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旦活动】《关山月》——郭含贞&向明月

剧目名称：关山月
参与人员：郭含贞   向明月
剧中角色：谢韶仪   贺楼真
剧目类型：活动
剧情简介：再度相逢与别离，千山万水，惟祝平安。

关键词：三生石、诗集、鲜卑

＝第一幕 淡花瘦玉 冶容多姿＝

谢韶仪

[太安元年三月初三，陈郡阳夏，春上枝头。]

[碧树成荫，繁花织锦，白墙黑瓦上凝着夜半时酥润幽雨遗留的水珠，日光下显透璨璨光辉，门前垂柳婀娜，绿枝吐蕊，廊下一簇鲜嫩的花溢出墙外，有金铃声响，是嶰谷里溪水蜿蜒流过，小娘子们踏青寻芳，临水习唱，柔媚婉转的音穿过马车软帘的一痕空隙，零星萦绕。]

[而远在洛阳的诸王叛乱，与频常架起的招魂幡，似是对这季春时日里的上巳节既无陶染，亦无浸化。]

[细指拨铮弦，琴音盖过车外嘈嘈之声，清平调里压伏沉郁，单薄寥音成律曲，勾勾袅袅一韵“乌夜啼”，涓涓细流一线抛来，调子叠叠转低，渐积渐重，冰锁在指尖，恍惚中已觉人声寂灭，虫鸣飘散。而后忽有风至，拂乱车帘，劈断琴曲，将小案上一叠书稿刮的哗啦啦作响，探手按去，折角停在一页，垂目觑过，见诗一句，正写有“凌云高厉，载翔载止”。]

“女郎，到了”

[柳眉微拧，将句在心内滚过一番，怔怔不得语，闻阿姮一声轻唤方拢回神思，合册下车。车外日光正盛，粲焕光芒自天际倾流而下，将掌心上纹路映得条缕分明，恍恍溶去眉宇间三九雪寒，以手遮目，迎光仰首，只见前方山巅有烟霭罩空，岭脉雄奇峻秀，峰首高绝，而其余诸山伏匿其下，相敌斗奇，更妙之处是此地人迹甚罕——上巳节多有拾翠踏春，登高临远反倒鲜见。]

[停步山脚下，华带飞髾，广袖当风，接伞自持，宽袖垂坠时露出腕上一小截明玉跳脱，无瑕莹碧一闪而逝，撑开的伞面遮蔽绵烈日色，掩住面目，半明半暗轮廓缓慢一扬，间色裙边微微翻动，莲履一迈，踏阶而上。]

“女郎，今日的曲水宴，郎君定能拔得头筹。”

[攀山步伐迟迟，意在赏景，而山间幽静，恰是合志称心，聒噪之声难耐，但阿姮自幼伴我，可当例外，便容她“女郎长女郎短”谈笑不停，偏少有回应，只是对上这句，倒是有话要讲。]

阿姮，这话你已与我讲过三次

[眉眼微动，向她一侧略抬起伞面，露出半弧笑意，不去听她对阿兄源源不绝的推崇之词，只管对句实言，戳破她无端臆测幻想。]

那便再回你一次，阿兄他们不过游戏，哪里又分什么输赢

[收声转眸，便瞧见不远处小亭独立，碧翠绿意间掩映怪石一块，不由滞缓了脚步，思绪微转，纤指朝前虚虚一点]

去那儿歇息片刻

贺楼真

[返乡时日将近，便又常梦及初涉中原的那一日]

[车马自松岭向南，叠叠铜铃，惊雀枝繁星，疾驰不歇。骏马飞蹄将敲叩城门时，四垂乌赭天幕正揭半角云曦，赤乌溢发明彩，映目是前所未见瑰奇清隽的城郭，如娘口中神梦孕诞的仙府]

[如娘是自幼教我习书写字的汉女，父兄看重她，也时常以金银赏赐，她却皆弃若敝履，唯喜捧几帕手书乐诗，以婉喉叹咏故乡，时哀而自怜——彼时我亟亟引颈四望，双目以如娘所吟所颂雀跃度量。当目一轮赤羽，云带为衣，碎金中百姓接踵，间有高唱而过的宽衣博带少年郎，当风洒拓，兰馥芷郁。侧有连绵漆瓦，秀颀素墙，题字竹帘如流水悬挂门廊，有惊声微乍，名士在肆中阔论高叹，兴至尽醴裂瓷，长声吟啸，如林下风音。梦耶？我俯探在车辕，张大双眸怔怔而视，心驰神恍，目已眩迷]

