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江

【我待他转身，期盼那墨眸如星子，能因见我一亮。纵要责怪我任性妄为，也只要稍露笑意便能使我欢愉，不枉费这番辛苦。】

【却不想他甫将身转，扬手便飞来一物。劲风夹力当面冲向，霎时只觉寒意直逼天灵，不由“呀”了一声。连日奔波未有休暇，方才石阵中一番缠斗更耗心力，见到他时已早不自觉卸下全身警惕，只满怀欢喜，不想他突来此着，这一时之间竟无力招架。】

【周身似教阴寒笼罩，不敢与硬碰，只得仰面屈腰，将身半旋，堪堪错开。却听轻擦一声，似布帛隔断。还未转圜，长发已尽数垂落披散，身避其冲，落定方止，青丝乱蓬蓬覆了满肩，令女儿形态毕露无疑。】

【泠泠月照，方才看清掷来的是一叶片，而地上所落是我束发短带连着几缕发丝。那叶片软如吹毫，却因他内力携了破云穿月之势，竟有了夺命之利。他出手这般果决利落，心中大为骇然。】

【秋夜萧瑟，本因衣沾重露不耐其寒，此刻益发连肩头都在瑟瑟发抖，额前又生生逼出一层冷汗。月色如银，当前之人器宇轩昂，临江风姿若倨天地，永不容浓夜卷没。而我倚了身旁粗树方能立住身子，又是鬓发散乱，最是狼狈不堪，不觉又气又羞】

你……

【费尽辛苦只为见一面，不想遭如此相待。我算白来，也白认得你了！】

【三分是怨他，七分更恼自己这模样失了温婉。甩手回身便走，入了林中也不去辨方向，只埋头走出数丈远。夜深更兼林静，怒气很快消退，又去想他。】

【偏生这样没用，总要想着他。这林子诡异得紧，我自幼研习奇门数术，过之仍是险象环生，他若追来迷了方向可怎生是好。我素信服他自有强我百倍的能耐，担心未免多余，可怎么不担心？怎么能不担心？】

【当下回身欲喊他，不想猛地撞在人身上，身子一绷却是他气息扑鼻，竟是跟得这样紧。心下一暖，便教他拥住，想起方才的气并没消，小拳拳捶他胸口】

你这人……

世上再没比你更坏的人了！

【翻袖间轻薄的叶片从掌心飞出，划破静瑟的空气裹挟锋利，朝那林间掩影而去，随即立于江岸的身形一晃，沾带了初秋夜间的霜露往那人影掠去】

【身形虽动，眸光却是死死锁住前方移动的身影，就在叶片划破裂帛之时，分明是看见了一张清丽容颜在皎洁月华下一闪而过，只一瞬，若隔世】

（是她？）

【许是山风烈烈带起尘沙叫人迷眼，许是银冽华光在暗沉的暮色里太过耀眼，许是此刻东去江流滚滚惊涛拍岸乱了神，刹那间青衫身影已追至林间，即使倦夜，仍可见伊人墨发依风而舞，月白长衫罩着她瘦削的身子，还在埋头走路】

【注定要一直这般追逐，生生世世的追逐，假如这是天命，偏要逆天而行，想也不想，足尖点地，身形在林间穿梭得更迅速，不想她逃，怎地我的爱就该弃之敝履，不想再追，我想要的，纵是上天入地也必不死不休，如是想着，青衫已然靠近了奔走的人影】

【岂料她突然将身一转，迎面撞入满怀，抬手拥伊入怀，欲感慨着这一世里终是抓住了她，胸口却迎上了一阵胡乱嗔语，低头，眼神里闪过一丝讶异，下一刻就从之前的纠葛情绪中抽离】

（是她……）

【女子嗔怪着，拥着她的手不觉紧了几分，原来世上还有一个人为自己留着一点小小的牵挂，那一恍惚就将记忆中的人影与之重叠，又分离，定定的看了看怀里的女子，只觉心底有些东西渐渐有了裂痕，细微的，不着痕迹的，但明显感觉到了裂纹处的酥痒，如蝼蚁缓慢的爬来，啃噬，这一痒，这一痛，似是要撕裂了清晰的记忆】

