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客栈

郑孝堃


筱丹寻确实生得极美，可算得青州数一数二。
脾气却又极臭，亦算是青州数一数二。

此情此境，若是侍书侍剑，必是先虚以为蛇，绸缪出路，若是露清花浓，必是心悸晕厥，楚楚可怜，若是碧云丹霞，必是破口大骂，借以壮胆，只有这筱丹寻，委实难以预料。

只见她先怒瞪于己，后又怒瞪蒙面女，那女子“哦？”字尚未落定，便见她竟自行冲开穴道，摇乱一头乌发，恶虎扑食般扑抢而上，双手去抓那女子握刀手腕。

此举，大出所料，诸人喈呀之中，亦看得眉心一跳。

摇首苦笑，坐得便不如方才适意安稳。

只见她，并不夺刀自救，一番扑抢，乃为迎刀自戮，口中一串青州淼康土语，除去咋呼，仍是咋呼，“杀就杀咯，杀就杀咯，今日不杀不得咯，姑娘今日就一定跃死在这咯！！你们不杀不得咯！！！！来杀！开杀！！”
仰颈仰面，仰喉仰嗓，闭目横心，扑也似直撞刀口。

眼瞧着，即将碧血横流处，香魂断尽时，喉头上下作吞咽，只觉满心浮躁。磴开君子领，松去英雄扣，剑指轻叩桌案，节律快三声，慢三声，长三声，短三声，一霎乱调。

倏自座上站起，旋身背立。

群侍亦似看出甚么，身后齐停呼吸，尽皆瞪大双目，静待血刃当场！

【本以为她已看透，却不想她真个是疯癫性子，径自给她冲破了穴道，已是大奇，横刀守住门户以防偷袭，只见她招无章法，左突右撞竟只为寻死一般。争抢中步步后退，柳眉微蹙，明眸睐一眼那满堂人，不似什么奇怪打法，人人看客一般。如今那女子模样，杀之太过容易，刀锋微偏，正撞上她冲过来的玉颈，霎时鲜血迎锋涌出，滑过刀刃，又汇聚成滴滴落在她襦裙上。】

【眼见她倒下，原先端坐的人终究按捺不住起身，虽转身背对，仍可辨其气息微乱。如若在意，何不怜惜？薄唇一哂。】

虚伪。

【转身步步走向门外，刀锋鲜血滴成一条血线，方走得几步，门僮几人横上前来，挡住正门，各人微怒似寻仇一般，却又一言不发。】

【那少女泼皮疯癫早已不耐，眼前几人更是视同蝼蚁。假仁假义，不除不快。】

活人不救，好歹也该救救死人。再不请殡葬师，那姑娘的妆容，怕是要化不好了。

让开。

郑孝堃

即便店内诸人早已期待这结局，但亲眼目睹，依旧出乎意料，莫名揪心。

一霎静寂，既不闻筱丹寻，亦不闻那女子，竹弗摇，雀不鸣，俄而，才听侍剑一声叹息。身后传来，幽幽怨怨，似极筱丹寻方才姑射厅内弹琴那声起调，蹙眉忧弄弦声错，不知诉与谁人知。

罢了，且饶了她。

女孩儿柔情似水，教己当断未断，难以狠心。

一霎忘却旧事，急旋回身，二指迅疾俯点，已在筱丹寻颈脉，心脉，肺脉连点三下，阻其少阴心经正常行血，又阻胆经肺经。

血流立缓，才细看其伤。颈下三指处，血筋横断，只消刀锋再侧半分，便会连其喉管气脉一并割断，届时，神仙难救。

侍书侍剑亦赶上前来相助止血，筱丹寻已不能言，豆大泪珠悬在眼尾，终是跌落，沿颊而滚，一滴滴汇流成河，教人无端气闷。

本无树敌之心，今却只能如此，那女子跋扈，岂可纵之？

闻其冷言，非但不依言让开，反而跟进一步，足跃琳琅梯，不扶牡丹屏，身形半倾魁直，一臂长抻，五指拢合处，眼见便要拍上其女肩头。

“姑娘，慢行。”

蕴力于无形，气劲撩袖而飞，长指铁骨藏钢劲，一下拍落一一

【面前人墙纹丝不动，身后一股掌风袭来，沉肩躲过左脚为轴借转身之力横刀劈上，砍向他手臂，刀锋中暗藏变化，劈至他手臂时陡然一转，平平削向他胸腹。右足抢上一步侧身相对，上身微倾左侧空门大开。一招使出十分力，刀刃劈风真气笼住他胸腹要害。冷斥。】