[及上巳，胸中激荡更生翼高张，恨不能如鹰投长空，汇入这风雅奇妙的异节。大兄笑称我赫然一晋人，也并不担心，如寻常往刘郡守府中商谈要事，我则盛装，着置办来的汉家裙裳，发颈腕合外族风俗，俱饰菱纹赤金，腰缀雕狼银刀，腕铃轻铛，足踏短靴疾切又欣忭地踏出房门]

[浑不在意此身格格难入，旋飞裙裾，眉弯眼狭，荡着笑声轻盈跃入簪饰蕙草的街巷。身畔是天浮缓风，云滤金纱，笑语晏晏的女郎们轻衫皎皎，履不沾尘，踏舒云而行的神仙妃子]

[我则满面痴醉，恍随至野，待见有翠山一矗，又兴致别起，要登高尽揽陈郡好景。飞步如箭，仗以经年奔马狩猎之力，不多时便攀上高处，心下欢畅，银铃正与脆笑交织，抬眸便见一尊巨石非圆非方，似已年久，上有青苔罅缝，又以朱砂书“三生石”字样]

[从石后踱出，竟有人影近前来，明目一掠，便觉与我素日所见汉女又有不同。如何不同？按捺嘭嘭心弦，齿尖轻叩下唇，微忖了半刻，才比作去昔如娘递与我看的墨字飘下书卷，竖作骜骨，撇作行止，尚有未尽之笔势塑成一身风流。恰迎伊侧来目色，双颊顿纵生丹晕，抬足向前微跃，近处立稳，金镯银铛脆生迭响，一如我心头鼓噪的欢悦。眸生盈盈曜光，汉话念得轻而柔]

你是何人？

谢韶仪

[云梦山上的嶙峋奇石，十步一见，俱散落在沉沉翠色里，并不起眼，唯这一方上面镌刻了三字，便成了独一无二——三生有幸，隔世相会，因有海枯石烂，便笃定盟约永立，姻缘美满。石旁高树梢叶青绿，于风中沙沙翩舞，宝碟红笺悬在枝头，远望犹如枫树一株，蔓蔓朱影铺陈绮丽的织金霞光，与痴男怨女的虔诚夙愿。]

[踏石临近，忽闻银铃脆响，伴一团妍影跃至身前，定睛瞧去，见少女肌肤赛雪，深目艳唇，两颊尚晕红，青丝披结成股，红绳扭了花枝模样，混着五色琉璃珠在发辫中填合，折射斑斓光泽，身着汉裳，却佩胡刀，日色绫落周身，婉约飘逸的裙衫被穿出飒爽肆意，口言汉词，尾缀里又分明携一丝娇软异音。]

[是名胡姬。]

[面色未变，五指却因惊诧合拢，牢牢凝固在青竹木柄上，耳坠金丝吊着珍珠微晃了晃，犹自摇曳。斜伞注目，与一双宝石般璀璨瞳眸对视，神采奕奕一双眼睇来娇憨新奇，看着也不由泛起笑意，便抬臂拦下阿姮，她早已侧挡身前，柳眉倒竖，观那模样似是怒上心头，欲斥对方一声“无礼”。]

女郎何不先言？我自将姓名讲与你听

[春时喜以薄绡制伞，不必承暴雨，却可遮暖阳，纱丝透出几分蝉翼似的轻盈，零散两株银线寒梅织绣在月白伞面上，落一线浅淡的影在衣袂，倒似髾上锦绣。换臂持伞，闻风声稍紧，依稀耳畔飘过，一团红影袭袭笼来，兜头罩压住癯仙冰魂。]

[眼睫微颤，心神尚在待她应答，身躯已先示反应，素白掌心接下半新垂落纸笺，粗糙纸材摩擦指腹，低眉略略瞥过枯干墨痕，又折过不再看。]

[一行娟秀字迹，言诉满腔女儿思。]

贺楼真

[风徐日缓，云气玉清，漫山叶影氤作缕缕翠带，如天府降来尺宽玉帘，空悬四壁，上下玄清，左右朱绿，缥缈而近妍丽]

[而我却似画卷外，四足轻似浮羽，心潮重至万钧，双目恍惚眩眩生晕，条缕明光交错重彩，俱聚此女一身。肤皎比乳羔，目匿藏繁星，扬唇瞬息春枝乍绽，不惮以草原至明丽之物来比拟她，然若需一言以概，依稀还当是曾学的汉句“晔兮如华，温乎如莹”差可描绘。极力忖诗词来许，怔随其吐字偏颊，颊上彤云愈深，瞳珠愈亮，捺不住碎步续是一踮，轻盈落下时快语随饰物零响而出]

[如幼兽初奔至野，又譬雏鸟试来揽天，我孤处神往已久的中原，满眶新奇而夷悦]

