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亭

==承平三年春==

[仿佛做了一个极漫长的梦，梦里我不断奔波在一条狭长的小道上，望不见头，回身亦无路，只得无止尽前行，没有停歇的时刻。从梦中骇然惊醒，已是五更夜后，天至拂晓]

[还是遵循往日的步骤，梳洗描妆更衣配饰，一一打点妥帖才算完成了一天中第一间要紧事。第二件，便是去中宫请安了]

[这一日的凤仪宫不算十分热闹，低眉顺目向皇后规规矩矩行礼问安，得了一句闲适合宜的询问与关心后就没我的事了。坐在末位静静不语，只等上头几位娘娘说过一圈话，期间抬抬眸子看向隔着些距离的阿姐，见到她面色如常，神情宁和，也就不再凝睇，以免招来口舌]

[在开始的惶惑忧切之后，也有了一段安宁时光。每日请安是不可少的，偶尔几次与宫中妃嫔相遇，都未曾有过争执，而罗氏，也有一些时日没动静了。我只知她在官家面前很得脸面，宫里的流连都道她如何如何得宠，如何如何得上意。不过那些大抵与我没有太大关系，只要她不再寻我晦气，井水不犯河水也就是了]

[唯独阿姐。她时常会令人送些东西到春锦阁，有时是鲜艳的衣衫，有时是精巧的首饰，亦或是几句家常嘱咐。声声句句，都是长姊才会有的关切，好叫我知道宫里还有一份牵挂，不至孑然]

[从凤仪宫出来，已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了。回春锦阁的路需过几道游廊，绕过几间屋舍，再过一条窄路，走上一段才到。不能说长，却也不短。走上一回总是要些辰光的。若是直接打道回府其实很快便到了，可偏巧今日走得慢，途经内苑念头一闪就改了方向]

[眼下已到了暮春时刻，杨柳依依清水岸，满园风光正浓。一条六棱格子铺就的曲桥沿着岸边搭建，通桥不长，不逾百步，桥下便是柳池，水光潋滟，有风阵阵，吹皱一池春水]

[我走在桥上，一步一步慢慢朝前，不禁又想起那个梦，湖风拂过，在温暖的春光下，竟也有些许凉意]

[近日多梦，梦到的大多是旧时事，譬如爹手把手的教我习字，譬如我与必筠上元节时一起看花灯，最常梦见的是娘看必筠的眼神，平静里藏着恨，但似乎又不是对她本人，这眼神在我的梦境里愈发清晰，有时这人又变成自己，远远地与必筠对峙。每到此时总是会惊醒，而后漫漫长夜里便再无法安眠。]

[大概是由于睡眠不稳，身子总是犯懒，常觉困倦，但往中宫处叩安时向来不会去迟，到了跟前也是打叠起精神与众妃说话，不敢叫旁人看出不妥。我不像罗氏，有任性的资本，到何处都是笑语频频，宫里规矩森严，但这几月看下来，官家似乎对她格外宽容，若说不羡慕是假的，可行事却愈发恭谨。]

[我自然也想肆意着，但还不到时候，还不够资格。]

[这日自凤仪宫出来，径自往沉香阁走，行至半途有些疲累，脚步便慢了些，锦亭旁柳枝依依，绿藻般的柳条沉沉垂入水中，当风摇曳，繁茂的无声无息。走在岸边，漫不经心地睇向左右，投注到桥上时却是一凝，已认出人来，向氏。]

[平素倒是不曾与她多有交谈，定省时看，只觉她话不多，是个安静的性子，和她姐姐似乎有点不一样，小家碧玉的感觉。宫中美人各有千秋，这又是个不同的，往日鲜少见她往东苑这边走，今日既见着了，自然不好视而不见，试上几句才是正理]

明珠妹妹

[称呼叫的亲近，停了脚步，弯眉递出个笑意，站在原地等她过来。]

[自桥的这头走至另一头，不过十余步脚程的距离，却也有无限风致丽景可观，确是没错，在宫里处处都是风景。琪花玉树、玉宇琼楼，就连飞檐上刻绘的花纹都甚为精致华美，系上一只铁马铜铃，风过时叮当作响，清音弥远]
[我走得慢，未至彼端忽而听闻前头有人相唤，茫然抬视，自她衣饰珠钗已可辨出大概，而在对上那双狭长上挑波光流转的凤目时又立时挪开视线。她称唤的十分亲近，我却不敢托大。上前些许正经请了安]