找死。

【救人之举看在眼里，独是那份犹豫让人不解。仿若那女子真个在他心中占据一席，可惜她自负容貌急功冒进。一念至此，倒希望那少女留一口气，再同他折磨纠缠。】

【三人对峙时已进过几招，虽未摸清其功力几许，攻守间亦占了几分兵刃的优势。出手尽是杀招，以快打快，自大辽弯刀刀法变化而来，刀锋浑圆，一招砍出自刃锋至刃尖皆劈要害，加之身法轻盈灵动，一套刀法行云流水，招招抢进。血气从来是使她兴奋的东西，却在这客栈中透出一丝腥。】

【越打越激起杀戮的本性，透过他掌风拳势劈开一角刃尖直取咽喉，明眸漾起一丝探究的兴奋。】

【送他二人一同，是否太过容易？】

郑孝堃

看似十足劲力，实则留有后步。

长指将触其肩已先行卸力，撤步旋侧半身，并足仰面，恰恰好好，便避过其回身撩刀，正因预料，自亦不为变招所扰。

寒刀擦过胸膛，锋近鼻端，血气隐隐可闻，眉锋略挑，亦还其一句，“姑娘好大口气，在下畏也。”
口称畏也，口角微微上挑， 面上依旧似笑非笑神气， 何有半分畏惧？

空手入白刃，逍遥津上浑渡客，面对咄咄相逼，偏使一套毫无规矩，无处寻根招式，锦衣宽袖，雁游姿态，竟无半分局促。

避过撩刀，即刻举臂横打，穿其腋下，指如螳刀，疾点胸肋而去，尚未触胸又急收回，因见其人女身丰满，不便轻薄。
饶其一指，则失先机，教其数招快打所迫，足下连弹连跃，接连退得三步一尺，方得避过杀招。

面前是侍剑懊恼顿足，朝其一笑，回身又入战圈。

择叶弹指可作器，草木枝桠皆为刀，虽无刀兵暗器在手，又岂惧利刀？

刃尖钻喉而来，不避反迎。仗身形之高而跃上，诱其刀口上飞，寸距之时身形陡坠，踏地之后仰身腾足平起，空翻平旋向其。长足踏云靴，绯绸作面，鎏金为底，让过踢胸踢心踢肺腑，专程踢口踢鼻踢娇面。

靴底一下踢正假面，靴尖一勾蹬之落地，后而又再侧翻半周立定，及时屈身前躬，又让开刀锋一记。手如千佛手，有闪电之速，借此躬身之际，已自方才倒地盆桔之上拈得三叶，择得二桔，拳中攥握，以为后招。

【变招为其闪过，满面轻佻越发引人不快，一刀平砍后势未收，见他剑指当胸而来握刀拇指一扣，刀柄机括轻咔弹出一须银针，淬以剧毒溶血噬心，中者全身精血暴涨直冲心脉至肺腑衰竭八脉尽断而死。是以不退不避，机括横对胸前一寸处，银针已出，却见其从容收手。片刻惊讶，须针空投即钉入红柱。】

【若非他有意收手，只怕不消片刻就要同那美人话别。却没想到，狂妄如此，他竟还虚守了礼节。】

【快招之下得占上风，拆解中却看不破那拳脚中的派别。东勾半空划成半个圆弧撩过他拳掌直取咽喉，刀势刚猛径直狂打，但见其提气纵跃便压腕斜砍，右足上前一步纤腰一横送力砍向他胸腹，刀锋划过衣袍带出云锦撕裂的声音，冲动急进欲伤他一臂，一招未过又再旋身踏位抢攻，待其跃下空门正对刀口，明眸一闪紧盯那空位攻上，横刀疾斩他左臂，剐下一刀皮肉丝绸，却为其挑落面具，急怒间挥刀平砍旋身站定。白骨落地发出闷响，刀垂在手中新血旧污一同滴下，柳眉下明眸一瞠，已是恨极。】

【自入了第七天，还是头一次被人打落了面具。】

【若不杀尽这客栈中人，如何平忿。】

【一把蚊须针撒向满堂，连同那持鞭少女亦不放过。听那一众不及躲避被射中要穴的叫嚷声方觉解气，提刀直向倒地众人眼间而去，纵身跃起提刀刺破一行人双目。贝齿微扣，从齿缝中流出几字，亦是恨之。】

浮滑狂徒，全都该死。

我便剜了你们的眼睛，再取了你们性命。

郑孝堃

人心美则貌美，人心恶则貌恶，肺腑五脏不藏污，则目光澄清，反之，则见污秽。凡事有因果，相由心生，那白骨面具一下落地，下首， 果然生就刻薄。

眼睑鄙垂，登时生出多少厌憎，女儿似水，此女必是一塘污水。

楼中诸女岂会放过此机，一者话其貌丑，一者话其眼斜，一者话其满面坑洼，一者话其老气横秋， 一时群口众声，各展奚落嘲讽之能。
如此一来，无异火上浇油，浪里助风，那女子益发恼羞成怒。