我唤做阿真，从松岭来，才至陈郡不久，有位兄长同我一道，今晨至郡守府中赴宴。唔，下月初一是我十四岁生辰。

[恨不能以寥寥数语将数十年倾尽。本性即如此，随如娘习汉诗文已有数年，亦丝毫不减跳脱之格，父兄也曾笑言薄斥与我，可我仍是不明。若我悦此人，便是好比对日对月，透目即见心，又如何矫饰隐瞒？]

[然中原女子自是不同。微颔雀雀双颊，鸦睫扑扇，溢满欢喜的琉璃瞳色望去，业已忖定，若她不愿叙名姓，我亦不会介怀。又笑以娇声，叙趣事来博伊人展颜]

还有…

[忽叫好风摧断，眼目循其举动低睨向薄笺，倒而掠，只依稀觑清“梦、郎”几字，笔迹秀致，犹隽清芬。歪首轻怔，复转睇簪缀彩笺巨石，风拂、俱是女儿痴念，而后方恍然忆起，曾于城中风闻过几句，于此可求三生因果，定一世鸳盟。却也只掠耳便过，见惯草原放恣不羁，再如何习读诗词，也无从循此幽婉心境]

[望石时并无半丝涟漪，然回首望她，余光还未落抵，心口却似那巨石嘭地落湖，及耳重音，并涌源源欣喜。笑弧高扬，半身不自觉前依，似欲再近些，足腕微抬，抬臂以纤指缠绕发辫，眼目携笑，迭声又道]

你是来祈求姻缘么？我故乡倒不同，每岁春秋皆有欢宴，连绵火堆，漫天繁星，众人聚在一处饮酒作舞，若瞧中了哪一位娘子，便赠最稀奇的猎物。

[语气轻快，滢目抬逡其玉容，欲自眼瞳流转间觑一二好恶，再裁话句]

春时祭礼最最盛大啦，就在十日后。

谢韶仪

[绿茎红艳，霞粉如云，兰时洋洋春色肆意漾过，阅徧繁华春媚，宛与婀娜女子相类——族内姊妹像柔嫩碗莲，日日以清水浇灌，避日晒，躲雨淋，抽枝生长出盈盈一握的楚楚娇花，栽培出肖似的风仪与规矩，眼前这位阿真娘子则仿若迎春，四五场春雨落下，扎根道旁角落便焕盎然生机，伶俐烂漫映现蓬勃朝气。]

[心内如同这三月芳春时节，恍惚催开青阳伊始时冒出头的花骨朵，“啵”一声花蕊舒展，被清甜的香气勾了一勾，听闻言词雀跃不绝竟也不觉吵闹。眼波微转，见明晃晃的日光照在少女腮颊之上，筛出一条淡金色的涩涩浅纹，便将手偏过，让出半边伞与她。]

我名韶仪

[两根纤指顺过手中红笺，凹凸不平地抚下去，依势停在笺尾，延着薄纸弧度挑了个卷，恍惚瞧见窈窕俏影扶案倾腰，镇纸压住藤纸一角，任风吹无波，起笔饱满，墨迹勾转端厚筋骨，淳淡婉美写至末梢，小心翼翼收尾。绮思无人能诉，唯告知虚无缥缈的满天神佛，盼幽微心愿成真，纵是讎敌之家，也要牵起一根红线，再无逭避。]

[或许她从不知，佛祖佑不得无缘人。]

[心含惋惜，无声而叹，复闻伊提此“姻缘”二字，微有讶异，不知是通晓三生石的来历，抑或是识得汉文句词。暗忖片时，却不吐直言，且慢声与她分说起族内琐事]

族里有位姑母，令我很是羡慕。她棋力甚高，在议婚时摆了一盘弈局，手谈能胜过半子的郎君才有资格将她娶了去

[依我所意，凡祈求姻缘者，无非是女儿家扎作一堆时的凑趣玩乐，若动念真心，那便是知晓机缘渺茫，贵贱悬隔，士庶之分，云泥落差间不敢流露半分声色，紧抓住孤零零的水中浮木，奢望一根死物将自己带离苦海，是无助又哀怜的可悲本相。]

[曾翻读山海游记，据景悉书，点缀抒怀，的确颇富意趣，此身难行远途，唯凭山水描摹，聊解乏寂。如今闻听遥遥异域趣事，难得生出三分兴致，随她结语又续一句，眼眸发亮，圆圆睁起。]

