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东门小殿

承平十年  春

[从沧洲回来呆了两天等身上好得差不多了才进宫面圣，虽然之前已经差人将沧州的事尽数汇进了宫里，但作为皇帝心腹，很多事都不便假他人之口]

[一直在皇宫待到亥时才得到召见，内东门的路我走得比宫人还熟，但碍于身份且压后那小黄门半步，等到了殿内秋水屏扇格挡住了视线，但我知道那后面已立了人，掀袍跪拜不敢失君礼之礼]

臣陆定权，参见陛下

[身后内侍躬身悄然退出，将门扉轻阖，遮住殿外露华浓色，幽幽烛火独撑半室明昼]

【春寒料峭，月明星稀，来者入了内东门，满身风霜之色，免了其礼，左右皆屏退，指着桌上一道奏疏，道】

定权，这是河北路安抚使顾良栋上的折子，他说他年纪老迈，给国家平添忧患，想辞官归老，又说河间居于要地，恐辽国作乱，推荐他儿子留在冀州。

【伸手掂过来，念道】

臣已老迈，心恋帝阙，只以河间兵氛叵测，未敢遽议罢兵。伏念臣部下将兵，南征二十余载，仰恳皇仁，撤回安插。

这道奏疏昨天快马加鞭在冀州上来，足足快了你一日呐。

【将奏疏往桌上一掷，淡淡道】

一面说辽国虎视眈眈，一面又恳求放他归园田居，你说，他是什么意思？

[授了他的命起身抬头，看向那案上摆的一折奏疏，折子未掀我自然是不知道出自谁笔，所幸很快上位人就给我释了疑]

[顾良栋、]

[对这名字并不陌生，河间安抚司统掌一路军政，顾良栋年愈半百而倚仗军功稳坐帅司之首，根深蒂固这么多年都无人可憾其地位，怕是对手中权利把牢的比命还重，眼下竟破天荒请了这道奏折，前后一系，豁然开朗]

[只是听到这快马加鞭尚比自己入京还早一天时，唇挑讥诮，不掩而喻]

不过一道辞官奏折，顾大人弄得跟边关急报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辽人又犯境了

[恃功而骄，不管用在敌方还是己方，都是大忌]

陛下，看来这次斩了周益几人的脑袋，有人视作是敲山震虎，杀鸡儆猴

[沧州知州放任下属在州内行尽贿赂苛赋，欺上瞒下，赚得盆钵体满，腰包流油，而背后自然少不了硬杆撑腰，皇城司以表帝威出使沧州，一刀下去砍了数十人脑袋，可不就把坐镇冀州的安抚使给震破了胆]

[贪官污吏屡禁不鲜，说出来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把自己管辖州县治理妥当，有些事大可睁只眼闭只眼，可沧州今年大旱，颗粒无收，朝廷拨了款也让层层剥净，老百姓手中无粮，等于逼上梁山落了草，匪患成灾，闹了不少人命官司，牵连其他州县，这才惊动了皇城司]

[收了周益等人的脑袋，等于弃卒，老狐狸斩草除根的同时还得给自己谋条后路，这招以退而尽本可翻个漂亮的仗，可就是一句“兵氛叵测”好好将一条蛇添了两双足，毁个彻底]

顾大人这是好心在“提醒”陛下，河间关隘险要，他驻守击辽二十余载，虽有致仕之心却忧于无继之将，只要陛下再开金口，他怕是再替陛下守这江山百年也是无怨无悔

【点了点头】

他自然不是处于本心，是胆大包天妄图试探朝廷，这还没完，冀州、沧州也上了差不多的折子，分别是陈瑾和薛元亮两人的。你听听，伏念臣至愚昧，乃仰荷逃邝，惟期尽瘁藩篱，安敢遽请息肩？盖臣已日薄西山，辰光无几，仰持鸿慈，冒干天听，请辞安插。

顾良栋和他两个同窗，联络一起来吓唬朕，是欺朕朝中无人可用，非得靠着他们不成。

【面上不辨喜怒，在室中踱来踱去】

你这回去到河北路，说说看，这件事该当如何？

[所以我说这顾良栋精明一世，糊涂一时，依他攒下的军功威望就算致仕了皇帝也不会亏待，毕竟有功之臣，不可抹杀，可他临来拿石头砸自己的脚，挑衅皇威，还生怕做得不够明显拉上冀、镇二州同党谏辞]

[这朝廷是安稳了好些年，可不代表只有乱世才出英雄，皇帝何许人，当年以楚王之身勇荐平寇，一举瓦解五雷盟多年扎根在江湖的势力，手段不可谓不狠，又有儒门为之左膀右臂，剪尽异伐党羽，垫他日后践阼筑基，知人善用之谋略远在先帝之上，不动这些倚老卖老的臣子，说穿了是让几分薄面，可他们又倚仗什么去触这龙威逆鳞]

