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亭

——承平三年·夏——


【幽深静谧的山林间，忽的降下一场猝不及防的急雨。如瀑般的雨势倾泻在陈旧的五角亭，洒落于亭外那条狭长的石板路上，带起四野哗啦啦一片声响】

【雨做成的帘幕模糊了山中光景，似隔断了亭内外的天地，却无法断绝那源源不绝的扑鼻香气】

【亭子里一柄撑开的油纸伞随意地搁在一角，旁边是堆毕剥的柴火，纷飞的星火中，架子上串着的两只烤鸡已渐渐显得金黄油亮，那诱人的香味便随之四溢】

【一只手懒懒翻动着树枝，微微仰头，已饮过另一只手酒壶中的酒。几缕浸湿的额发下，眸中笑意渐浓。大快朵颐总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特别是对一个在山道间奔波了成日，早已饥肠辘辘的人来说】

【大雨瓢泼而至，即便是一手提着裙角，一手撑着纸伞，也将要招架不住越下越大的雨，想起离家还有遥遥山路，不禁蹙起眉头。】

【雨水顺着石阶而下，将石间缝隙都冲刷得干干净净，这般“逆流而上”，一路走走停停，肆虐的雨点毫不留情地在衣服上留下印迹，似乎感觉不到还有哪块衣布是干的。再过不久就是半山小亭，心想着先避避雨，雨势小些再启程，天黑之前回到药庐。】

【亭子的模糊影子愈发清晰，一柄油纸伞先映入眼帘，有人？不过这雨下空山，有人总比独自一人好些。】

【低头踩着步子，伞沿抬起的一刻雨雾迷蒙下看清了对方的脸，步子停留片刻，什么也没说，抬步走进，在亭子另一侧整理行容。又是他？】

【尽管四周交织密布的雨滴已形成一种单一而枯燥的韵律，可还是有某种细微的声音使它起了一些变化。这声音由远及近，经过了那条绵延的石板路，穿过了亭子的雨帘，然后停下】

【目光相触的一刻，是一抹熟悉而略略错愕的神色。只见女子收了伞，不发一言刻意走向了亭中的另一侧，轻轻擦拭着衣袖鬓发的水珠。老天爷真是爱捉弄人，好比有时候你明明不想见到一个人，却偏偏老是撞见他】

【一丝笑意浮现于嘴角，扩散至整个面庞。也许心中实在觉得有些好笑，哪怕好笑的正是自己】

【然而，此刻这“令人讨厌的人”仿佛比往日都更要知情识趣得多，敛下的目光居然又凝注在烤鸡上，抬手仰头，继续喝着酒】

【将伞支在一边，将凌乱的发辫胡乱往后一捋，弯下腰将裙摆的水拧净，拉平褶皱。心里泛起了嘀咕，为何总是遇见他，还总在狼狈的时候。】

【人道有缘千里，但我不相信什么缘分，何况还是这样的登徒浪子。这么想着，就不由得将视线移到亭子的另一头，瞥到了他唇边的一抹笑容，眸子圆睁，又慌忙看了看衣衫有无不妥】

笑什么呢。

【此路距离镇上十分远，若是艳阳高照，倒不失为一个赏景佳地，可如今，不是归家必经之路，自己也不会冒雨前行至此。可他在这里是为何呢？】

【一阵阵香味扑鼻而来，勾起了肚子里的馋虫，索性转过身朝着另一处，只盼着雨快些停下。】

【在飘风冷雨中饿着肚子并不是什么好受的滋味，更要命的是明明有美味当前，却还不得不逼迫自己抗拒着它，甚至看着自己讨厌的人享用它】

【架上的烤鸡已差不多刚好可以入口了，抬头看了看天色，才缓缓接道】

我不过是想到上一次遇见姑娘的时候，也正好适逢雨停。说不定，这一场大雨也快停了。

你觉得呢？

【虽是对女子而言，却又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能否得到她的回答并不重要，只因话音落下的一刻，人也长身而起，弯腰执起了那把油纸伞。再瞧了眼女子故意转过去的背影，径直迎了亭外行去】

【眸子看着远方雨雾，云堆得那么厚，似乎还可以再捅下一海雨来，听着他带着调侃的话语，心道是的，我可不愿在这儿看着你吃烤鸡。】

【撇了撇嘴，指尖绕着袖口蝴蝶结绳子，想着些无聊的事情打发时光。余光瞥过去，他起了身，心底不由一丝揪紧，不过也只是撑着伞出去了。】

【可是……烤鸡还在。揉了揉眼睛，亭子里瞬间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看着火上的烤鸡无人理会，又绕到亭子这一头，双手扩音，朝着雨里喊道】