祭礼时都做些什么？

贺楼真

[我越远山而来，来处风物与陈郡殊异，昔常御马疾驰，蹄践青绿芜草，朔风振衣猎猎，我执缰高支腰脊，侧是连绵不尽牧草，顶是穹碧重云，数里相如，亘古难惊，半晌，方有苍鹰一尾自云间掠过，续杳无踪迹。已见惯此寥阔，虽亦可纵情欢笑，然难免于风声微寂时，翻覆揣度起所诵诗赋珠玑间离离风月]

[以此羡仰一路奔赴，双目所历俱令满腹欣喜。然最是此刻，熏风似也玲珑送响，耳畔奏以华章，雀鸟于心头拍双翅，心口扑扑地，如在云间沉浮。纱伞半壁花影遮来，颊上炙光被掩，却早有一缕糅入瞳底，灼灼望触她眼波，心弦盘旋双翅便亟振起，直冲发顶]

[竟稍屏吐息，慎将字句自唇齿间绵咬，恐异地之音玷染分毫]

韶仪

[轻叩贝齿，循拟其清婉语调复默念数回，如嚼芳馨，联翩欢喜不绝涌至，恨不能抬臂旋裙，踏歌起舞。绕辫纤指微一扬，乌发赤碧玛瑙熠熠甩起弯弧，我百骸俱轻，似粒玉珠立在此辫稍，轻快地自春风间荡过。她便是此缕风。]

[笑声清脆，眼弯狭成新月，欢欣无从可叙，轻灵话音急涌而出，恐迟分毫]

春祭从太阳初升持续到次日启明星现，白日里，高木台上结彩绶，四角悬银铃，萨满披朱玄两色衣，奉牛羊，持木剑向迥光神祝祷，入夜族人便聚来，吟长调，随性作舞。自然，更多是互表衷情，据萨满说，春祭时孕诞的幼儿受万神庇佑，无病无灾，亦更聪慧些。

[曾数次酣舞于春秋两祭，也曾于好梦将醒时闻如娘低念偈语。勿论萨满香烛间高咏玄调，抑或如娘晨曦晦明时叹惋柔声，素懵懂只作玩乐，并不在意，尚未有所求，便从未有所信。但若她有痴念欲上达仙阙，此后我定更诚心些。晕颊漾痴笑，鸦睫微偏，娇娇询她]

你心悦棋艺精湛的郎君？我回乡后便在春祭上替你祈福，你定能得偿所愿。

[只作她前语所羡为善棋二字，然我所识之人，俱只长于弓马，无从襄助，不忍星眸似现寥落，便揣尽所能为她解颐]

谢韶仪

[发鬓间累丝钗镊坠着长长的垂珠，被风刮得摇曳不定，牵起明珠宝光流动，交相辉映的是她辫股里夹着的绮丽琉璃珠，抹一层金色辉彩，如天际星子般在眼前闪耀。光色里胭脂朱唇缓缓开合两次，极力撇去异族韵音，正矫字腔，由娇俏嗓音托出，承衔缱绻缠绵之意，偏又蕴藏矜重虔诚，仿佛有一腔深重厚谊，于此殷殷唤出。]

[便不由有些动容，弯目噙笑，柔声应了她]

嗯

[欢快话音迭声赶来，伴金灿灿的铃铛清脆作响，随她轻盈动作，碎玉似地环绕盘旋，跃起沉静心房，仿佛微薄的流水倒映着银白美满的月光，碧蓝天影溶散在水色里，濛濛熏染。我想携琴奏一曲“春水”，清风入怀，鸟鸣北林，欢泉于山涧拂响，漫聚岚岫，潺潺切切，我想执笔描一幅丹青，绘高山之巅，云雾缭绕，松风阵阵，幽谷轻寒。]

[此间世人形色相异，瑰丽山水亦明秀壮阔，各秉千秋，素所祈盼，无非肆意游遨，纵情漫履。]

果真如此风趣？若逢契机，我当前往一观

[近年来常怀困惑，难言何为般配伉俪，因相敬如宾离疏，鹣鲽情深难求，思思念念，只觉郎才女姿、夫唱妇随皆不及琴瑟和鸣，意趣相投来得天然配合。心念一动，知其对己意有所误，但既然情谊诚真，便不必分辩廓清。]

阿真娘子有心

[转眸与阿姮低语数句，自她手中接过单薄书册，手指在靛青色的封皮上缓缓抚过，半晌后扬眉一笑，将本子递传过去。]

这诗集送给女郎，权作谢礼

贺楼真

[颊衔灿笑，双目溺尽绚色，满首发辫零珠随她言重颔，唇齿交紧，舌尖微翘上一抵]