你来做什么。

【寥寥几字似小石子抛去了平滑如镜的湖水，伴着涟漪层层荡漾开去，她发间除了独有的馨香，还有几分尘土碎叶的味道，无梦楼距此处虽未至千山万水但也路途遥远，此地除了驻扎的教众，一派荒野，她一人独行而来，想必不易】

【月上树梢，四散的惊鸟纷纷回巢，做着缱倦缠绵的美梦，相逢的两人拥在月色之下，享受着短暂的温存】

【他仿佛是木然的，有时我有种错觉，好像他透过我看到了另一个人，或他眼中的我并不该是这样。可比起在他怀中的依眷，这念头只消火光电闪便不见。将身倚着肩头，紧绷的神经终是松弛，贪恋温暖，也环上他腰际。】

【无力再计较方才若果遭灭顶，该如何，会否怨恨他。叹出一口气，这生逃不掉了，哪怕死在他手里，我认。】

【一晚短短数个时辰里几经变折，此刻极盼望他说些话来宽解，却忘了他这么个人，哪儿来多的柔情。伴着臂弯收力将我拢得愈紧，仿佛是安抚方才的恼愤，可说出口的还是这么句不冷不热的话儿。我来做什么，像偏在心窝子上扎一刀，便怄气道】

来做甚么......我发疯了才来的。

【这一委屈，红着眼圈儿竟滚出了泪来。他是当真不知还是有心欺侮我？不过分别月余，即使此刻夜深如茫，我又怎会深疑自己竟似不认得他一般。这性情从前就懂，此刻却忽有种初识的冒撞，教对他生出层不可言状的畏惧。可我又终究想不通疑的是什么，怕的是什么。定一定心，仰首去瞧着他，梢上月照，他轮廓单薄不少，终于软下声来】

我只是想你了，想见你。

你都瘦了。

【语气还含着强持的倔性，可撑不住再冷脸相对，眉眼教忧色取代，恨不得将他印在眸子里。】

【右手抬起想去抚他额角，却复装作无事扶上自己左肩，似不耐寒夜。静中血气平复方觉身上几处作痛，左肩尤是厉害，抚之果然已有肿胀之势，想是方才闯阵时被流石冲撞的。不愿他察觉，且此处并非久留之地，回了营帐再寻个无人处自将淤血揉开，便倦道】

这里不知谁布了阵法，危险得紧，不要再往里闯了，出去罢。

【都说幸福稍纵即逝，果不其然怀里的人传出气鼓鼓的声音，殊不知闻者的嘴角多了一抹弧度，有人记挂的感觉竟是这样的，感觉那话里似有哭腔，愈发收拢了怀抱】

【当尘封已久的东西渐渐从蒙尘里焕发光彩，裂痕处渐渐滋生的东西正努力的挣扎着，似乎要冲破什么桎梏，但积淀的历史不会这样轻易粉碎，至于何时才会破土而出，问心……】

【女子半晌终是不再哭泣，虽未低头，但也感觉到了女子的目光在面上游移，终是不服输的嘟哝了两句，低头看着女子，那眼眸里似嵌进了星子，灿灿生光，直叫玉蟾失色，她欲抬手抚来却是扶上了左肩，从她刻意闪躲的神色里大约猜到了几分，随即她便提到了林间的阵法，瞅着她的眸里泛起一丝不经意的不快】

既知危险，你如何闯过来的。

【此阵乃命景策按照机关城所设的阵法仿设的，以期能尽早发现此阵突破之处，如今眼前这倔强的丫头不知如何穿了出来，看似毫发无伤，依她的武功怎会是全身而退的，只怕是不想说出实情，故而脸色一沉说道】

说实话。

【一路风尘至此，总算得见他面，不想甫才相见便这样疾言厉色。从那语气里听出几分责备，勉强算作关怀。我虽未受明伤，但方才闯阵磕绊已致筋脉阻滞，加之衣衫教夜露浸上寒气，冷汗发散不得，已是在强打精神。听他此问，少不得硬撑。】

【林间幽静，但闻瀑布溪流水声淙淙，于月光下寻一处明亮，拾了树枝在泥地上大致勾画出阵局，边道】

此阵依照北斗七星而设，合梅花之数，加之地势复杂，林中常年不得见光，故极易迷惑方向。寻常人若闯入不是被暗桩所伤，便是迷途难返困死其中。要破阵，非得步步算明。你瞧，这是入口，阵自此始......