妾身给才人请安，才人万福。

[阿姐未曾对我说起过宫里太多秘事，只在偶尔几次的闲谈中提及过几位宫嫔，两位郭氏都是太后娘娘的表亲，大郭氏性柔受礼，小郭氏姿容出众，各有千秋。我入宫时日尚浅，对这几位娘娘所知也仅仅是在中宫处请安时的寥寥数面，也向来不会刻意结交攀谈，如今遇上不免就有些紧张，垂着首默默，又有些担心这位家事煊赫的郭娘子与罗氏一般气性]

[哪怕阿姐同我说过万事还有她在，不必太过谨小慎微，只是在宫里这一两月中已然明白自身处境，终归不如在宫外时那样自在了]

[春时的日光柔和的自天际洒落，天空一碧如洗，澄澈的宛如上好的美玉，汉白玉的桥墩上镀了一层浅浅的灿金光晕，这光线同样落在她的身上，将她整个人都映出了几分光华。帝王的恩宠总会令人生出些无端痴望，可宫里的美人这么多，爱重从不会为谁过久的停留]

都是姐妹，不必太过拘礼，好没意思

[伸手虚托了她一下，又闲闲收回手去，低眉细看了她几眼，只觉她的相貌有些像向明月，但言行举止却要拘谨上不少。也难怪了，她是小户出身，又不曾在王府的风浪里翻覆过，这般小心倒是在常理之中。]

[而她与罗氏间纠葛，说来也是无妄之灾，可这皇城里的重峦叠嶂、勾心斗角，总是化作张牙舞爪的魅影，兜头盖脸地扑上来，躲也躲不住，避也避不开，万事不由己。我倒希望她与大向氏不一样，免得姐妹俩串通一气，那可才是难对付。]

[二人顺着小径缓缓向前走着，便想起先前与大向氏在碧山那一回交锋，眸光微转，又是盈盈一笑]

先前曾听向姐姐提起过妹妹，只是平日里却是少见你。今儿个倒是巧，竟让我遇见一回

[终归不熟悉彼此脾性，这样不期而至的相逢难免就会显得生疏，郭娘子与我所见的许多人似乎大有不同，又依然带着些许宫中嫱嫔多多少少皆有的雍容气度。她随性所说的一句话听来都极有底气，倘若宫中传闻不错，在罗氏入宫前，眼前的女子便是天子面前最为得宠的那个了]

[我立在昭然无遮的灼灼春华里，四下秾艳丽草木花叶枝展，具是勃勃生机。只是这份生机被搁在了雕栏以外，触不及，碰不到，既近且远，总是差了毫厘方寸，一如她此时表露的善意和亲近]

[随在她身侧偏后的距离在廊径下徐徐前行，她复开声提到阿姐，我也莞尔接下话来，声柔且缓]

妾身平日爱躲懒，也不常出来，很是错过了许多风光，便是妾身的长姊也多说妾身太过怠惰了。

[其实宫深日长，在这森寂宫池中的日月是极为漫漫的，纱窗日落渐黄昏，并非一句轻描淡写的叙述。我时常独自一人枯坐在那间堆砌着锦绣珠玉的屋舍里，晨夕暮旦，仿佛眨一眨眼也就过去了。好些宫嫔都喜爱游园赏花来打发这闲来无事的时光，这也是宫里屈指可数的几样消遣之一，只是这份消遣未免就会有许多变数，譬如遇见一些我避讳的人。是以鲜少涉足这些景致如画的院落，而偶尔的几回也未尝有类如今日的巧遇。不过幸而遇上的是这位郭娘子……]

［廊道蜿蜒曲折，一径蔓延在假山瀑布旁，还未走到近前就听见水声激石的声响，湿重的水气逐渐漫上身来，细小的水珠从假山上飞溅而下，迎着日光映出七彩绮丽，轻漾到面前，水色泛着波晃到眼里，直把一双眸子也照出几分泪意。］

［想起我刚入宫的时候，也曾在春光里信步走过，彼时尚是风头无两，满心以为脚下踩的是笔直的敞亮大道，如今看来也不过和其他人一样，是走在扭曲的狭路上，连前方是否崎岖坎坷都未可知。转眼两年，官家身边就另有如花美眷相伴，到底和罗氏不一样，不去求什么帝王真心，办不出那种气急败坏的事儿。事事揣摩他的心思，是君臣亲疏，而非夫妻相守。］

［说是妻都是抬举自个儿，说白了也就是个身份尊贵的妾室。想也想不到，到头来竟跟娘亲走了差不多的路，她是熬死了大夫人被扶了正，我呢？太远了，远到心思都快要恹下来］

妹妹得了闲不如去我那里坐坐，也好说说话

［眉微微挑着，胭脂红唇噙起笑，捏着帕子的手慢慢一挥，挥走飞到眼前的一只蝶。这世上有些人就是天生不对盘，每每提起像是拨动那根梗在心里的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譬如我与向明月，真希望她能像小小蝴蝶一般赶赶就走，不必令我时常想起］

