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金汊

————承平元年夏————
【近来十二舵不太平，一日死一日委实很能恫吓人，阁众人心颇为不稳，已有几个挑头的闹出些事端来了】

【奉了堂主的命令，要去分舵料理闹事之人，出了阁中，经由水道走，不过两日便到了乌金汊】

【到时已经暮色四合，戴上帷帽往岛上玄机阁产业去，想给今晚寻个落脚之处】

[新旧交替，总会有不甘平庸之人。或效忠新主，或顽守故旧。与他而言，总是无甚差别的。]

[只是这些直面于他之人，总要试探几分，得知几分真心假意。有目的，才好控制。]

[只身南下扬州，留下几暗卫守在漠尘身畔。这一次，多少要试探一下这位兑坛主。]

[隐了名姓，借游玩之名在玄机产业住下，静待兑的到来。]

【岛上方便落脚的产业只有那一处，今日并未穿着劲装，反而是一身寻常打扮，便想着不要太过招摇，放下帷帽上的轻纱，缓步走了进去】

【同阁众暗示了身份便得了一间房，上楼梳洗一番，便想下去先填饱肚子。刚踏下楼梯，便不可避免的注意到了大堂里坐着的男子】

【对方身形高大，容貌俊朗，让人不可忽视的是周身气度，看着便知不是平平之辈。隐晦的打量了一眼便不多关注——毕竟我只是个无名之辈，不是么】

【寻了张桌子坐下，让小二上了碗面】

[从兑的走路方式来看，轻功当属上乘。心性不骄不躁，沉得住气。在心底默默评价着——唯不知，态度如何]

[抬手唤来小二，状似随意开口问道]

听闻近来这里经常出人命，究竟是盗匪还是、寻仇？

[小二只推说不知，顺道吐了一阵苦水。垂了眸掩下心绪，摆了摆手将人遣退，他则再为自己添了杯茶，似乎是自言自语，却足以让堂中他人听清]

如此看来，想在这里过夜，倒也是一场赌了。

【正埋头吃面，倒是对方一席话说的自己暗自皱眉——来人武功如何我虽看不透，却定不是能被这些小事吓住的人，说出这番话，实在耐人深思】

【慢条斯理的将剩下的面都吃完了，擦了擦嘴才仔细打量了对方两眼，待对方回头时冲着他一笑】
方才听尊驾言语，似是对此间十分忧心？我观尊驾气度不凡，大约以尊驾的功夫，实在不必在意那些蟊贼

若是我，自当不会在意。

[端起茶杯的手一顿，抬眸淡笑]

可谁也不愿被一个不知敌友之人窥伺着。

阁下如此，莫非，确定那凶手，不会盯上你？

[被杀之人皆是无派系或是听命北冥氏的手下。她若无此忧虑，那么她的站队便要值得推敲几分了。]

【眉头一挑，倒是有些拎不清——他是不是来杀我的了】

【饮了一口寡淡无味的茶水，微微一笑】

若是有人来杀我，担心也无用，或是我杀了他，或是他杀了我，总没有讲和这一条路可选吧？

【一手暗暗摸上腰间的毒针，歪了歪脸问他】

那么，尊驾是来杀我的吗？

杀你？

[莫名一笑]

我的名单上，暂没有你。可也不介意再多了你。

[对于她的防备，他只是拿着玉骨在手上把玩，眼眸紧盯，不愿错过她一丝一毫的反应]

端看你此来，是为了止杀，还是助杀。

【闻言心中一凛——旁人不知，但因着自己的职位倒是隐约知道，此次被杀的阁众，大多是北冥一脉的人！而他说出这样的话，便觉得是要动手的前兆了】

此行，自然是为了止杀而来

【几句话间彼此对对方的身份都有了猜测，被他盯着犹如被鹰隼盯上，而自己也只是一个猎物罢了。心里愈发慎重，捏住淬了毒的飞针，双眼也盯着对方丝毫不敢松懈】

那么遵驾呢？是为何而来？

【缓缓说着话，微微向后坐了一些稳住下盘，面色凛然】

倘若不是同道中人，便不必浪费口舌了

[她言乃为止杀而来，他并不怀疑。毕竟，没有谁会在随时有生命危机的情况下依旧选择一条死路——至少在他面前，纵使她有毒针在手，依旧无济于事。]