嗯！

[刻将尾声摹重，仰举明光烂漫的瞳眸，以期她能察我殷殷期盼。盼愿眼前人远赴我故地，使可引她见山见水、见日见月，褪此清和柔缓，换以一新，山非矮翠，乃矗逼天宫皑皑雪柱，水无游鲤，唯草野漫青牛羊浅啜，四时晴雨俱长，日月全无蒙蔽阴翳，圆盘一盏，广袤虚穹，揽下四野雪马乳羔，疾影驰掠，展臂阖目，清气涌溢]

[并有高吟婉转长调，旋腰柔作欢舞。虽非一色，但含异致，她将如我心悦中原一般，悦我故乡。]

[抬接过书册，此心欣悦益沉，腹中如淌沓琳琅悦音，耳尽无它声，欢涌双酡，人已陶陶。以纤指轻柔拈翻书页，满目携以跃跃星光字句细量，泰半诗赋并不识，然难削满腹得此佳赠的夷愉，双掌将其一合，叠抱于怀，指尖抚拢素纸边沿，笑逐颜开，眸心光炙，如痴似迷，朗声]

我十分欢喜

[笑弧满涨，快意目色轻飘，度量己身，又大觉羞惭，金银珠玉太过轻廉，不足以将我心道以万一，余下又尽无可取。面颊赤霞益浓，凝眉左右细逡，方勉强寻出一物。自皓腕褪下缀铃银镯，镯身雕日月星辰，铃首兽角，铃身绘半圈朱漆，呈至她面前，眼波清挚]

这银铃送与你，这是萨满祈福之物，你佩着它，会保佑你长乐安康。

[呈近时心神蓦动，恍惚间身亦循此闪念，足前踮倾身双臂展而复收，将她肩骨稍拥，是草原致谢之仪。旋敛臂轻巧后跃半步，眼下霞色欲滴，眸光微闪，羞讪掩以急促高声]

我该走了，有缘再会

[矮身将银镯往地上一搁，亟亟旋身疾奔，浮光远纵至后，煦风拂掠青丝，耳畔风息似情人低喃之语软荡，撩起一绪心弦，续高高掸下，左右高低，皆不为我所制。只觉欢喜，源源不绝、不知何起的欢喜，足履仍以急迈，时拧腰旋裙展如满月，书册深压至左胸，浅一阖目，面容焕光，似饮几坛酒，似吞一山春，不尽的笑。]

-第一幕 结束-

＝第二幕 生民百遗一 念之断人肠＝

谢韶仪

[永兴元年四月，我与清河崔家的九郎君定亲，嫁衣绣到一半的时候，逢幽州刺史王浚勾结鲜卑部族，引胡人南下，起势汹汹，不过三日便将河间王逼退洛阳，邺城陷落了。彼时恰生出意趣兴致，便前往城内访友，眼见异族兵士骑着油黑骏马穿驰过狭窄的街巷，掀翻了货摊商架，抢掠戮杀，冷厉马刀上挂着血珠，淋淋漓漓滴了整条路。]

[避逃无路，只得用一身灰暗破旧的沉色布衣裹在碧青裙衫外，发饰耳坠尽数丢弃，仅留一枝银制替钗贴身藏匿，泥痕尘土涂了满面，遮掩下素白肌肤与清华秀色，惶憷混迹于数百女眷之中，一同被劫掠北上。]

[不过一个微末念头，便将自己送入虎口，连骨头渣滓都要被碾碎在关山万里之外。]

[近几日又向北地行去一段距离，惊惧之下极难辨识周遭景致，不知身处何地，只知距胡地又近一步，深秋时的夜风抽着帘子梭梭作响，卷过薄衫，将冷意一层一层从脚底往上漾去，微弱的火光透过帐门处一条细小的缝隙渗了进来，明暗之间，照见被散发覆盖了大半张脸的面庞，外头是男人们作乐时的大声谈笑，高壮的影映在帐子上，鬼魅一般拉长成扭曲形状。]

[似有预兆般剧烈一抖，随后一道声嘶力竭地哭喊骤然碾来，匕首一样尖利的音，仿佛是临死前最后一声叫喊扯裂在心头，苦痛的哭叫后便有什么沉闷的响，皮肉被扇的音，叫嚷声，喘息声，和吵吵嚷嚷的调笑，俱都杂乱的混合在一处，女子的嗓音逐渐低了下去，呼喊，或是呻吟，细若蚊蚋亦牢牢往耳朵里钻。]

[阿姮在身侧不住发着颤，她摸索着倚靠过来，汲取一点微薄的暖意，我一壁将人揽过，一壁扣住她的耳，想为她遮拦住这可怖罪孽，而自己暴露在这恶意下，直面之时，却也不过早晚。颓败的寂静里，我抬起手摁住脖颈一侧的血脉，悄悄藏起的银钗断了一只股，将残支捏在指间，锋利的钗头侧抵住跳动的脉搏，冰寒地似可吸取生气。]

