却非人，外面依旧是危险的。低头重新浏览这清单，习惯性的认认真真把这些都加入记忆存储里。

“嗯，枪弹有多少算多吧，这已经算很好了。”

接住宋雁启递来的衣服时，视线尚未从清单上移开。入手的触感带来的愉悦，夺取了注意力。单手折好这张纸，不知道是在珍惜什么，只是毫不犹豫的放进外套里袋里，顺便把袋口扣上。

“唔，这手感不错。”

宋雁启把室内温度调的很高，这么一会儿，已经脱了厚重外套和里面一层棉衣。但之前为了保暖，身上还是有厚厚一层。把新衣服抖开看看，因为要保暖，这衣服是个贴身的样式。领子立起，把脖颈也包裹。有相连的手套，纤薄轻巧。深棕与黑相间出利落线条，与选择时看到的一样，十分满意。

尚未上身，单是手握的这一部分，已经因为材料自发热而满手温暖。放下新衣，把身上厚重的衣物都除去。气温太低了，尽管室内温度调得高，只余一层贴身的衣物，还是有点凉。宋雁启适时送来一句贴心的解说，让蒋凤蕴套上新衣的动作再无迟疑。科技发达从来都是好事，把它变成不好的，只是人们自己。

衣服的尺寸是宋雁启的，加上材料的随身性，穿上身基本是舒适的。由于日常干“农活”，蒋凤蕴体质体格都不差。看起来差不多的体型，衣服上身才发觉，似乎比这位搞研究的技术精英壮实一些。衣物沿着身形线条，完全贴在了身上，不至于紧绷，只是也谈不上宽泛。肩部确实有点过于紧了，想着以后要经常举枪，还是抬手轻轻扯了一下肩头，用眼神对宋雁启示意，此处需要加大尺寸。

由此想到裤子的尺寸，抬眸把眼前人从头到脚认认真真打量，又托着下巴绕到人身侧，再到身后，得出结论——裤子应该问题不大。

“你觉得燃料够不够？我想把路边那些疯了的植物烧掉，总留在那儿到底心里不踏实。“

若说刚才是刻意忽略这人某个部位的异状，那么此时，对于这个从认识就一直是苍白着的人，莫名又突然的耳颈绯红，就无论如何也无法忽视了。

男人嘛，某个部位时不时的、不分场合的、有或者没有缘由的就刷一下存在感，再正常不过。视而不见，是基本的礼貌与常识。可是如果再加上耳尖通红，再加上这时才被想起的刚才那对视示意时的眼神不定，再加上言辞不畅，那就不是正常情况了。

兼具医生和纨绔两重身份的蒋凤蕴，对这种情况的判断还是十分的有把握的。

脚步未停，盯着人红红的耳尖，正准备从另一侧转到人面前，看看这人苍白的脸颊染上薄红是怎样的艳色，他倒先逃了。托肘摩挲着下巴的动作没有变，立在人电脑椅后，盯着借机摆脱尴尬的人的发丝，没有温度的阳光，在上面撒下一片细碎星芒。不知道心中哪根弦突然返老还童活泼起来，脱口就是一句调侃，还要加上一声低沉到若有似无的笑。

“我又没脱光，你脸红什么？”

一句话说完，被刻意盯着的这人的耳尖，不出所料的又红上几分。若有个扫描仪在，这里恐怕已经成了此时此刻这间屋子里最热的点。就……还挺可爱。

忍不住又低低笑了一声，决定还是解了这尴尬，先忙正事。反正这人是要留在留园里的，想要看他脸红的样子，不怕没机会。蒋大纨绔，此时竟然是个正经人的克制与风度，心中暗暗叹一声，终不是，少年时。

退开人背后，坐回旁边自己的椅子上，趁着人重新制作调整了尺寸的上衣，先把刚才顺序做出来的鞋子和裤子换上。

宋雁启说的有道理。以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没有办法利用起来，所有的对抗方法只有烧掉。现在有了宋雁启在，那些疯了的植物，倒成了一大批燃料来源。

凭空多出了研究所里这么多物资，路边那么多的植物变威胁为资源，宋雁启还真是个福星。而最重要最珍贵的，还是抱持初心的宋雁启本身。

说要烧掉时，是习惯性的要个可以自控的安全感。被长久的习惯支配，对于宋雁启，信任虽已成，而依赖尚需时间慢慢成长。

多了一个新人类，并不只是多了一份力量，还有可能是一种威胁，幸好初心不变的宋雁启不是。多了一个人，不只是多了一个帮手，还是一种在此末世里可遇不可求的陪伴，幸好决心已定的宋雁启是。