[可笑这么点算计自以为沾喜，却不知只要皇帝一句话，就能让他们尝尝当年怀化大将军周弘众叛亲离的滋味，也难怪手下会教出周益那样的废物，临死前还犹梗着脖子无所畏惧，孰不知早成弃子作了先锋卒，一刀下去脑袋搬家，瞪睁的双目只余不可置信，可惜那悚张的嘴连反悔的话都没机会说出口了]

[他将话问抛来，扬抬目，唇压笑，却意在肃杀]

姑息只会养奸，陛下坐视他们拥兵自重了这么久，如今刀架在脖子上也不知悔改，与当年那些冥顽不灵的五雷盟叛党又有何异

[忠君者活，逆君者死，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当年如何用在叛党上的杀伐凌厉，如今再用到这些老奸巨滑的臣子身上，在我看来亦无不妥]

不如趁机将河北路一带的兵权收归

[如今陛下已登基十年，但这些两朝元老仍把持着大部分地方兵权，皇帝易主对他们来说远不如手中权力来得重要，若是安份守己也就罢了，如今气焰都嚣张到不把皇帝放在眼里，如何还能再忍，他们是当真忘了今帝是怎么从一介番王走上如今这位置的么]

【皇城司为一手亲擢，左膀右臂之人，稍慰其体己心思，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道】

时非当日，朕不似早年间处处掣肘，况此番沧州灾患，流毒甚广，百姓惶惶，朕若颁旨温勉，此事未必有好的结果。朕正打算给他批示，如果他要归老，也不必留儿子在冀州了。

【躬身执笔，笔走龙蛇】

卿夙笃忠贞，释朕之忧，厥功懋焉，但念年齿已高，久驻蛮荒，故允所请。兹特请提举皇城司前往宣谕朕意。卿率属北来,慰朕眷注，到日即有宁宇，无以为念。钦此。

【直起身来，面上倒旋出一个微笑】

明日早朝，群臣势必对此议论纷纷，他们要说什么，朕心里清楚得很，但朕心意已决，也不怕人说我兔死狗烹，少不得麻烦你再赶往冀州一趟。接他家眷入京，房屋一并给他准备了，看他还有甚么话说。

【稍顿，复道】

朕不会让你孤身涉险，你这次去冀州，随带五千兵马，他肯随你来京固好，如若情势有变，棣州昆嵛山那还有李衣伏下的部队可以调用。

【心下稍纾，伸手在他肩上重重一拍，微微笑道】

朕没信错人。今夜你也不必回去了，就留在这陪朕说话，你我仍像当年一样，不摘佩刀，抵足而眠，如何？

[这样的结果，怕是顾良栋做梦都没想到吧，拼上了二十年来的所有，赌上一家老小的性命，最终换来个画地为牢]            

能得陛下如此看重，是他几辈修来的福份，何人敢有异议？更何况周益那事恶劣，陛下仁念没有深究，否则连根拔出来的毒钉何止那几颗？全家老小都能得天子庇护安隅京城，顾大人该感激涕零地叩谢天恩才是                  

[陛下这一手做的如此周到，就算是言官再欲刁难也无从下口，说起来自古失势的武官，又俱是手握兵权的，哪个不是落得身死族灭的下场，比起那些，顾良栋的待遇真可谓是仁厚了，在朝为官的都不是傻子，又怎会不谙其道]

陛下不用担心，那顾良栋虽是个贪权的，却是个十足的势利小人，不过是倚着替大宋守了二十多年的关，才教气焰嚣张了些，论气魄远不及当年周弘，就算借他十个胆也未必敢谋逆

[天下五路，他不过占了一路安抚司，更何况辖下州县那么多，未必都是齐心，腹背受敌，他若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心就不具备谋反的条件，就算当真反了也不足为惧，只是天子谋，总较远虑，既已下了令便俯首称是]

[只是听到后语一愣，恍然不觉促膝长谈已至更夜，案上红烛蜡已成堆，他言及当年不由感怀教面色动容，只略一思忖犹觉不妥，出声道]

陛下厚爱臣不当拂，只是沧州回京途中染了疾，现下还未大好，不敢冒然亲侧，若使龙体抱恙，臣万死不足抵其罪

[说罢叩首]

起来罢，朕看你并不似身体有恙，即便是有，那又如何。

【笑了笑，一早知他会推辞，却多颇几分感慨】

从前建元之时，你我同在燕山府，那时军中劳苦，朕与诸将一道进食，一处安寝，别无殊意。

【忆及往事，犹历历在目，话按捺下，萧然易趣】

后来，朕在宫中设宴，却再不比当日那般快活，大家仅是客套枯坐，个个拘谨守节，场面话早已说尽，桌上吃食却几未动箸，朕终不忍，随找了个由头放他们去了。一场宴会，本为酬功共庆，朕原本哪里想到，竟会乏味如斯。

定权，你做我部下先锋之时，名为主随，实为朋友，到战事止息，朕为亲藩，你为股肱，而今你也要与朕生分了么。

况且，当日在万岁殿...

