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台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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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练兵场上下来，跨马疾催，一手紧抓马缰，直绕得手中几圈，拇指紧捏住那粗绳不放。风声过耳，吹起两鬓长发，打在铠甲上噼卜地响。明眸略过两旁树丛，随土路转向落日台前。】

【直奔到那庆典台方才一紧缰绳，黑骊前蹄一顿一扬，黄沙扬了半面，被风一吹直打在灌丛上，蒙了一层沙色。蹬环下马，迈步走进马场，早听说金兀术获罪原不当牵连家世，上或有意安抚体恤，不过事难重提，久而作罢。而今累其妻女为人毒杀，她不过出城数日，再有军中事务耽搁一二，竟致小人从中作弄，待她踏入金家大门，早已没了线索。而今牢刑已满，她听洒扫的老兵说在庆典台上看到他，这般飞着奔过来，一时竟觉得没脸去见他。】

【这世上好人总为伦常道义所累，却使奸佞作乱祸国，究竟善念何存，何为道。】

【取下刀架上的长弓，拉满弦射出去，草靶被钉得直颤，若有天能得登权贵，定诛奸人于下，使畏德畏善，灭尽妖邪。】

【魁身微佝迎风而立，残破毡帽压着乱发，几缕垂落半遮着眉骨阴影、鹰目厉光。风沙绞动翻涌成一片浑黄无际，而天地曛黑，寒风刮面，天地萧瑟一派肃杀，愈发衬得苍云万里、城如巨石，竟是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辽东风光——壮阔、雄浑，却又陌生之极。猛地抬起头，冷厉鹰目盯向浓重层云，似要看透阴暗穹苍寻出几缕明光来，然而望得双眼酸涩，血丝密布，仍旧徒劳无获，唯有滚动喉头，狠狠闭上眼，吞下了夹着甜腥的津液，将双手死死压在头上——从此以后，纵是蓬头垢面已再无人柔手拭净，纵是孤身独立，已再无人欢闹膝下。撕心悲恸袭上心头，从嘶哑喉间挤出几声桀桀怪笑，却堪比恸哭，说不出的凄厉、绝望】此仇不报，如何为人？...此、仇、不、报！
【一声仰吼从牙缝中迸出，却突地止住无言，而苍天似有回应般，掀起一阵狂风从漫无尽处涌来，登时仿佛山崩海倾、翻天覆地，而呜咽之声震在胸腔，犹如野兽对吼，直吹得黄沙飞荡，万里苍苍。双拳紧握骨节作响，缓缓抬起左脚，久积伤痛的腿骨似不堪重负，却始终不肯倒下，一步步走得很慢，却沉若千钧，重似泰山，直至迈过门槛下意识停住瞬间，虽心中万般流连，却被胆怯打败，始终梗住脖颈不肯回头，只是牙关紧咬再往前走，将早已蛛丝遍结的旧居抛于身后，逐渐远离——从此金兀术不过天地孤魂，纵是刀山火海、千关万水，也要揪出那血海仇人，啖肉吮血，挫骨扬灰！一路佝背而行，似已聋了、瞎了，对过往之人皆置之不理，而面目沧桑、双眼深冷，早已不复往昔之百丈意气、不可一世。一路行过庆典台，竟是突地停住了脚步。而魁身微侧，鹰目冷光射向一处，似穿透数载光阴，望向昔日荣光——当年，便是在这里，金兀术成为了大辽最勇猛的勇士、最凶狠的狼。一股难言恨意袭上心头，目光再转，却触及一个身影，拉弓满射，浑然天成。远处传来马儿嘶鸣之声，啸破长风，鸣若大漠悲歌，似在催促，然而脚下沉若千斤之重，只是立在原处，始终不曾迈开脚步。】

【羽箭射出去一支接着一支，用的是他教她的姿势，架弓，张弦，如何瞄准，如何发力，这骑射之功她一度引以为傲，却一直被滥用。如同今日在这马场上，没有预测，没有瞄准，甚至因为训练很多天没有调过弓弦，草靶上歪着十数支箭，挂在腰侧的箭桶已空，放下弓箭，额头沁出薄汗，双唇紧抿住喘息声，这五年来她见过许多人，许多曾同他练兵狩猎，甚至上过战场的人，三两成群，或早有依附，归属别系。或吊眼旁观，徒说是非。她一直相信真善，便不懂那些黑白险恶，使人暴虐无度，以致生杀予夺视为应当。低头看着握在刀架上的手，一缕发丝垂下来，在风里荡了荡，停在手边，如果杀人本来就是错的，为什么要有人去开始。】