[我想我还在等，等不到路的尽头，便不愿垂首屈服。]

[但第二日，我便等到了。]

贺楼真

[翩彼日月，逝犹骇电。蔓草黄而复碧，远山犹隽琼英，日与月自山坳徐徐升坠，烟霞夜星阔远无尽，如映枝树、如笼矗石，空照我年少至今即将赴嫁的岁月。近来愈常缄默，每日驭马远纵至野，盘膝而坐，似此遍野草木任云起落，日暝方归，静缓淌过辰光间，不时便会忆及此句]

[句出韶仪所赠诗集，十页七行，属为陆士龙。]

[此籍已被拈翻至轻薄，父兄再度南下时特带与我一卷书，当下如获至宝，喜不自胜，慎敛翻过几页，竟见“有皇大晋”几字上赫然半截纤细指印，鲜赤血迹，怵人心目，询大兄，却只得数声大笑，化山雪蓬头迎来，叫我半晌骇骇难言。次日，如娘便失踪迹，遍寻半日不得，我亦如现下般枯坐孤望碧空许久，而后方清明，应当走，需快走，惟愿中原乳墙乌瓦、杂言酣声俱能生双足化双翅，奔离万里之远。还有韶仪]

[亦是此时方晓，中原战火频乱，慕容一部早已难耐野心，贺楼身作依附，亦只能甘为士卒，然当金玉如山叠，丝绢如云铺，重旖纷华，宝光煌煌，势便再难收。而我却如眷巢稚雏，久才睁目惊觉。数度劝诫已令父兄极为不快，斥我愚懦，如异族之人，后又有达奚部欲与我族通婚，父已应下]

[嘎——乌鸣凄声，穿云透至。卷睫翘抬，沉沉目色纵睇，日现重翳，西处阴云渐风逼近，几丝清雨似折纱飘来，及后渐骤，绵密砸落，萨满今春所祈业已灵验，而我，许将于此连绵数日大雨中赴往达奚，至死再无回路]

[雨珠自宝帽圆沿淌至颊，衔入唇齿，竟生咸苦。蓦然翻身上马，于凄雨中疾驰，不知复奔又几时，只愿如苍鹰高纵，溺于此风此雨，愁绪尽抛至后，许久茫然四顾，竟是向南而行。再定目，苍茫间又现稀疏人影，略狭朦胧双眸，尖帽鳞甲，是几名鲜卑兵士]

[灰黯天穹半倾，几欲逼顶，远山氤氲为玄，近处晦暝无光，满目稠浊，男子桀笑与哀泣声嘈杂又远弱，侧耳一闻，水珠乱如急箭，亟亟扑来。足夹马腹，追至几人后，亦不开口，只右臂高抬，笞马鞭以全力一劈]

[一人额角立现狰狞血痕，睇他勃然大怒，捏拳快步冲来，亦不避，高居骏马上，髡发尽束缀长珠圆帽内，面颊苍白冷淡，雨丝湿黏在眼睫，冷晲]

你们在做什么？

[此人被眼利同伴拦阻，二人偷觑向我指间银鹰戒，续抬首回话，满面笑意]

“我等是贺楼乞大人部下，大人虏了一批汉女献祭水神，一刻钟前大人已亲押去易水河了，接便下了雨，大吉，定是水神感念贺楼大人一片赤忱….”

谢韶仪

[脚步虚浮着，奔跑在黄土飞扬、青草枯黄的路上，酸软的腿微微打了绊，眼见便要扑跌，臂肘被阿姮狠劲一搀，又硬生生提了口气，强撑着续往前去。天上不知何时下了雨，淅淅沥沥浇下来，与伪装尘渍混在一处，整个人似从泥水里脱身而出的水鬼，身两侧有笑声骂声交叠，追魂夺命一般紧跟不去，胡人的马鞭居高临下一挥，小半截波及左肩，登时烙下一道狰狞的血痕。]

[这刺痛从肩膀到心底，驱散些微惧意，一腔屈辱涌起。中原的珍玩珠宝，美酒美人，被抢之掠之，杀之毁之，汉女成了牲口，由一群畜生策马驱赶，年轻而蓬勃的生命任人践踏，被糟践的不只是身体，亦是汉人最最矜贵的脸面。]