心中思绪翻涌，只有自己知道，专注穿着新衣的蒋凤蕴是一脸面色如常，唇畔浮着一点笑。新做出来的上衣重新套上身，调整后的舒适度增加了不少。把智能恒温都开启，科技毫不客气的展示了它诱人的价值。

短短几分钟，在这样温度的室内，慢慢感觉出久违的“热”来，脱下来的中间那一层厚棉衣是不需要了。看一眼放在一旁的毛皮外套，里面的口袋扣的严严实实，因为衣物随意的折叠露出半个角，那里面装着宋雁启手写的清单。这个倒没有犹豫，探手拿过来，重新披回身上穿好，不管热不热。

出了这个门，就不一定是安全的。这个认知真是煞风景。一瞬间，什么温暖，什么阳光，全都褪色。微微敛起眉，转身先去把抽屉里枪都装满，自己一把，丢给宋雁启一把，再把剩余的枪弹都装起来。

“你也拿上，虽然你现在有力气，但是枪还是比较省事儿。”

“走吧。“


——————结——————

目睹了老孙父子动手时的破坏力，对于新人类的大力，心里多少是有底的。目睹了那晚想要突破铁栅栏闯入留园的新人类的动作，对于新人类已经把这种突然获取的力量运用自如，已经十分了解。

然而今天的宋雁启，再次刷新了蒋凤蕴对于新人类的认知。如果说调试留园暖棚的发电装置、制作衣服，都是他本来就擅长的技术性的操作，那么，此刻，把一件件超过人类体力极限若干倍的大件设备和物资，轻而易举的挪动、装车，如同搁置空纸箱的情形，就有点骇人了。

落日浓郁成玫瑰红，有了恒温的保暖衣，套着毛皮的大外套，身上不再感觉到冷，暴露在空气里的眉眼还是能感觉出，那似旧金红的夕阳，依旧没有往日温度。

倚靠在车上，看着宋雁启忙碌。零碎的物品都一一理好，装进了一个个大箱子，等待宋雁启挨个装上车就好。蒋凤蕴这把力气是没有可以干的活儿了，不需要力气的思绪开始欢腾跑马。

可以摆脱工具的力气，加上并未损失丝毫的心智，宋雁启很好的说明了，这次灾难，或许不全是灾难。基因的突变，物种的进化，最原始的状态，总是良莠不齐。如同留园里每一次培植出来的生物们，如同这次灾难中变化了的人们。

抱在胸前的手腕上，腕表哒哒的从未停歇。虽然冰冻，这颗星球也仍在运转，从未停歇。人类也没有消亡，只是……更新一次吧。更新……想到这个词，现在已经分不清是在宋雁启死前还是死后，给他灌进去的那支药剂，突然从脑海中跳出来。

一声锁链扣合的脆响，截断了思绪。目光从失焦状态重新聚焦，依然是停驻在宋雁启身上，看着他背对着彤红的夕阳慢慢走近。他是一个更好的人类。

挺起身，绕着整备好的车辆转一圈。这个细致的技术精英，把两辆车装的满而不乱，合理利用到点滴。正准备赞叹时，看到来时开的那辆小车被丢在一旁。显然，除了逃跑没有别的实用功能的小跑，被精英嫌弃了。

看着一脸严肃认真讲话的宋雁启，说不清心底涌起的一股又温热又柔软又想包容他所有的是什么情绪，只是控制不住唇角上扬。怕一出声应和就能漏出笑声来，只是笑笑的点头。走到小跑旁，设置好速度和导航，开启自动驾驶，让它在前面开路。

宋雁启的顾虑和安排都很合理，整体来说，蒋凤蕴没有什么异议。听从安排的在皮卡驾驶位上坐好，发动车子，看了一眼后视镜里，能看到后面车上的宋雁启。还好，也算在视线范围内。

“如果情况不对就开枪，不用顾虑我”，这条唯一有异议的安排，蒋凤蕴是不会听从的。收回视线，跟上按设定开始出发的小跑，短小的车队快速驶出研究所。

大路平整宽阔，没有人也没有车，后视镜里，是稳稳坐着的宋雁启；宋雁启身后，是畅通的大路；大路的尽头，是悬在葱郁近妖的绿植中间的浓红落日。

有宋雁启在，绿植不敢动作，这一路本该畅通无阻。然而，刚离开研究所不过几分钟，刚把视线收离宋雁启不过几分钟，就感觉后面车辆不正常的一下震动。

再看后视镜，掠过一个人，毫无预兆，又迅疾无比，只是一抹黑影闪过。然而，因为太过熟悉，还是一下就认出那个人。

是小孙。

从小就在留园长大的人，和园子里的花木药草宠物药灵一样，没有一个是蒋凤蕴不熟悉的。哪怕是一个已经变成不是小孙的小孙。

自动驾驶的小跑，招惹来了老熟人兼新敌人，依旧按着设定往前行驶。

小孙自然是认识这辆车的，小孙也知道蒋凤蕴是旧人类。虽然不太情愿承认，但事实就是，在这个物资靠抢的环境下，基本上新人类都是不愿与“配置落后”的旧人类为伍的。小孙自己就是，自然也不认为宋雁启会是新人类。这大概也是他敢一个人来抢夺两个人运送的物资的原因。