【一旁骏马嘶鸣，她抬头，原本挺直的背忽然僵在那里。她是来找他的，可是跑了一路她不知该说什么。直到风吹痛了眼，她抬脚走过去，一步一步，像刚学会走路的孩子，甚至被没来得及修剪的藤蔓绊了一下，终于走到他面前。五年狱刑，没有经历过的人永远不明白那种折磨，那种蚀骨的冷和空旷，没有尽头的等待。再回来早已物是人非，原本应该暖炉高起儿女绕膝的场景，而今一壁荒凉，究竟有多么大的错，值得如此。】

【她笑笑，仍如从前一样，她知他苦，却不能提。】

金大哥，你还好么？

我阿娘在家里准备了些饭菜，还有刚酱好的蹄髈，说等你回来，一起吃。

【魁梧身躯屹立不动，纵是破布粗衣、残旧毡帽，亦不曾抹去半分威冷铁骨。目光始终落在来人身上，寒芒般漠然，却坚定的一动不动。直至话语入耳，穿过萧瑟长风，落入斑马长鸣，方才动了动双拳，眉峰紧锁，将双眼微闭】蹄髈...【哑涩声音带着嘶嘶之音，胸膛剧烈起伏，压抑着胸肺旧疾，化作眼底黯涌。耳畔似又回荡起女子温柔细语，碎碎念叨着那只蹄膀，她花了多少心思、功夫，才炖出这般正宗的中原味道。她笑我，纵然是个单刀立马的勇猛狼子，却终归不是契丹人。猛地睁开眼，鹰目中掠过一丝悲恸，最终归寂于暗涌波涛之中】吃不得了...【目光落定望入对方眼中，又重复了一句，却已带了些许松懈下来的怅然】吃不得了...
【擦过对方，拓步往前走向箭靶，驻足之时，粗糙手掌缓缓伸向一支箭，猛地收紧五指蓄力，狠狠拔出。俯首盯住眼中孤箭，铁铤锋亮，刺在瞳孔】弦急箭猛，穿云破空，还差些...【深吸一口气，只觉往事仍在眼前，当年那个弯弓满望的少女，与如今这个英姿飒爽的女将军，当真是一人。原来五年光岁不仅会死人，也会成人......】

【她站在他面前看着，他毡帽上脱落的兽毛和缠结未曾打理的头发，掩不住的落魄意，不应该是这样。不过五年而已，她也只是从南院搬到了北院，而一切都没有变，这庆典台的马棚还没来得及翻新，为什么人会老。阖目沉思的样子，她知道他在想什么，阿爹过世，运回来的尸首甚至不完整，当时娘也是这般，垂着眼什么都不说，拉着她的手一刻不放。迎上他看过来的眼神，动了动嘴唇，终究什么也没说。】

【她看着他走过去，那身形已不似当年勇武矫健，如果只是一个五年过去了，没有这许多是非，是不是他们还能像从前一样，把酒言欢。如果要变，为什么一定要是这样。她走过去，对着满天飞霞仰起头，西天残红烧出一片赤色，偏又有这风沙迷上一层灰。她一直活在这片光霞中，走着走着就花了眼。】

当初你教我射箭的时候，阿爹曾经说过你是这大辽国最好的射手。后来他留给我一张铁胎弯弓，怕是只有你能拉的开，金大哥，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拜祭他。

【闻言不禁沉目屏息，双拳于身侧越握越紧，劲力捏得骨节青白，咯嘣作响。直至她最后一句落入风声，四方萧瑟犹如悲鸣，似在应着心头悲怆、悔恨、无颜】大辽...最好...【冷涩嗓音缓缓重复了四字，字字皆似寒冰冷刃直戳心头，纵使五年来在牢中受尽苦楚、折辱，亦不曾如此刻这般悲哀——阴云如盖，沉闷难忍。数十年前若非萧大将军知遇之恩，这世上何来金兀术？当年把酒忘年之交，击筑高歌、慷慨激昂，许下豪言必当上揽日月下倾沧海，成一方豪杰以报恩情！如今岁月一掷恍如梭，白云苍狗、世事倾覆，落魄得这般好似丧家犬，连妻儿性命都保不住！如何再有脸面，去他坟前哭诉半生悲苦？眉心紧皱深壑，乱发扑朔蓬乱，坚冷神色覆浓浓哀意，目中寒光却坚定无比，直直望着风沙中的残霞似血，对背后沉声道了句】十年之后回得来，必去拜祭...【脚下迈转回身，正对眼前之人，虽未露半分流连之意，却已付尽所余温情】我虽教过你些许，你却早已强过我百倍...【目光深冷望入对方，手中使力“啪”地一声这段那支箭，而右手伸在腰间猛地扯下一牛皮囊，里面盛满了辛辣烈酒，启开之瞬便酒香四溢。仰头将酒猛灌，煞入喉肠如火刀，割裂胸肺一阵过瘾撕痛，而流出酒液沿着下颌湿透髯须，浇透衣襟。吐了口气递出酒囊，一阵沙风迎面吹荡，将声音吹得飘渺无踪】此生最后一次饮酒，可愿陪陪金大哥？