[河水奔流之声入耳，愕然停步，却又被挨挤着往水里走。忍耐煎熬等不来生机，然而即便是身死关头，即便这些鲜卑兵士的人数远不能及，这些女子们也无人反抗，仿佛已是无力回天，皆沉默木然地奔赴炼狱。心被茫然与迷惘满浸着，被四面八方袭来的力道一推，未能攥住阿姮的腕，沉沉跌坠在冰冷刺骨的河流中。一口水呛下，神思清醒又混沌，那一松似是松开了牢牢抓着的浮木，弦丝崩断，惊惶与水一齐漫了过来。]

阿姮！阿姮！

[大声呼唤，逆人流而行，去寻阿姮踪迹，寒冰似的水淘洗出原本面貌，粗布衣衫紧贴身体，在一干女子中有如鹤立鸡群，十分显目。但此刻已然无暇顾及，淌水向前，眼看已触碰到她双手指尖，却忽而被人自后方拦腰抱起，受惊颤颤，正待反应，阿姮却比自己挣扎抗争更为剧烈，我听到她嘶声喊着“女郎”，瞧见她在一名鲜卑兵士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接着便被当胸刺了一刀，雪亮的刀尖自胸口穿出，弯转一个细小的弧度，溅出一线温热的血。]

[人被抛在地面，一时摔的头昏脑涨，睁目晃首，堪堪往回走出两步，又被拽着脚腕拖至原地。男子沉重的身躯压将上来，气息喷在脖颈耳垂，发髻散乱，胸腔起伏不定，贝齿在唇上咬下一道浅印，仍在拼力伏身前爬，向着江水所在，凝着眼珠盯过去，却已找不见阿姮，她与其他女子的尸首混在一处，被奔流河水吞噬，徒留一片暗沉的朱色，漂浮不散。]

[手指在泥泞的土里抓出五道深痕，扯住一脉枯干的草，绞拧着失了形状，身体翻转，衣袄被“嘶啦”一扯，左半边肩臂登时裸露出来。裂帛声响起的那一刻，神魂仿佛远遁去千里之外的阳夏，书阁内燃起梵香，窗子半掩，缝隙里飞进几片雪花，一双手在抚琴，琴音中正平和，是寒潭深水，一时受挫，却百折不回，一时污秽，停候少顷便泥沙俱沉，转身复回澄澈君子模样。]

[黯淡瞳眸里露出一朵寒星，右手握住替钗，许是上天庇佑我微末心愿，狞厉杀神被弱女子一击刺进右眼，半根钗股都扎了进去，拖拽怕是要将整颗眼珠一齐拉扯出来。鲜血如溪水般落在颊侧，起身挪离数步，原以为会被立斩刀下，熟料竟仅被几人围住，那男子步步逼近，顶着半张脸的鲜血，有一种悚人气势。]

[是想亲手了结我，抑或是更惨烈的折磨。]

[平静坐于原地，收拢衣衫，理过凌乱发丝。指尖冰凉僵硬，举目四望，见四周天地苍茫，我孑然一身，无一谙悉之景、熟识之人，故人故土，自此一别，后会无期。]

[何为痛？何为怨？何为国仇家恨？无非便在近前。]

尔等…夷狄之辈，不过是尚未开化的畜牲野兽，竟敢妄图雄踞中原，是忘了当年...卫霍陈汤之事

[细颈被牢牢扼住，整个人被提了起来，眼前蔓延一片漆黑，风来雨飘，骨头发着冷，面色苍白，嘴唇发乌，低靡的声有痛楚，亦隐傲然，结了冰的面庞上不见眼泪，仿佛流一滴都是耻辱，却有残留的血从额角淌下，一行血泪蜿蜒。]

汉室、家奴！

贺楼真

[远近水色阴晦，密织凄凄帘，万物褪深缁浅灰，如纸宣洇成浑色，此幅信笔潦草水墨，无中原之柔美，漭而悲沧，残而孤冷。浊霖糅入眉目，面波阴沈，再难抑以细听，五指陡紧银缰，伴以烈马长嘶，似弦离箭疾驰]

[湿草没马双蹄，污泥飞溅，双目黯澹笔直指前。数缕践折荒草的足印，刨露青黑泥水，叶背颤滴几浊殷红，沥沥蜿蜒，如溪缓淌，侧现几行连绵坍塌蓬草沿向荒处，是被拖拽的痕迹。咬牙不敢多与眸色，这处一叶一露，一风一尘，仿仍匿哀泣、呼号萦绕，催我急马匆匆]

[少顷耳较目先察，狂笑哀泣驳去迷雾，众影隐浮，眼睫交阖将漫目寥雨眨落，一切暴戾凶恶现出原形。]