心中对跑远了的小车恨恨一声“这就是没有感情与感知的程序”，毫不犹豫的把刹车踩到底。两个新人类相对，是怎样的破坏力，早已见识过。物资是重要，但人更重要。

一瞬间，宋雁启苍白的容颜从心底浮起。他只是个技术人员，以往的岁月里，从园外大道上行过时，斯文而周正，一看就没有什么格斗的功夫与经验；他熬了太长时间的癌症折磨，最后留下一副瘦弱身躯，即便是现在有了新人类的力量，与同样具有新人类的力量又自小顽劣彪悍的小孙对上，无论如何也是不能让人放心的。

小孙对老孙出手时，浸满血红野兽一般的眼神，此时此刻清晰无比的晃在眼前。他连生父都已不再顾惜。他是坏的新人类，属于莠的那一队。

蒋凤蕴不是什么世界保卫者，但是会自保，会保护该保护的人。虽然作为新人类的自己，对于这种战局大概只有添乱的份儿。但是我有枪。

跳下车，没忘记关牢车门。战局入眼时，正是对抗的一幕，宋雁启就在蒋凤蕴的眼前，生生受下新人类的一拳。

尽管已经认出这人是小孙，也清楚的知道小孙现在的状态，但是被耀目夕阳融出柔软轮廓的背影，依然是那个熟悉的一起长大的人。

“小孙……”

下意识的出口这一声，不知道是要叫停他，还是要叫醒他。

视线越过他的肩头，对面是宋雁启被一拳击中的唇角。新人类恢复很快，唇角的破损已经在愈合，但残留的红肿依然灼目。一瞬间，心底仿佛有火被点燃。

压着这声“小孙”飘进耳中的那句话，如同火上浇油。烈火即刻升腾，灵魂深处都似被灼痛。什么叫醒叫停，所有过往的一切都被燃烧，灰飞烟灭。

手中枪已然紧握成备战状态，而这个旧主人，在小孙的意识里到底还有些许残留。他说完那句，身形有一瞬间明显的停顿。正是想看看他听到后，要如何对待这个旧主人，太快了，疯子就是疯子，下一刻他却冲向了宋雁启。

而不明状况又没有什么打架经验的宋雁启，显然正处在让观察暂替了攻击的状态。失机了。

什么都来不及想，思维和身体本能空前一致的拉开保险，上膛，扣动扳机——

枪响了，子弹射出去，正中后脑，一击毙命。然而，却是在小孙刺中宋雁启的同时。

两个从没想过无缘无故就要杀人的人，到底比自小就没有珍视过生命、又在失去了社会秩序与公德准则约束的两个月里，肆意妄为到熟练的人慢了一步。

血从他的后脑汹涌而下，不及被冻住的血液，把脖颈脊背都淋透。新人类的血依然是鲜红的，尽管小孙带着半身的尸斑。

跨过小孙的尸体，扑到宋雁启跟前时，宋雁启的鲜血也把他半边肩颈染透。恒温的保暖衣诱导出错觉，一把把宋雁启拥入怀里时，竟然觉得自己可以温暖他。

人和血在这样的温度里，到底冷冻的很快。小孙的尸体，连地面都没有脏污，就成了一堆冰块。怀抱里入目的鲜血同样一层一层被冻住，来不及散发出鲜血的气味，却红的刺目，直直刺到心底。

刚刚看着他死而复生，昨晚还听他说着“一直”的人，这么快就要再次离开这个世界？昨晚还以为在这疯狂的末世，幸运的得到了一个可以作伴的人，喜悦竟如此短暂？死而复生，生而即逝；意外所得，得而复失。命运什么时候都不忘捉弄？

不能。天地都变了，哪还有什么命运！宋雁启的命运已经过去，现在的宋雁启的命运是蒋凤蕴掌握的。

“说好了这条命是我的，你给我挺住，不许死！”

一句话从心腔里往外顶，也不知道是含在喉口，也不知道是难以控制的出了口。思维也来不及反应，什么救命的工具都没，只有手。

下意识的抬手按住人颈侧伤口，隔着手套，没有丝毫人体的温度和触感。恒温保暖衣的材质很轻薄，但依然是愚笨！脱开手套的动作，让蒋凤蕴看起来像个急切又暴躁的人。宋雁启挑的配置，衣服密合太好，在此刻反而让人想撕了它。

