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灵山

——————承平三年  春——————

[来了幽州，没理由不回北冥府一看。虽扔苍白着脸色，但行动已无大碍。]

[穿过雾灵山脉，幽州城就在眼前。]

[远在几里外，便见一抹熟悉倩影立在城门外，心下疑惑，勒马细看，疑惑开口]

怀儿？

【立于城墙看一场落日，旧时许多事情也是一时想起一些，一时又想起一些，我知道万水千山的追寻，也知道金风玉露相逢的可贵，并不是觉得很伤怀，些微怅惋罢了，好比这场日落再美，它终究要归于西山，次日又要东升，如此循环方是正道。】

“怀儿”

【看日落看得久了，眼花便算了连听觉都恍惚了，转头瞧了瞧哪位马上的郎君，弯唇笑了笑，一团晕乎中差些以为是他。】

[那眼中的迷离，让他不觉皱眉。]

[她怎么会在这里？当年幽州一别，转眼已两年过去。这两年于他，却仿似二十年之久，再见故人，竟恍如隔世。]

[可是她的身上，发生了什么吗？]

[翻身下马，走至近前。抬起手掌在那眼前划了划]

怀儿，你怎么在这？季家如今如何？

【他成亲那日我去了，远远瞧着他笑迎各方宾客，也算得见着一个成亲的模样。然我实在不知晓要以怎样的态度来对他，或者说，来对他夫妻俩个。是以索性抛却不见面。】

【时光总会抚平的，即便是豆蔻年华时全心全意喜欢过的邻家哥哥，到最后与他成亲的人不是我，也该有个自圆的结局】

【到底还是低估了相逢的力度，他面容愈来愈清晰可见，我也愈发愁心漫溢】

北……冥……哥哥？

【心底酸楚难抑】

前些年我阿爹病重难愈，后来阿娘也跟着去了，我离了幽州两年，也是才回来，你怎么回来了，漠尘姑娘呢？

[时间总是会改变很多事。当年天真烂漫的邻家小妹，如今也变得愁容满面。]

[聆其说起这些年遭遇，心下亦是怜惜。轻叹一声]

斯人已逝，节哀。

[转而答道]

她身子不好，如今在别苑休养着。

[或许当初就不该告知她自己的身份，也不至令她整日吊着一颗心，加之后来孩儿被劫，最终支撑不住，一病不起。]

想着离了幽州后鲜少回来，便趁着这次回来瞧瞧。

你身子单薄，别在这里吹风了。我们边走边聊。

嗳。

【只轻巧一个“她”却也教我莫名嗅得几丝温情，抬眉浅笑了一瞬，他似有心事，揭过不提。】

北冥哥哥近年过得可好？

【出幽州这两年，无枝可依时会起寻他的念头，终归他不是少年时那个西风策马的北冥哥哥，我亦非一心在阁楼上等他上门提亲的季家小姐。偶尔念着他同漠尘姑娘许正是温柔缱绻时好似正新婚燕尔。 】

【他若说过得好，我会伤心，他说过得不好，我也会伤心，可纵使知道不论是哪一个回答到最后伤心的还是我，那也还是要问的。】

你这次回幽州待几日？

好，也不好。

[浅笑一语揭过，命运弄人又怎是一两句便说得清。那明眸中的忧伤，他亦不忍去问。]

[曾经亲密无间的两人，如今竟只各怀心事。]

[聆其问，略作思考答道]

半月左右。

[他重伤未愈，要调理定时要这些时日。见她长发依旧不曾挽起，不由问道]

怀儿你……依旧未嫁？

[恍然惊觉此问伤人，索性转了话题]

你一人无依无靠，要么来北冥府住上一段时日？

半月……？那实有够长

【话从口出，他说过得好，那并不因我，我便希望他过得不这样好，他说过得不好，那不因我，我却仍希望他还是过得好些的好，我知道这些情愫一时没法子断得干净，我也努力让自己变得看上去坦荡些个，好不至于教他心底觉着有愧】

好啊，我惦着你家的马蹄糕许久了

【转面一瞬窥得他面色隐青，拽了他的袖口】

北冥哥哥，你身上……哪里不适？

没什么，只是前些时日受了些小伤。

[不愿令她担忧，索性隐瞒了这点“小伤”险让自己丧了命的事实。]

你啊，还是那般贪吃。

[淡笑着，引着她往北冥府的方向行去，一路还不忘询问]

字如今练的如何？没再烧了厨房吧？

[一路闲聊，仿似曾经每年归来询问她近况一般。]

【既说无碍，便也安心，弯唇抬了抬下巴，将脸一扬】

这世上，唯美食与己不可负。

【后言入耳将脸一沉，一本正经】

字还练着……

北冥哥哥你再取笑我，我总有一天要烧了你家后厨！

————————结————————

承平三年  夏

[山中的空气较山外更凉爽，只是嘴里哈着气，豆大的汗珠不停的在鼻尖凝聚滴落，实再走得累了靠在一边的树干，“呼哧呼哧”的喘气，脑袋上传来的蝉鸣更教人烦躁不堪]