【纵是英雄落魄江山倒，她也一直相信，金兀术所终成者，必兴大事。若非浮沉不得造将才，而今困局方醒，大辽不再是留得住他的地方。只不知他意何为，若回了宋境，来日相见多有失，却是忧心。】

是，大辽最好，就算出了大辽，你也是最好。

你……打算去哪？放眼天下唯我辽国将士可堪大勇，日后一统中原，也不必分什么契丹汉族，到时候我们大辽的马，想跑到哪里就跑到哪里。

【接过他酒囊，就唇一口，仍是有些喝不惯。早些阿爹不允许她喝烈酒，便是在营中也颇多照拂，而今人事轮转，也觉渺茫大梦空一场，诸多感慨。】

不，这绝不是最后一次，今天我便在这树下埋一坛酒，十年后你回来，我们再一同挖出来，到阿爹坟前干了它。

【哑然而笑不置可否，一双鹰目深冷锋锐，只是从她手中取回酒囊，仰颈却当头淋下，浇在毡帽之上、衣襟之间，似又回至少年轻狂时，落个淋漓尽致、酣畅不羁。而嗓音沉哑，昂然放笑好似在讽苍天，纵性、狂傲，却带着一丝冷至骨中的漠然，猛地止住，问道一句】天下如何，又与我何干？【最后一眼对视，目似冷刃，再无迟疑】我虽仍叫金兀术，却再也不是大辽的金兀术...我本就不是契丹人，何管他亡秦故楚？【言间拓步直往外走，步伐沉缓有力，猛地抬手，将酒囊视作辽国岁月、昔日荣光，随手后抛，落于故地泥沙之中，弃而不顾。当年醉酒惹下祸事，才害了妻儿性命，如今苟活在世，不过是存了一口恨意，只图报仇雪恨，因而此生，再不饮酒！】十年之约，定了！【仰头狠闭鹰目，突地一股悲戚涌上心头，冲出喉头成一曲高歌，唱得嘹亮、高亢、悲壮】山河触动万浪低，弯弓射日挥意气，纵我为狼驰万里，岂能穷生无败绩...抛衣弃履，摘弓自去......
【大辽儿郎盛情劝酒之曲，却是唱的诀别之词，渐随风远，消弭难寻。而疾风如刀，天地雄浑，虽不过两腿两脚、只身孤影，却再也无可流连、无所畏惧。握拳抵在嘴边一阵猛咳，睁开双眼，目光瞭向天地间茫然无际之处，只觉来时风光，此刻无异。然世事沧桑，虽不过而立，却已好似过了半生。左手压了压毡帽，逆风继行，而最后一言短短二字，远送风声辽远飘散】珍重...

【那酒带着浓烈的浊气直冲过来，她皱了皱眉，人事音亡，天伦不复，她岂不知其苦。年岁不容，能握在手里的才是人生。她坚持在这天下兵马大元帅府下跨马驰缰，为的是大辽南下，一统中原的雄心。这不仅是她萧家世代接下的使命，更是对一种图腾的信仰。她不愿看到她所敬佩的人，失了目标。】

【于是在他转身之后，她似乎看到日后模样，家国如何，则人如何。何况若他半生只余仇恨，又有什么乐趣。紧跟几步，张口便冲他喊。】

你若要寻仇，我一定会帮你。可是……我想你十年后回来，依然是以前的金兀术。金兀术只有一个，无关辽宋。

可你终究是我大辽的勇士，勇士不归家国疆场，何面目向人提刀纵马，不如卸甲归田，做个农人算了。

若你日后再不登沙场点兵，我看不起你！

【疾风不远送，本就只余残光暗红血色的落日从远山腰坠下去，他没有回头，她执缰侧马远远看着，辞远故人，不该是这般场景。五年变了一遭人心，那十年，是否该变了一篇更朝建世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