丁……丁绪！你去哪儿啊？

【没有回应。像是一颗石子丢进了海里，大雨，连回音都听不到。】

【眸子盯着烤鸡，眨了眨眼，抚了抚肚子，叹了口气蹲下，翻转着烤鸡，不知过了多久，雨依旧下着，炭火把衣服都烤干了，架子上的鸡也已经烧得焦黑。】

难道你竟宁愿饿死也不吃我的东西？

【随着这句不知何时突然响起的话，人已悄然站在女子身后。油纸伞下传出的声音诧异中隐隐带着一丝无奈的自嘲】

【上前几步将那串烤鸡拿了起来，坐于一旁，看了看女子，又看了看那两只已浑如木炭一个颜色的烤鸡，眼中仍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

【她不吃也罢了，现在看起来连自己也只有跟着一块挨饿了。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摇了摇头，竟又大笑起来】

【滋滋的烤鸡声已把肚子里的馋虫扰个不得安宁，左看右看不见人来，断断续续断断续续往火里添木枝，手拿着小树枝在地上比划。】

【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佳肴变成一块黑炭，不禁有些可惜起来，有些怀疑自己放着眼前的美味不用，究竟是在想什么。】

【身后一道声音传来，不禁诧异回头，他原是这个意思，看来他已经观察了很久，不由得觉得他可恶，而自己可算是“暴殄天物”了。挑了挑眉】

非也，我可不想饿死。

【略顿，看着那焦黑烤鸡，耳边是他肆无忌惮的笑声，手上划花几笔，解释道】

只不过……不问自取为偷也，我再饿，也不能偷吃呀。

【扬眉，耳边居然传来她的解释之言，虽细弱蚊蝇，却绝对是破天荒的一次。如果没听错，她居然宁愿跟自己的肚皮作对，也要坚守那迂腐的德行修养。要说她固执，也真是固执得有些可爱】

【无论如何，这个理由至少比自己以为的好太多。抛下那串“烤碳鸡”，从背上的包裹里摸出两个白胖的馒头，伸手递了一个到她跟前，语中带笑】

这样就不算“不问自取”了吧？

【目光深凝，片刻沉默，只听见雨的声音】

我可是真的饿了，你要是还不拿着，就真的只有看着我吃了，嗯？

【眸子眨了眨，接过了他的馒头，心头不由得想起了上一次落难之时，也是饿着肚子，田大哥说那句话，轻易相信别人，若是坏人该怎么办？】

【他正是鬼船上的人，正是自己觉得极坏的人。可无端地几次遇见，似乎对自己也没有什么恶意。就这样讨厌他，是我太小气了？】

谢谢。

【轻道一声。雨随风飘，火焰忽高忽低，似乎要与风儿较个高低，总归这人情是欠下了。低下头吃馒头，不再言语。】



——结。——

【脑袋枕着手臂，倚在亭子里的柱子上。馒头早已祭了五脏庙，唯有风雨声送着酒入喉】

【谢谢——不过是一句话而已，有时候跟“早安”、“告辞”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有时候甚至只是一种敷衍，一种令对方消除戒心的手段】

【犹记得曾见过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毕恭毕敬地说着谢谢，下一刻他手中的刀已将对方的头颅斩了下来。有时候这句话不知已胜过毒药暗器几何】

【面前的女子当然不知江湖中的险恶，然而言不由衷的话，又何必勉强说出来呢？】

【嘴角微微咧了咧，带着无言的笑。片刻，却只是将手中的酒壶递了给她】

你说这雨会不会下到晚上呢？

【火焰扬起的白灰在四处飘荡，湿柴噗噗地冒着水气，有了食物果腹，也就觉得时间不再难熬，夏季的雨历来都是无法揣测，东边刮着雨，西边挂道虹，也全然看老天爷脸色。侧着头想了想，道】