【将树枝推出一枚石子标记，浅描出三道波纹，示意北面有水，山南为阳。续而一转，将第二位标明，如是往后复转，将七宫变换娓娓道来。见他引眉若思，似乎十分上心，便竭尽所能讲解得缓慢详细，每至难处便稍留间隙待他思索透彻。如此淅淅沥沥一篇话极耗心神，至末尾几环已力有不逮，摇了摇头】

原本玉衡位所在星阵斗柄与斗勺连接处，我推算当北行五步避煞，西折应有活路，可那时我已经迷失方向，躲过飞石就辨不得旁的了。

【未说后话，腕上忽然一沉，不意正握在淤伤处，却是他在发力，直痛得脸色也变了，方悔失言，忙道】

幸而，幸而我听到你的埙声，我......

【身形虚晃，倚靠在树旁，都说“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可我这一见他好似被逼供一般。心思挪回阵法上，这最后几步还未推敲明白，却更有一层疑惑萦绕心头，不觉蹙了眉】

你可知此阵是谁布下的么？我总觉有些眼熟。

【言至此，身子微微一瑟，又将唇咬了咬，益发苍白两分，轻轻扯着他宽袖，低声道】

莫寒，我冷得受不住了，咱们先出去罢。

【原本想着借此能让她老实交代如何能走得出这仿照的机关城内的阵法，她居然将此阵记了下来，望着她手中不断演示的破阵之策，眉头是愈发紧锁】

【她之云云并未细听，更像是在等，等到她说“迷失方向，躲避飞石”时，握着她的手已然一紧，简直胡闹，却不想这一握是握在了她的伤处，赶紧松了手】

【女子摇晃着身形倚在了树旁，大抵是方才劲道太过，引得她伤上加伤，心中有些懊恼，遂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以至她后面的问话都没听见似的，瞥见她衣角似乎因露水沾湿染了不少尘土，而此时她的声音再次响起，才发现她已是面色苍白，想必除了受伤还受了寒气】

【将外袍脱下披在她身上，本想转身就走，回头又看了看她苍白的唇，平日里惯不会觉得自己是个恶人，怎么碰见这女子，总觉得自己像十恶不赦的匪徒，看来怜香惜玉这个词放在自身很是不合适，轻叹一口气，走上前去打横抱起女子，一路往营帐走去，脸色比之前缓了缓】

下次不许这般胡闹，一个小小的机关城不值得你冒险。

（你若是出事，叫我如何放心）

【手上力道渐松，很有些虚脱的倚着树干，我晓得惹他不高兴了。说完那句话更是小心翼翼的觑向他脸色，比这墨黑的天还沉。他连看都不肯看我，定是厌烦了，正咬着唇不知该如何开口，身上已被添了件衣裳】

嗯？

【他还是关心我的，心里正暖，他却是起身就走。苦笑着挣扎着直起身，双腿忽然一轻，人已被他捞了起来。他显然此刻怒气未消，手中像是托着段木头般硬冷冷的，额头便蹭在他前襟，想说的话没说出口，抬手轻轻环抱住他肩头】

【机关城不值得，可你值得。】


---结。

——承平十年 冬


忽是晚来风急。
船只自乌江中，激流湍湍，飘摇不定。此时已是夜幕，乌云压境，远处传来雷声阵阵。舱内摆上桌案的一盏水来回晃荡，更使人心不能安宁。


低下头在怀中丫头额间落下一吻，平日里清冷眉目，亦不禁蹙起几分。

离河北至广南，才刚转了水路，就遇上了这样的事。

远处雷声滚滚，寒冬里居然还有这样响的雷，缩在叶大哥怀里，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谁都没想到会遇上这样的天，我这一颗心随着案上的水一起晃，脸色发白，是真的害怕。

泪随着他的吻一起落下，闭上眼睛，又往人怀里缩了缩

“叶大哥，我害怕…”

本就不常坐船，秋时在画舫上一点小动静都会害怕，何况是这样的状况。

船行了大半日，前后不靠，真有个万一…

如何不怕。


掌抚在后背，一下一下的轻拍安抚。船只飘摇不定，似乎随时都会随风浪翻入江底。可我只能宽慰她，另外再想法子脱离险境。


“莫哭..莫哭，燕燕。我保证会没事的，你信我，嗯？”