说来，妹妹与梁美人倒有几分像

［认真看她一眼，又捻起个话头。并非假话，当真是有些相似的，这样的人，不是心无城府，就是心机深沉。］

[现下当是一日中最宜人的时辰，眼前的女子姿仪摇曳，分花拂柳慢步而行，在廊檐之下极为随意的拉扯几句家常闲话。倘若不是周遭琪花玉树的烂漫光景，便要随着这份寻常淡了一直以来的拘谨。幸而她提起梁美人，才令我堪堪回神，记起这是国朝鼎立的皇宫，记起眼前的人其实是位出身高贵的女公子。她的话虽十分平易近人，但那丝若有若无的距离始终还在。入宫之前哪里知道这些弯弯绕绕？便是娘亲都对此毫无见底，懵懵懂懂进了此地，若非阿姐早前提点，只怕更要手足无措。终归在宫外的时候，我从未想过会与这些远在天边的人物有所交集]

妾身笨嘴拙舌，才人若不嫌弃，却也十分愿意与才人坐在一处说话的。

[虽然不知这位郭娘子表露出的善意有几成是真几成是假，但我本就偏于弱势，也实在没有甚么值得他人挂念的。这会儿也未有太多猜测，温声应承时也带了些许真心]

[两人走得都慢，似徐行观景，又似闲来无事时走到一处说上几句无关痛痒的琐碎闲话]

说来妾身入宫后见的第一位就是梁美人，美人她十分亲善，还带着妾身认了一段路呢。

［宫内嫔妃常以姐妹相称，但这情深意重的词句里到底掺杂多少真实其实难以说清，能将自己护应周全已是难得的幸事，有时携着的一点怜惜与同情，会轻易在时光与争斗的双重挫磨下消残殆尽。然而血亲终究是有些不同的，嫌隙与龃龉在同生血缘与昔年朝夕相对的无瑕岁月里弱化成沙，我念着必筠，并知晓她也想着我。］

［这牵绊有多牢固，想来在向氏姐妹那里亦是相同。我与大向氏不睦，自然也不会指望与小向氏亲近多少，但再次树敌更非必要。假象再假，也要维系］

那可说定了

［垂柳枝梢间有嫩绿的色泽宛转不定，金色的日光仿佛蓬勃浪潮卷过，随柳枝拂动一波一波交替而涌。抬手挡挡清光，缓缓一颔首，顺着她的话应道］

不错，很是可亲，我也与她一同踢过毽子

[乍入宫来，除开在椒房殿中见过的妃嫔，另外遇见的屈指可数。而翻来覆去也唯独罗氏同我犹如生来相克，相见两厌，其余诸如梁美人亦或是眼前这位郭才人，无不和风细雨润物无声。一字一句说来都十分和气，又可从遣词措句中听出与寻常百姓家不同的雍容风度。怪道阿姐诸多嘱咐，提点之意溢于言表。也是了，在这样的地方，面对这些人物，的确应该更精心些]

[这三言两语间，不觉已多了一二分亲近，她提到平日里嬉戏消遣的话题，自然就要多些兴趣]

原来宫中也踢毽子顽的吗？

[这话问来面上也是一热，在寻常认知中，宫里的娘娘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便是闲暇之余打发时光的玩乐也要高雅的多。她不说，还不知原来宫中嫔妃也玩那些寻常游戏]

妾身在家时也爱玩这个，只是踢得不好，至多五六回，毽子便要落地。

［记忆如浸在水中的丹青，一点点晕开浓淡不一的墨迹。我想起与梁氏毫无芥蒂在一处顽的时候，恰逢春风得意的那段岁月，是后廷里最受官家宠爱的宫妃，不必争抢便拔得头筹，难道不比苦熬过的娘亲棋高一着？帝王厚爱为这自傲累加一层琉璃瓦，却牢牢压住后续棋路。不想输，偏又赢不得，自此不上不下僵持原位］

宫里与宫外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

［都是一样的。来来往往，不过浮萍一般四处飘散，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或许能居高临下俯视稠众，却总归是受制于人，无非数量有多寡罢了。此处更加森严，鎏金的笼子翻覆罩下，终生不得自由，能做的也唯有在有限的空间内夺取最大的舒适与享受］