【犹迟一顿，负手望向东门，夜色冷寂，星月之辉勾勒宫殿轮廓，平添寂寥，沉默良久，终续】

若无你在京中，朕也未必能有今日。

[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会与他回到当年军中同患，帐下同憩的日子，提及五雷盟剿叛之事仿佛犹亘眼前，但细数那些过往竟难以将当年与自己同食同寝的楚王与眼前这高高在上的帝王重叠到一起]

[昔日为蕃，轩昂请缨，吐千丈凌云志气，丘壑胆大，似撼天雄狮腾下云端，亲临上阵的披甲英姿振奋了多少冲天军气，我始终无法忘记旌旗蔽日下的行军长队，领头骑首一人，只一道背影就给人留下万夫莫敌的豪迈威相]

[那便是我们要追随的王啊、]

[一句“生分”我读到他即使身为君王亦怅吐的无奈，使我抬眸惶恐，捕捉到月华清冷下那眼角一闪而逝的寂隅，是无人可诉畅的寂寥，他蟠居深宫太久，久到只能靠追忆去怀念曾经遨游九天的纵快，我却忘了，他虽是一代帝王，却非生于金笼之中，真龙非雀，见过天南地北的广袤，自然不会拘泥于朱墙宫门内的勾心斗角]

[有时候他向我问及一些民生边防，或许只是想知道那江南塞北的雪，是否还是记忆中的模样]

[再垂下眼，敛去滔浪归澜，潮起潮落，携起味笑视之以对，再无畏退]

陛下所言，臣不敢当，自归附楚王府起，臣这条命就讫赖陛下苟活，自然臣眼中的天下，便是陛下执手的天下，臣之所做，皆顺应天命，不敢承陛下恩情，只要陛下还用得着…..

[揭我忠心昭昭]

臣誓死以捍君

[肺腑之语如剖心之举，切望他知我心意，不生罅隙]

【蓦提旧事，浅尝辄止，默口不言，稍顿，复续】

套话空话，朕听得多了，更想听些真心话。往往君臣之间，明知彼此所言违心，仍于场面上十分完满，久而久之，必生嫌隙。尔等如水，朕是水源，流水清浊，在其源也。朕自以赤诚待你，也惟愿你与从前一样。

【江山万里，予一人诰，免不得陡生孑然之感，心中愈加概叹，转目视其，见其一腔赤诚磊落于面，笑意遂升】

好、好，如此，你我君臣有始有终，也做个万世榜样。谈不上史册流芳，总能了无遗憾。

【一夜促膝畅谈，依稀便是光阴退减，江河逆流，昔燕山月色，与此刻无别】

-------结-------

        
        
------开--------

[丙子年，秋，凄凄微霜，寒鸦渡飞宫檐，皇城内外除却更官走街点灯，月中时分，正是一轮弯月当空，夜空浩淼万里无云，恰最合时宜，独一人挑灯登台，外披鹤氅，秋风瑟瑟，衣袂逐迎，举目观天，星罗棋布，似无常之中有常]

[提笔记册——‘丙子年，酉月，旬日观星，中央四方，大星光相射，小星若闹沸，事曰循例，并记言下旬无异’]

[落笔合书，那厢台下过来一黄门，道官家有召，心下疑惑，便将册卷交由小吏带回监中，携裹一路重霜寒气，随黄门往内东门小殿而来，月华如练，人影倒在地上恍惚扭曲狰狞，生出有形无形的厉角]

[至殿外，褪下鹤氅交给黄门，整冠施施然迈入中殿，行礼道]

臣瞿玄，拜见陛下。

【是夜，月明星稀，乌鹊南飞，闻人入，亦未抬头，只略略拂纸，案上一卷奏疏摊开，笔势刚遒有力，略览，阖卷，视下来人一眼】

瞿卿平身。

[起身，及掠至案上摊开策疏，似已预见，却难耐忭幸，奏疏上千言之文，囊锥露颖，有违韬晦之计，但寒窗苦读，不正为今朝，难不成苦坐瑶宫，一世观星卜运，未免自屈人下]

陛下深夜召臣，想来已阅臣之奏疏，臣任司天监监，上书非任内之事实乃越职，微臣自请罪。

[垂袖深恭，目光如炬，缓再言道]