不会的。
应该没那么倒霉吧。

【遥遥无尽头的山路，天晴时尚且难行，更别说是下着大雨。这么说，也许没有多大的底气，更多的是面馆对未知的企盼。看着酒壶摇了摇头，没有接】

我不喝酒的。

【讷讷说着，眼眸轻眨，丢进去一根断枝，火焰瞬间明亮起来，忽闪着被风吹的扭曲。】

【听了女子拒绝的话语不由一怔，继而突然想到了午夜梦回，那张曾是泪眼婆娑的面庞】

【“鬼船一役后，首领已将你攫升为堂主，你……你甚至可以奉命去手刃自己的仇人，可为什么你喝的酒比以前更多了呢？你受的伤这么重，这样下去……”】

【“在缥缈会这个鬼地方，如果太清醒，日子会很难过。”记得自己也不过笑着这般答道】

【每一个酒鬼过去都有不喝酒的时候，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喝酒的呢？是从进了缥缈会开始，还是从十三年前那场仿佛暴雨也无法浇熄，本该将自己也吞噬掉的大火开始？】

【缓缓收回的手，一仰头，朝嘴里灌得更大口了】

【拒绝得直接了当，放在寻常人家还真叫人寒了心，可又有何办法？久居深山素日少见外人，并不太懂得攀谈，有那样性情的祖父，自己就更别提人情世故了。】

【不知他在不在意这些，不过就连方才烤鸡那样糟糕的情况他都能一笑置之。略顿，想了想，站在医者的立场，的确该如此说，又道】

你也别喝了，原本就没吃多少东西。

【不知他为何选择做了亡命之徒，依自己看来，普通的营生，未尝不是一条平稳的好路。水花四溅，雨雾绒绒。一场大雨将人困于一方小亭，不说话，还真叫人难熬。】

此行，何处？

【耳畔的提醒之言似是飘拂于面的雨，将人的思绪从遥远的回忆中惊醒】

【就连如忆也只是在问过“为什么”之后，默默拭去泪水，然后陪着自己一同喝酒。此刻执酒的手却应声停了下来，也许只不过因为酒壶已空】

【天地广大，人海渺茫。连自己也不知道此行去往何处，也许只有等找到孟邈之时，才算结束】

【雨势渐缓，天欲放晴。面上的神色也似劈开了愁云惨雾，一如往日】

【只要还能笑，就绝不会哭泣】

自来处来，往去处去。

姑娘呢？

【这个回答似乎就没有要好好回答自己。不过想想，行走江湖居无定所，不若自己无论去到何处都念着深山的那方草庐。】

【雨势渐弱，抬眸看了眼亭外，雨水还在沿着台阶往下流去，亭沿的落珠似乎变缓了，添了几块小枝，站起身来看向远处】

回家呀。

【不明白爷爷为何要深居老林，他分明不缺钱财。依稀想起上次从鬼船上回来的时候，与他寥寥数语，他便如通晓一切般不再多言。】

【没有招来一顿骂，不过满腹的委屈似乎就这样烟消云散了，老归老，但还是瞧着他好。笑了笑】

回家给我爷爷做饭。

【浮云掩映，阳光自树叶的缝隙洒下，透过晶莹的雨滴，投在女子带着笑的脸。让目光不由得静静停留，唇边亦扬起会心的笑】

【虽然很久以前也似曾有人对自己唤道“求安，我们回家吧。”但，也许实在太久，这种感觉，却怎么也再想不起来了。回家，多么陌生的一个词，同时又是多么简单的幸福】

【偏头看了眼地上的那串“烤碳鸡”，再望向她，眼中笑意温柔】

姑娘的厨艺我也算有幸领受过，但愿，姑娘的祖父不会好像我这般缺乏口福。

【雨势渐渐弱了，声音也变得淅淅沥沥，柔和了些许。天光重现，远远挂起一道虹。】

【顺着他的话，再朝简易架子上的“黑炭”瞧去，敛下眼睫毛，乌溜溜的眸子弯了起来，浅浅的梨窝挂上脸颊，笑的有些不好意思】

……他倒是真没这口福。

【雨势又弱，周围的鸟叫声也渐渐清晰，青山像淬了绿，格外的干净。】

不过我的厨艺是不错的，如果还有下次的话，我帮你烤。

【并未言语，只是一味看着她微笑着。笑容之中透出的的既是对她所言的肯定，亦像是另一种回答】

【夏日的及时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已是云散天晴，唯有亭檐挂着徐徐下落的水滴，倒映着群峰苍翠，一碧如洗】

【双脚踏上亭外的那条石板路，同时举起双臂，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悠然道】

承你吉言，这场雨总算停了。

【不觉间已走出一段路，方停下步子，缓缓回首】

东南西北，不知道姑娘走哪一边呢？

【两个本是天南地北的人，在因缘际会之下也许也会有同行一程的时候。哪怕只是极为短暂的一程，至少，这一程已不算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