[皱了皱眉，微是弯着腰捂在胸下，这次伤的位置离上次隔了小半个手臂，但这次他们用的家伙明显要厉害的多，火药炸出来的口子深了几寸，血流不止，即使缠上好几层仍是殷红的血渗出来，黏粘了一手]

[及目眺望，前面不远处就有个湖，雾气缭绕的远远还能看到湖面反射的光线，一咬牙离了树身往前跨步无法避免的扯到伤口，嘴都要扯到眼角上去了，看了眼脚下的青草地，挺软的，干脆不要走了，滚过去吧]

[这么想着，还真是就躺了下来一翻身直接滚下坡湖边滚了过去，酒壶咣咣的恨不得把脑袋砸出几个包，好不容易身停了一抬头却发现还离湖面好远，无力了抬了抬头，脑袋一垂又埋了下去]

【端木说，“待你杀去十个该死之人，我便归来。”】

【时间确然能改变许多东西，荏苒岁月将她彼时的稚颜雕琢出疏淡的明艳，原是那般见了血光便会禁不住微微颤抖的孩子，六年更迭业已习惯了杀戮，在人挣扎于身下苟延残喘时，唇边已学会漫开笑意。】

【大理是噩梦的开端，她沿着冥冥中若隐若现的指引，一步一步踏上通往地狱的路，翩飞的衣袂妖冶如花，足尖触着血河，留下一圈圈泛起微光的涟漪。】

【可六年过去，他没有再来。】

【端木不知，她将彼此的约定铭记着分毫都不曾忘却，她已杀了八十人，待到今日子夜，将会有第八十一个。】

【燕山的风并不都是那般喧嚣的，譬如此时所处之地，云雾缭绕间映衬着葱郁翠景，恍惚中竟有着南方那种温柔婉约的气度。】

【午后的时光恬淡安静，清风都不曾拂过，湖水平整得如同镜面一般。若不是骤然打破寂静的草叶倾轧声伴着谁人的闷哼落入耳畔，她差点以为天地间只余下自己，孤独却也习惯。】

【偏眸睇去一眼，像是个男人，折腾出一番动静后便没了声，是死了么？】

【原不想理会，可莫名有人死在身边实在晦气，犹豫片刻终是迈开步子朝他走近。】

[这么趴着非常不舒服，压到伤口了，虽然痛意袭身，但耳力依旧能听到细微的脚步声，内息平稳，脚步轻盈，能做到每一步都细如针声要么就是使了轻功在走，不过没有人会这么无聊，要么，就是女人]

[叹了口气，一个仰翻面朝天，强光打在脸上眼睛都懒得睁]

[胸口起伏的喘着气，这样果然舒服多了]

【裙摆拂过矮草，晨曦凝结的露珠在薄纱纹理间晕染开一片朦胧水渍。她却走得极慢，呼吸轻浅得同地上那生死莫辩之人别无二致，好似她生来就是这般带着死气，冰冷岑寂得不像活物。】

【在离他仅剩一步的距离，女子滞了身形，目色缓缓逶迤过那人周身——残破的外衣，多处划了口，亦有草叶零碎粘附于衣服褶皱处，污泥将本色遮掩得难以辨认。男子一副狼狈模样大抵显出他几分不拘小节，又偏生带了一丝亡命天涯的意味，不知为何，她勾了勾唇。】

【许久不见动静，她原以为这人或许是真的死了，却在这个念头堪堪自心间生出一个轮廓时，地上的人蓦地翻了个身。】

【阳光透过参天的树细碎洒在他脸上，她终于看清他的模样：一张瘦削刚毅的脸，轮廓还算周正，微抿的薄唇弯出些痞气的弧度，视线再往下时，才见他胸腹处赫然被人伤出一个窟窿，汩汩冒着血。】

【皮开肉绽的新鲜伤口令空气中揉入几分腥甜，这味道自是熟悉。可不知为何，原本勿用去管这样一个陌生人的死活，她却鬼使神差地俯低了身子，伸出手触上他颊边，轻拍了拍。】

喂，你是打算死在这儿么？

【触手滚烫，他烧得不轻。】

[她走近的时候余光瞥了瞥，依稀看到裙摆曳动干脆又将视线收回，装死]

[果然她还是走到自己身边并用那温凉的手拍了拍我的脸，因伤势有些重又连着赶路处理不当，此刻一躺下来脑子便有些昏，周身觉得滚烫，所以她那手触上来无比凉爽舒适，有那么一瞬就想上去握住来回翻弄把自己脸上的温度给退下去，不过还是忍住了]

[发着高烧，脑子也不太清醒，翻了个身脸朝她，伸出手拽着她的裙角，闷闷道]

我受伤了，起不来

【不用去猜，端看这伤势也能知晓害他之人出手甚为霸道。亏得这人内里许是同表象一般糙，不知从何处只身流落于此，失了这么多血仍能强撑着不令意识消亡。】

【裙角受力被他轻扯得一紧，她垂眸看去，男子沾了血污的五指在素白织物上落下几道不深不浅的痕迹。心底却不恼，今日本便注定要染上血迹的，早晚差不了几个时辰，又有何区别。】