如此风浪，若说平安无事才是奇迹。乌江水急，江道两旁也多峡谷高山，平原之地鲜少，否则也不会夜行江上，不泊船过夜了。只是峡谷之中亦多有水道，或另辟蹊径，或通船家暂避风浪的水洞。

抬手抹了把泪，我不想哭的，也不该哭的。他从来比我镇定，可这样恶劣的天儿，摇晃不稳的船，他也是不安的吧。

很用力地点头，也不知道到底是在向谁保证

“嗯，我信你，叶大哥说没事，就一定不会有…”

话未说完又是一声惊雷，仿佛就炸在耳边，船晃地越发剧烈，险些从他怀中摔出去。强行压下了要出口的尖叫，舌尖尝到淡淡的血腥味，原来是我不小心咬破了唇。

“叶大哥，我不想去东瀛了…”

这个时候说这话，他一定觉得我傻，可我能怎么办呢？我想让我们相信，我们会熬过这一次

怀中的人抖得像筛子似的，尽管我已将她紧紧抱在怀中，似乎也不能带给她任何安定的情绪。自责与愧疚一齐涌上心间，若我当初未将她留在身边，今日她便不必经受如此的折磨。


纵是后悔也已来不及，只得将她抱来愈发的紧，下颚抵上她发顶。


“好，好，我们不去了，等风雨稍歇我们便下船回去，好不好？”

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心里这样安慰着自己，身子却是抖个不停，手紧紧抓着他手臂，好像这样就能让我安定下来。听他说完话，忽然就笑了，我的夫君，什么时候都是顺着我的

“都听夫君的…”

记起那日马车上的话，我们还有那么多地方没有去呢，去过大理之后还要去哪里，似乎定好了，又好像没说准…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舱外雨声渐大，案上的灯烛灭了一盏，更黑了

有人推开了门，急急说着什么，我眼看着那人的唇开开合合，却是半个字也没听清。那人说完话就跑了，我仰脸看着身边的人，嗓音都有些变调

“我…我…我们要离开这船了，是不是？”

“二位快些跳船吧！到了水里还有一线生机，再留在船上，只能被风浪卷入江底了啊！”

来者匆忙留下这一句后便跑开了，心中咯噔一下，又听来她细微颤抖的询问。低头将她肩头扳正，与她对视，望入那双已是彷徨的眸子。

“燕燕，你信我吗？”

“我保证让你没事，现在你要跟我到甲板上去，我们必须跳船。”

“我会带着你游到岸边的，好吗？”

风声雨声扰乱了思绪，我还能清清楚楚听到他的话，是要我…跳船吗？恐惧更深，可眼看着水就要涌进来，除了信他，我也没有旁的办法

“好…我信你。”

牵着他的手出了船舱，船在江中摇晃不定，勉强睁开眼，除了江水，就只有两岸不知道隔了多远的山。甲板上乱糟糟的，两只手都抓住他，很怕走散

“我们现在就跳吗？”

眼睛一直盯着他，根本不敢往江里看

甲板之上，风浪更甚，阵阵雷鸣近在耳畔。我愈发的后悔，将她束于身侧，亦后悔将她带离昆俞山。风雨浇湿衣衫，在冬夜之中又有寒风，催得寒气刺骨，这乌江水中，怕是更冷。

紧握住那双手，在掌心中轻颤，置唇边轻啄一口，微微哑了嗓。

“燕燕，我数三二一，咱们就跳。”

前路未卜，退无可退。我，别无选择。

“三，二，一。”

哗啦两声，是我一前一后与燕燕入水的声音，我不敢松手。江水之冷远胜过我心中所想，我只得奋力带她一直游，要带她离开这里。

恍似天地间只剩我二人，周遭纷乱都与我无关，认真听他说完，低声说重复了一遍。我的手是冷的，他的唇也有些凉，我认真听着，待那一字入耳，闭上双眼由他拉着跳入江中。

我不会凫水，只能攥紧他的手，江水冷的刺骨，随水浮沉，体力流失，我大概，是撑不住了…

想要同他再说一句话，却不敢张口，我怕水灌进来，惹他担心…

或许，我该松开他的手，何苦拖累他…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