不打紧的，改日咱们一处顽

［抿起的唇角微微松弛，一动一舒勾勒笑弧。柳絮因风而起，花香扑了满面，浸满呼吸间的细小缝隙，掩下两道渐行渐远的秀致身影。］

＝＝＝结＝＝＝

——承平十年 秋

娘亲今日又不肯放我去御苑里玩了。因为前些日子去梅园想爬石头的事情，碧萝姑姑告诉她了，所以娘亲说，我这么能闹腾，就让我在东苑里闷两天。
可是平安最后也没有去爬大鸟，为什么还要被罚o(╥﹏╥)o

于是锦亭边儿上便多出来一个挂在亭栏上的小丫头，蔫儿了吧唧的，一旁的小宫女给打着扇，驱开些秋蚊。

[大早上便兴冲冲捧着花枝昨夜抓好的秋萤去寻二姐，没找到人，还是听了娘亲宫里的小太监指路才晓得二姐去锦亭了，忙带了花影转道锦亭，人还未近，方看清亭边立的几个人影就扬声喊起，糯软的声音里满是欢欣。]

阿姐阿姐~快看~！

[凑近了，捧着手头黑布遮盖的琉璃瓶挨着她坐下。]

你快掀一点点起来瞧瞧，可漂亮了！

小元安蹦蹦跳跳跑过来的声音老远的就能听见了，挂在亭栏上头的我滴溜溜的翻下来坐好，然后就看着一个矮墩墩的小团子冲了过来，眼睛晶亮晶亮的。她举着个盖了黑布的小瓶儿过来，神秘兮兮的，我也凑过去，就像她说的那样掀了一点点起来。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让小元安这么这么这么的开心。

小瓶子里头忽闪忽闪的，看到我掀了点儿起来就往外头扑，赶紧的又把黑布盖上，再掀开一点点缝看。

“哇，是萤火虫，你在哪里捉的！（//▽//）”

[将那瓶子塞到阿姐手里，捧着脸看她开心的样子，自己也呵呵乐了半晌才晃着腿儿笑嘻嘻道。]

不是我捉哒，是花枝哦！她可厉害了！

[真心实意地把花枝吹捧了一番，指指瓶子，凑到阿姐耳边悄咪咪又道。]

听说晚上会比现在还亮！可以放到帐子里头瞧瞧耶～

（葭月时分，局里正采椒花入酒。在廊下督看顷刻，到底不奈冬寒，与底下交付後，便回房簇一盆炭火，暖一注酒，把来筛子自斟自饮。吃过三杯，起了困意，歪倒炕上便睡。梦里不知冷暖，忽又闻一女子声音，唤：“仙姐儿，仙姐儿。”因是徐徐醒转过来，定眼一看，原来是芳奴在唤自个儿。半支身子，又筛了一杯酒，笑问）正赴仙会哩，你唤我做甚？
（芳奴也笑，复又正色道）快些收缀好，玉堂殿沈美人差人通传。


（名堂过心头一遍，也不知是何因缘，只得整容一番，往锦亭去会那娇客。到了锦亭朝沈美人唱喏後，口含笑意问）您唤奴有何分付？

【依稀记着去岁时，也是这般月份，那是玉湘尚未出生，小四儿与安平拾花做糕，剩了秋桂酿了甜酒，只也不知怎么失败了，我与梁姐姐倒不曾觉着遗憾，倒是两娃娃失落的很。前儿许了那两个，待今年木樨香起时，再与他们做一次。小四儿满脸踌躇，握着小拳头说道是：这次一定能成的！】

【半大的娃娃已经启蒙识字，待今儿读完书了便缠着我采桂了，末了又自己与宫人打听了有司酿姓杜，手艺十分好，于是求着我将人召来，瞧着是要大显身手的样儿。】

【锦亭之秀在于春柳秋枫，春色尽后寂寥一段时日，入了秋红枫渐起，木樨香隐隐，加之清净，倒也是我与梁姐姐常往的所在。今儿未曾相邀，只携着小四儿独赏了秋色。】

【未曾久等，她来时暗携酒香，叫晚风一撩，若有似无的，沁人心脾。】

倒不是我，是四皇子有些事想请教杜司酿。

【说罢瞧了眼一侧的小四儿，今年过了就四岁了，加之平素内敛沉稳一副小大人的样儿，瞧起来倒也稳重。我有心叫他自己做一些事情，而不是习惯依赖娘亲，故而含笑又与小四儿道】

呐，杜司酿娘给你请来了，你自己与她说，娘亲可不在帮你其他的了

（把眼去瞧那小儿，只见其鹁角束绘，灵秀内蕴，而不掩眉间稚气。有心逗弄这娃儿，逐笑吟吟道）美人休要恁地这般与奴托大，奴忝居司酝，不过会些杯中的本事。

（樽下身来，对四皇子问）皇子有何请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