“当心！”

当心之声出自身后，乃是碧云眼见其女之姿，料其举动，出声示警。

随后，果见一把绵针齐发，不知数目，不辨方位，却亦因此，教人一眼便认出来历，以蚊须为名，可见细微。
因非钢铁而制，故不惧磁石，因细如蚊须，故难以察觉，若非碧云示警，若是其女不于此时发难，而是于后悄然释出，则危害更甚。
好在，群发必无准头，绵细而欠力劲，避之不可，何须躲避，只须……

侍剑若是呆着不动，便亦不是侍剑。

于那恶女发针之时，她倏将双手一合，立时拢上了厅内中隔一方蛛丝蚕绣妨音帘。
地上流水，天上云鸟，细绣得纹理纤羽，丝丝缕缕，栩栩若生，由得此物一挡，将楼内诸人隔在后首，任那蚊须何等猖獗毒辣，或落地，或缠帘，再也无力伤人。
心不待提起，又坦然回落，沉定如旧时，笑容常待，一掀慧剑长眉，不由亦要一夸，“好侍剑。”

听其帘后而嘻，再睇帘外，那恶女飞针四散，滥杀得三五闲客。见几人并无武艺内力，平白遭难，不由摇首惜之，“尔等于此葬身，亦算你我孽缘，瞑目罢了，自有人埋土安葬，焚香祭奠。”

一番叹息，面色晦黯好比蒙雾罩尘，不知是因日头半降，或是那垂帘遮窗？
眼睑半垂，旋身侧目俯睨，只当其一番悖言不曾入耳，鼻中冷嗤，“任你第七天别处如何狂放，此楼乃有主之所，岂容猖獗？”
此番，语气依旧温文谦和，唯那死魂入地方才知晓，这副君子皮囊之下，亦藏魍魉，恩仇在心，睚眦必报。

瞳中杀机，就在此一瞬！

双手齐弹指，将方才那三叶二桔俱都掼足气劲罡力，一以天罡力，一以地坤法，一以夺魄势，一以摄魂态，末了一枚流星金箭，一同疾出，令目不及见，令耳不及闻，入石碎骨之决心，三叶割喉，双橘射目，夺命而往一一

结

——太初十八年·夏——

【小小人儿窝在阿娘怀中，小手揪着阿娘衣襟，眨巴着大眼睛看着这客栈，古色生香，分明是家寻常客栈，可店主尽摆些古旧玩意儿，叫人花了眼。】阿娘阿娘...小烟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出来呀？

【大抵是一个人无聊了，窝在女子怀里的小女童挥舞着小拳头，一副愤懑模样。这正值夏时，家妹一人偏睡得下，就她不住在床上打着滚，这才叫喻夫人也是无奈，将她带在了身边，等候那沧州茶商与老爷一谈】

阿娘你看！那边有个小姐姐！【顺着那小手指的方向一看，是那茶商幼女，正站在那头。小女儿拉着喻夫人的手，小声央求】阿娘我能不能去和小姐姐玩~我保证不跑远！就在这楼上玩好不好~

【说罢，吧唧一声亲在喻夫人脸上，叫人哭笑不得。】

【夏日最是讨厌，天又热又没有桃花看！芝儿最讨厌夏天了！阿哥去了学堂不能陪我玩，娘亲坐在屋里绣花也不跟我玩，只能磨了阿爹带我出门】

【出了门才知道为何出门前爹娘一再问我，是不是真的要出门，还特意跟我说出去了就不准吵着回家。可怜我都不知道多想想就答应了，现在才知道阿爹出门是约了人谈生意的！站在阿爹身后，无聊的扯着衣角，呜呜呜人家后悔了啦】

【小人儿跳下喻夫人的怀抱，几步跑去了小姐姐身边，大大咧咧的扯了扯那小姐姐的袖子，瞅瞅阿爹讲生意时候的一副正经模样，摇头晃脑的跟着学了出来】宋家的小姐姐哟~你要不要跟阿鸿出去玩呀~

【那头阿爹递来一个挑眉的眼神，偷笑着吐了吐舌头，她两手攥着小姐姐的袖子】小姐姐！我阿娘答应我找你去玩啦~走嘛走嘛

【正在那儿无聊呢，突然有小女娃嫩嫩的嗓音传进耳朵里，神色一喜就要答应。一个好字都要出口，赶紧抬头看一眼阿爹，见他点头才笑眯眯的牵起小女娃的手】

好呀好呀，我们去玩

【拉着小妹妹也不敢往远了走，只敢到客栈院子里，松开小妹妹的手，咧开嘴对她笑】

你叫阿鸿吗？我们玩点什么呢？

唔....阿鸿在家里都和妹妹逗小牛小羊玩，小姐姐，你们这里小孩子都玩什么呀【她歪着头，踢着地上的小石子，阿爹总是很忙，阿娘也跟着阿爹一起忙，小人儿只能和妹妹逗逗院里的小动物，软乎乎的，也是好玩。】