若言，我是为你而来呢？

[倏然浅淡一笑，他甩开玉骨，站起身来。]

你也不必急于动手，你我，会再见的。

[他并不打算就此道破身份，反正月后便会相见。]

[再深深看了她一眼，他起身离去。这个结果，很好。]

——————结——————

承平四年 初秋

【扬州容家，据传早些年他们容家也是人才辈出，身居庙堂，然而祖辈经历了朝堂权利更替、牵扯进了皇子王位之争后黯然身退，写下组训，家中嫡系不可入朝为官。虽说大儒辈出，即便为官，不出三五载必定辞官归乡。而后到如今嫡系子孙分为两派，一为书生，习六艺、通经史；一则为商贾，好精打细算。】

【容玄父亲是个另类，考中探花辞官成了个戏子，讨了个媳妇生了儿子然后就消失无踪了……他们这一房人丁并不兴旺，容玄归家，祖辈们虽欢喜，却对他纵容居多。】

【他外出了一趟，为了找凤娆，找到后就缩了回来，大抵是在九歌那种地方穷苦日子过够了，回来居然喜欢上了整蛊人，偏他性情乖张，好好的小伙子穿上了女孩儿的衣物，成日在院子里唱唱跳跳不成样子。但是家中祖母疼惜他，倒也没多少人去束缚，而他，自然是怎样舒服怎样过】

【才推辞了家里说的亲事，他母亲怕他再说什么刺激人家姑娘的话，刚巧他堂兄要去扬州拜访私交好友容家，他母亲就让他跟着一同去了。】

【同去是同去，但拜访这事儿别指望他能做出个样子来。走了趟容家，交谈几句他便不多说话了。之后几日再去，他连脸都不露，道一句水土不服身体不适就避而不见了。】

【这一清净，他便抱着琴去了外面。】

【乌金汊算是鄱阳湖中的一座孤岛，小船将他载上岛后，寻了个没人的地方，调了两下音，弹起《平沙落雁》来。】

「说起他阿爹那个人来，是说不出的奇怪，祖宗家法说不能科举他偏要去，好好放着世家公子不当，硬要成为当红名角，世人眼里下三滥门槛里的戏子；讨个媳妇都能是方外的妖女，被囚禁在九歌圣墟也怡然自乐。」

「他从小就看着阿爹唱戏弹琴吹箫吟诗，吟诗作赋什么的倒没兴趣，但是前者他也跟着学了个五六成。」

「他长相肖父，面容清秀，因为常年被当作药人的缘故，身量还未长成，这般穿着女儿的服饰，居然也没人认出来。」

「她本来是蹲在大树根边，拿着竹签逗蚂蚁，突然听到琴音悠扬，他闭着眼倾听，随即捡起地上的石块敲击着，每一响都和着对方的节奏。」

「一曲本应配合得绝妙，可是偏生他古怪，最后一击硬生生破坏了整首曲子的韵律。」

【林中静谧，只有琴音不绝于耳。他弹得入迷，隐隐约约好像听到有人击石相合。原本以为这是高山流水遇知音，偏偏到最后的时候故意猛的一砸，发出刺耳的声响，破坏了原本和谐的音律。】

【他双手按在琴弦上，心中不悦，便冷冷道】

既有心相合，又为何破坏？还请阁下，现身说明。

【垂眸，也不去看那人从哪里出来。勾着琴弦，一声又一声，断断续续的响着，像是在调音。】

【他就从离这人不远处的树根下钻出来，发髻上的配饰小圆珠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声音，一张雌雄莫辨的脸，加上刻意的妆容，显得比真实年纪小上几分】