晋武平吴以独断而克，苻坚伐晋以独断而亡；齐桓专任管仲而霸，燕哙专任子之而败，事同而功异，何也？

既得政，非上专之，非陛下专之，不知臣是否与陛下的策论此题？！

【按了奏疏，黄袍拂案，目光如犀，直观来人，末了，微微一笑】

无妨，朕既召卿，本求敢言之士。

【阅他文章不乏珠玑，而今朝中缺人，若得一栋梁，确为天下幸甚，只是一贯听闻其疏傲，为人又颇孤芳自赏，而今一见，果然有点拗意味，是以来了兴趣】

瞿卿有何高见？

[聆言，了然，沉言思著，继而娓娓道来。]

经术正所以经事务，此均为固有经世致用之思，但后世所谓儒者，大抵皆庸人，故世俗皆以为经术不可施于事务，臣少年之时也不免落入此桎梏中，以空谈经术，才学多之用于注经、考经，用以考学中举。

臣方才所举苻坚、齐桓之例，一克一亡，却皆出自选臣任下之能，专之用之，便也任之。

奏疏上写思变之道，不免提及风气变之大者有三，鸿荒一变而为唐、虞，以至于周，再变而为汉，以至于唐，五季为极，近国家之制，民间之俗，官司之所行，儒者之所守，有一与当朝近者乎？皆循照前朝之风，不成今朝气象。

因而变通，改民众、官司之象，官家若要整治，需得着重入手。

[闻，上不语，抬眸察观，不见喜怒，启唇，空寂殿中唯闻清平郎朗，轻重兼宜道。]

开朝之时兵农合一为战所备，太祖赦令，田制不立。便是不抑兼并，兼并之财，乐于输纳，皆我之物，岂不知逃免税役形成积贫，却沿用至今，不曾更改。

而今虽有辽、夏等国，但我朝境内却是百业兴旺，赋之所出，仰于江淮，臣出身江南，自小目睹江淮一带屯田霸占之人不绝，虽行会兴起，商业兴盛，但农田为国之本，不可轻易松弛。

[收言。]

臣为司天监监，不善天文历法，忝为司天监。

上面废了废了。

文兴二年·春


【正月未望，犹有霜露，木叶未生，薄暮冥冥，天色望去，无月无云】

【更漏上，内东门设宴，陈设吃食一应具备，再视一眼召对名单，思及、稍顿，躬身手书“晏澈”二字，于小幅纸上，缄封垂于玉斧，遣小黄门直往儒门而去】

【值房甚为空寂，一桌一椅烛火绰绰。桌边立着执事，一脸迫切又不敢开口的赶人的样子看起来仿佛三天未出恭】

【我阴着一张脸加之这黑黄的烛火一衬更是难看。打从七八日前右眼皮就跳个不停，不是大毛病却着实折腾人，心理烦躁了脸上的颜色就不好看。我不舒坦自然看不得别人舒坦，每日辰来酉走，日日里寻着旁人的毛病】

【还是最后还是吉祥给想了个法子撕了一角的黄纸贴在右眼皮，说也奇怪自打贴了黄纸着实的安生了几日。吉祥一旁讨好的笑:应是避了邪】

【只是今天邪了门，过了子时眼皮又开始跳黄纸也不管用了。小黄门到的时候我真跟那运气呢，便瞧他弓着腰一溜小跑进来，拂尘一弹，虽是笑着可怎么看都带着目无尘下的意思】

头前领路！

【条子团成纸球攥在掌心眼皮竟然不跳了，一路上似乎想了许多，似乎又什么都没想】

参见陛下，万岁万万岁

今夜此宴，名曰闻喜。

【步下御座，手持金杯，有意无意扫一眼晏澈面容，笑道】

朕所乐者， 非歌舞樽罍，盖时平民康，与卿等放怀同庆。尔曹之德，无有穷尽。何不劝我一杯？

【宴罢，入夜已久，莫不沾醉，诸人谢宴而去，独将晏澈留下，屏退左右，借着酣意道】

谅之，今年江南丰收双成，杏花已经开了。

【先是惊讶很快就换上一抹近乎是感激涕零的笑容：】

奴谢恩典，请管家先满饮……

【跪膝，双手执杯齐额以示尊贵，一盏尽相对无言。四月的奶羊肉嫩无膻味，炙烤的火候也是刚刚好，只可惜心有疑虑这美味就大打折扣了】

【宴席菜肴极尽丰盛，多数不曾沾筷就撤走换上新的，酒却是是饮了不少。一声谅之，几分眩晕的头脑清醒了起来】

江南丰产百姓无缺全是陛下之功

【即刻落了筷子接上他的话。说起来“谅之”还是当日入宫前楚王所赐。谅之，良知。原不原谅，不是那么重要】

算来快20年了，大约杏花也不是当年那一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