小姐姐，她们在玩什么呀？【女娃儿眼睛一亮，指着一旁踢毽子的小娃娃们，那彩色的羽毛也是好看的紧，西夏可没有这玩意儿】

小牛小羊？我家里没有那些，小牛小羊好玩吗？

【阿哥只会拿着书教我识字，阿娘会带我去看花，可是现在没有书也没有花，玩点什么好呢】

【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原来是几个娃娃在踢毽子，神色一喜拉着阿鸿的手去跟踢毽子的娃娃商量】

你们带我跟我妹妹一起玩好不好？

【两个小娃娃互相看了看，又看了看我跟阿鸿，点点头答应了。笑呵呵说了声谢谢，松开阿鸿的手】

阿鸿来，我们一起踢毽子

我我我...我不会呀【小女娃头回玩这个，露出了些慌张神色，拿着那毽子也不知该怎么耍，笨拙的丢出来，小短腿往前一踢，落了空。】

【闹着个大红脸，她又捡起来，再一抛，一踢，又没踢着。】

小姐姐..我不会【这才可怜兮兮的看向一旁的小姐姐】

【只顾着高兴有东西玩，忘了问阿鸿会不会踢。接过毽子对阿鸿笑笑】

来，你看我踢给你看

【捏着羽毛把毽子抛高，看准了下落的方向伸脚去踢】

你看，就像这样

【一连踢了五个就收了脚，接住毽子递给阿鸿】

来，再试试

【两个娃娃耶跟着点头】

[小妹妹你再试一次，不难的]

【再试一试，当真如小姐姐所说那般，不难。几个孩子一时玩得尽了兴致，那辫好的角辫儿也斜斜的怂拉下来】

【再回过神，阿娘已经在旁边笑吟吟的看着小女孩。她撒下羽毛毽子跑了过去，扑进喻夫人的怀中】阿娘阿娘，我要把那个带回去给小烟玩。

“好好好，咱们带一个回去给小烟。”【喻夫人弯腰欲将抱起小女娃，她却躲了躲，又跑回小姐姐旁边】

【摸索摸索，从袖子里扯出一个红编绳串的小铃铛，放在小姐姐手中】小姐姐，你以后要是来西夏，拿着这个小铃铛就能找到阿鸿啦~

【说罢，那头喻夫人唤着，又跑着回去牵着阿娘的手，回过头来用力的挥挥小手】

【几个人正玩的高兴，阿鸿却突然跑开了，咦了一声眼光跟着她走，原来是阿鸿的娘亲来了】

【接了阿鸿递过来小铃铛晃了晃，用力点头】

我身上没有能跟你交换的东西，那你等我去西夏找你玩吧，我会记住你叫阿鸿，你也要记住我叫芝芝哦

【挥挥手跟阿鸿说再见，又把毽子还给娃娃，也跟她们说再见】

【没一会儿阿爹也出来了，跟着阿爹往家走，路上还不忘展示阿鸿给我的小铃铛】

【铃铛，阿鸿，西夏…等我长大了，一定去西夏找阿鸿玩】

结

========== 建元六年 冬 ==========

【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暗，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客栈外面，默默地抹着眼泪。】

【今日和师父出门买东西，师父怕店里拥挤挤到我，便让我在外面等着。可是一会儿目光就被旁边杂耍吸引了，回过神来早就不见师父的踪影。】

【天那么黑，又冷又饿，出门前也不记得住的地方叫什么，跑了好几个客栈也找不到。只是师父怎么也不来找墨墨，是不是不要我了。越想越害怕，大声地哭了出来】呜呜呜，我要师父，我要回家......

【行了一路，身上已是略感疲惫，远远的看到一家客栈，便欲进去投宿，刚走的进了，便听到了青涩稚嫩的哭喊声。】

呜呜呜，我要师父，我要回家......

【走上前去便见一个小姑娘站在客栈门前嚎啕大哭，路过的行人时有围观，却没有一个人上前去去管那孩子。】

【走上前轻轻揽了她柔声问道】小妹妹，告诉姐姐你师傅去了哪里？姐姐帮你去找好不好？

【正自哭得伤心，听得一个好听的声音响起。揉揉眼睛抬头看，原来是一个漂亮姐姐。】

呜呜呜，我和师父走散了，也不记得客栈的名字，呜呜呜，我要回家

【说完又嚎啕大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