虽是有心相合，但是你的曲子，一板一眼，太过无趣了些

【手里转着不知道从哪个地方摘的狗尾巴草，站在这人身前】

你看，一曲《平沙落雁》，你的每个曲调准确而技巧丰富，可是由我听来，却觉得只是琴匠

【他大概并不知道大言不惭这个词怎么写】

【来人看模样外貌是个姑娘，不过十五六的模样，个子倒是比寻常姑娘要高些。她手里转着一根草，侃侃而谈。】

【论指法技巧，他算不上登峰造极，但至少也算数一数二的人物。这首《平沙落雁》他闭着眼都能弹出来。但若要说起意境，却又不好说。】

【前人高山流水，知音难求。也就是说只要用心弹曲子，曲子里总会有一种想表达的情感。但这种情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有人懂的。】

【所谓知音，可以不懂琴。但是却能从琴音中听出你所思所想。所以才难能可贵。】

【若换了原本就不懂音律的人这么胡说一番，他肯定会淡漠离去，不欲与之多言，但刚刚这姑娘还能以击石合拍，说明是略通音律的人，只不过听不懂他的琴音罢了。】

【缓了缓神色，信手一拨】

我便是琴匠又如何？

【他本身就是个静不下来的性格，在圣墟那种囚困人的地方，无事他也能生点事端，没话、遇课树也能说上一刻钟。遇上个好看的人，不逮着多说几句岂不是亏了？】

【他就大大咧咧的对这人的琴技评头论足，瞎说一通。然后把眼打量着，分明看出这人清清淡淡的冷漠情绪因为他的胡说八道，眼睛里晕染了点点情绪，比之前瞧起来灵动许多】

哎哎哎…这就生气啦？
不过你生气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比方才弹琴的时候更好看

【他上前几步，手指轻碰这人的琴弦，语气里带着笑意】

其实琴匠挺好的，比我这啥也不会的强
不过你弹得曲子都太高雅了，曲高和寡，我这种俗人听来听去总觉得不得劲
想跳个舞，也合不上啊

【他一向自持雅正，哪怕对方无礼，他也不过是冷淡的说几句而后离开，并不会拔高嗓子跟人对骂。是以刚刚虽然有些不悦，那情绪也是一瞬间就散去了。】

【眼瞧着那姑娘走进，还碰着他那张琴，他眉梢只动了动，然后就闭目，不想多看。】

【她说他的琴音曲高和寡，说的很对。像他这样的人，是有些自视清高的。就是寡合，所以才有知音难遇一说。所以他一直寂寞着，一直像个高高在上的人，无人能靠近。】

【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他听到对方说跳舞二字，突然睁眼，微勾了唇角道】

哦。那不如我换一首，来欣赏姑娘的舞姿。

【抬手弹了一曲《春山恨》。这曲子是勾栏坊间流传的艳曲，他采风时听过一遍，虽然不是什么正经儿内容，但曲子却缠绵婉转，悦耳动听。】

【先前这姑娘说他是琴匠，转眼他就弹奏艳曲，心里没把对方看多高洁。】

【看着这人冷清的眉眼，他不由自主想起了在九歌圣墟里的生活，那里除了平民百姓外，被赋予九歌称号的那些人啊，一个个自以为是神明，成天高高在上，不把所有的人事放在眼中，为了炼药，人的性格亦不管不顾，他当年作为药人、看到的实在是太多，他很厌恶这样的冷清与寂寥】

【他听着那曲调变换，缠绵悱恻而又靡靡，似有欢悦又隐藏点点凄苦。他不知对方何意，看不懂深意，听不出鄙夷，他只觉此时亦可长袖引舞，这便足矣。】

【身随心动，他跃起，足尖点于岩石之上，不过方寸之地，舞姿妙曼，身姿婀娜，合着曲调、每一次跃起，都点上拍点，面色含春，眼波横斜……原本稍圆的杏眼也有了几分魅态……他低哑着嗓音，婉转而起、沉吟低诉着的是圣墟里的独特方言，似愉悦，似悲戚，似圆满，似遗憾……】

【一曲渐低，他保持着最后的动作，僵硬着留在那石块之上，复又长长的叹了口气】

你这曲子，太过扰心。
虽然跳得畅快，可是当真让人心中郁结难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