【许是从起初望见他一番落魄形容时，脑中幽幽回想起曾经那段颠沛流离的日子，觉得他眉眼中有几分说不清的神色，分明有些像她。此时竟心生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虽然她知晓，偶然的怜悯也足以要她日后以命来偿。】

【摇了摇头，提起裙裾缓然蹲下身，毫不避讳地用手去碰那血淋淋的伤处周边，仔细将布帛与皮肉凝结之处一寸寸剥开，待到伤口被收拾得不那么狰狞，适才启了口幽幽道出一句】

我有伤药，只是有些疼，你可能忍？

【见他纳息粗重绵长，已不知其仍留有几分清明，一句询问原是客套，问与不问今日都是要救他这一遭，却也真切希望他呓出一星半点的声响，好证明他不曾昏睡过去。】

[本也是玩笑胡闹的一句话，竟不能想她真的蹲了下来小心翼翼的解开早已血肉模糊的伤口布条，毫不避及男女之防顿时让尚有几分清明的自己有些尴尬脸红]

[但并没有出声阻止，只假装昏睡闭眼，只在她揭开伤口时偷偷掀了眼皮瞧她，是个面嫩俊俏的姑娘]

[唉呀，脸更红了，心跳也有些快，关键这受伤的部位也挺尴尬]

[听到她问的声音，假装才睁开眼睛，离她这么近的距离便也牵扯出一丝无邪的笑意，眨了眨眼道]

不怕

[真是随便找个湖也能碰到个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看来上香拜佛也不是完全没用的，下次多去财神庙拜拜，兴许就能捡好多银子也说不定]

【耳畔响起短促却清晰的一句“不怕”，敛眸收入他许是因高烧而霎红了脸的神色并着那熠熠流彩的眸光，见到他眼神清晰犹能露出喜色，讶然此人心志坚定之时亦知晓他此番极有可能捱过此劫，不明为何莫名有些宽了心。】

【取出随身携带的瓷瓶，那原是她常年替另一人所备的金创药，敷于伤处最适，此刻用于这生死攸关之人应当也不算浪费。】

【执瓶的手低于其胸腹处时几不可察地顿了顿，只因瞧见那摈去布条遮挡的伤口竟深可见骨，随着他起伏的胸腔而牵连出源源不断的血液，晕染开大片殷红。她忙将药粉均匀洒于生肉处才堪堪减缓了几分鲜血溢出的趋势，又将裙摆扯下一块撕成长条，而后甚为娴熟地环过他身围一圈圈缠于其胸，末了打结作罢。】

【几经周折，他额间已布了层细汗，煞白的面色现出几分虚弱，却始终强忍着不哼一声。她有些哭笑不得，心想这人傻气归傻气，倒也是个男子汉，说不怕便真的一句不曾喊痛。】

喏，暂时替你止了血，但这伤口仍是要去寻个大夫好生照料的。

【心里记挂着他仍烧着热，撂下一句后便起身前往湖边，重又撕下一片衣袖浸足了水，而后回到旧处敷于其额头。】

【举止间好似已顾不得仪容，全然不曾留意自己成了衣衫褴褛的模样，素白的裙上染了血渍与污泥，与他相比已好不到哪里去。】

[她的手起先触到肌肤是清清凉凉的，然而这舒爽的感觉不过眨眼就被她指尖敷下的药带来阵阵痛意，就像刀锯在伤口来回撕扯的痛，一时间所有的感觉都被痛苦吸引连带着烧意也不明显了，痛的想抽气又碍于刚才说的话强忍着只咧了咧嘴，任凭那汗珠将后背都浸湿，直到她用纱裙将伤口包扎好才长长的抒了口气]

[扫到她破乱不规则的裙摆心底感激之意顿生，这姑娘可真是心善，对一个不认识的过路人都这般体贴周到，简直是活佛在世]

[正想着额头又是一片凉意，潮湿带走几分燥热，端目之间是她淡静如水的眼，愣了愣神复又拿手覆在额头陷入那柔软的纱布中，转过视线看向蔚蓝的天空，心情无比舒畅]

姑娘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如果不嫌弃回头我去给你搞件漂亮的衣服再请你吃顿丰盛的大餐怎么样

[话说完又转过头看向她，带着如清风拂面的笑，一扫阴霾]

【自小便被人亏欠惯了的性子，时日久了便将这份亏欠看得云淡风轻。听闻他言语间流露出感激，适才后知后觉自心底生出几许愕然——方才予他的善意几时又曾对谁人施舍过，一念之差便忘了她这般舔着血度日的人是断不能心软的。今日之事实乃疏忽。】

【对他的话未置可否，只垂手自他眼前立起，眸中忧色换做初时的冷寂，仿佛刻意要用那透骨的冷意伪装自己，叫人寒了心。】

不必回报，你只当未曾见过我。

【淡淡落下一句，语罢再不愿多留，撇下他一人形单影只于身后愈渐渺远，一如他们从未见过。】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