手指甫一从手套中放出，永远难以适应的酷寒即刻浸透骨肉。没有熟悉的疼痛，只有指尖下鲜血的温热，只有指尖下跳动的血脉。鲜血依然在涌出，血脉依然在跳动。眼底心底被这鲜红刺激的疼痛，比严寒透骨的手指上疼痛更清晰。却生心安。

由与新人类对抗的经验得知，只要没有一击毙命，依赖强大的修复能力，看起来再严重的伤势，新人类都能很快痊愈。

然而，局外生智，无关生慧。宋雁启已经入了蒋凤蕴的局，宋雁启已经把命都交给了蒋凤蕴，再无法局外，再不是无关。

眼睛仿佛还不够使，心依旧跳的像是要蹦出来自己看个清楚。手指紧紧按压住利刃划破的伤口，堵住外涌的血液。手指重重按压住又深又长的伤口，感受那没有停歇的跳动。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暴露在空气里的手掌已经完全没有知觉，只有紧贴着伤口的指尖还能感觉到温热与律动。没有停歇，稳而有力，仿佛永恒。

呼吸和心跳逐渐被手指下的跳动节律牵引，慢慢恢复到正常的节奏。渐生心安。

没有风，簇簇的枝叶摇动声来自蠢蠢欲动的路边植物。变异的植物对于新人类的畏惧，在两个新人类几乎同时倒下后，仿佛一瞬间失去压制。只有一个连自保都无暇顾及的蒋凤蕴，在最初的一批逃离的人类彻底消失后，正是它们等候已久的食物。

指下的跳动愈发强而有力，温热渐渐浓厚，心安后思维开始复活。身侧树枝响动唤醒危险意识，这时才想起出发前宋雁启的那句叮嘱，这时才想起自己是一个置身一群疯了的植物包围中的，除了手中只有一把枪，毫无别的抵抗力的旧人类。

幸好还有园内老银杏的威慑。来自于根系的控制，让这些有了灵智的植物不敢轻举妄动。可疯狂摇动的枝叶，还是表达着它们被谨慎的权衡压着的吞噬的欲望。

虽然离留园有些距离，但长久以来的威慑力还够，老银杏还能压得住。一会儿就够，只要宋雁启复原，这场危机就能解除。

视线从宋雁启逐渐愈合的伤口移开，环顾四周。宋雁启还没有完全恢复，植物们有老银杏镇着，可是老银杏镇不了新人类。不知道自小就爱混“兄弟”的小孙有没有结识新的同伴，如果此时再来一个新人类，那才是真正的危机。

手掌被压住的动静牵回目光，宋雁启苍白的脸颊上，被溅上的血滴粒粒赤红，衬得他的苍白更显脆薄，让人忍不住想要小心拥紧。

宋雁启恢复了，心中猛然一松。没有来得及思考，这仿佛依赖的东西什么时候生长起来的，手已经带着人覆上来的手掌探到人面上，指尖下意识的触碰到人眉眼，抹去眼尾的那颗血粒。

下一刻，手被握紧，压入人怀里。等人说完了话，把手套重新戴上，认真的扣好，细细的痛麻开始从手上漫生。看了一眼被人握住的手，视线扫过宋雁启因为垂首系扣而展现在眼前的发丝，落日的余晖点点碎在上面，随着他的动作微微的闪动。比刚才那句话来的更猛烈，心中骤然涌起一股冲动，想要去亲吻。

被人触摸伤口的动作提醒，眼睫闪动，让视线离开面前的人，往远处扫去，深深呼吸，把这骇人念头重重压回心底。得而复失，失而复得，短短时间内，情绪波澜起伏，把理智都搅乱。此时此刻，竟然不知道要说什么。就连最合乎常情的关怀问询，因为有了这个念头做底色，都被自己怀疑是另有居心。那便什么都不说了吧，哪怕显得冷漠。

活动一下被包裹在温暖和繁密痛麻里的手掌，握紧人手互相拉扶着站起身，重新整装归位。再看了一眼宋雁启颈侧已近乎痊愈的伤口，这才放心。用眼神和行动表达了不容拒绝，一定要看着宋雁启在车上坐稳了，才进到车里。

余光里，路上小孙的尸体逐渐霜冻，与尘土一色。路旁的植物谨慎收敛，回归常态。

落日已经没有了光辉，只有浓郁的胭脂色，披在车厢上宋雁启的背上，为他蒙上一层暖红。重新启动小小车队，心中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跳出来，面对前路，在没有人看到的驾驶室里，控制不住笑意。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