[苍水浮起大团稠赤，数具腴白的身躯漂胀在河心，两岸风草蓑蓑，呜声幽咽，仿见鲜卑兵士三两交刃，如逐犬豕，无数湿衣薄衫的女子被驱入河，惊声裂至心腑，女体瑟缩弓避，却避无可避，只能凄绝迎向必死之路。而转见于河畔引颈高望的他们却愈喜焰高涨，粗眉笑展，伸长刀刃，漫意往累累尸骨间抵送，刃回若挑起血肉，便聚起一阵大笑，风雨凄飘，漫河哀声无人知]

[竟有瞬息呆立，胸口似冷似炙，既悲又怒，惨白唇瓣颤至扭曲，手足筋骨俱如抖筛。朦胧竟有一念：父兄并未说错，我确是个晋人，至少为人]

[步稳踏前，至近愈急，几似狂奔，见侧处兵士扬右拳欲躬身行礼，突拔出腰间银刃，左掌将他攥紧，举便向其方才执刀右臂狠刺，一击即穿，形容癫狂，拔匕又落，连戳数道。直至双臂被制，我大兄——此伍之首贺楼乞缓步行至面前，抬掌狠一扇我面颊，人往后斜斜掀倒，此际眸微偏，气力顿如抽丝尽泄]

[我觑见了韶仪。她于几尺外半伏呛咳，即便蓬头垢面满布血污，只匆半瞥，便忆起无数日夜酣梦里顾睐流波的女子，集汉家山水秀致一身，宛如惊鸿，如今竟也被大兄辱折至此。如雷轰劈，僵俯在地，帽沿珠绳裂作几段，朱碧玛瑙凌乱碎在泥浆里，华光玷尘。我无力以护。唯拈起粒浊珠，支臂半撑起身，久未落过的泪忽满面，急淌不止，心如利刃翻绞，血并泪汩汩而坠。]

“你又发甚么疯？”

你呢！

[舌抵齿渗血处，尖声回斥，转睇向形如杀神的大兄，他竖眉怒视，一目已毁，另一目圆睁，溢满震怒杀意，于我看来，这双朗目已是全毁了。厚欲、干戈仿佛一星火，触之既燃，燎尽神智良知，自此成柄无情无心的利刃，而此凶器在前，贺楼轻而易举地陷入不尽血腥。迥光神啊，你是否闻我日夜所祈，诚心所求，此争端何时才能平息？双掌撑地，颤巍站起，行至二人之间，以纤身掩住韶仪，仰首，苦泪衔在两瓣唇中，软声恳求，此叙是汉话]

大兄，你亦受过如娘教诲，知晓仁义礼智信，知晓君子有所不为…放过她吧。

[见他冷扯嘴角，神色不虞。凄哀眉宇渐凝，薄光涸在目中，华衫鬓发湿腻，贴在肌肤冰凉透骨，面颊狼狈肿朱，雨水渗入眼瞳唇齿，并不抬拭，一闪未闪]

“放过她？何以偿我一目？何况此女言语辱我...”

[抬臂前伸，大兄显已怔楞，‘铮’地自他腰间拔出一柄短刃，银首有三圈菱纹，领缀朱结，与我银匕同出一师之手。将匕身反复于织花袖口刮拭，至器光冰利，可映人面，提涩唇冲大兄浅一扯，笑未聚形时，蓦然反手立刃，携五分势，将尖锋往泪目中刺去——音重无起伏]

我偿。

谢韶仪

[急雨撒豆般的打在身上，咽喉被灼热的刺痛梗住，间间歇歇地闷咳，半个词也吐不出，掌心里密密层层漫了一层湿意，不知是雨水或是冷汗，伏低在地，面上血污经雨水浓墨似的化开，一滴滴顺着满头乱发纠缠着滚落下来，跌落在荒凉泥土里。多想看着这群鲜卑人身首异处，遭受比我今日所受惨痛百倍千倍不止的苦楚，那些冷厉的质问，那些毒辣的、充满恶意的诅咒，俱都在胸腔里翻涌不止，无法平息。]

[但当我凝视住阿真，却是什么话都讲不出。]

不要…

[二字破音，低弱难闻，向前膝行两步时，已有一只有力的手及时截住她的腕，另一只迅速夺去匕首，掷于地面，兄妹二人对视片刻，皆寸步不让，终末仍是男子退却，铁青着脸扬长而去。我缓缓直起身躯，跪坐于地，举袖遮面，拭去面上残血，转眸看她，窥见两行清泪倏的坠下，心内一痛，亦险些滚下泪来。]

你哭什么呢？

[欲抬臂为她拭泪，低眉匆匆一瞥，觑见指上泥污裹起干涸血迹，抽搐似的发着抖，蜷起手指紧捏住袖口，微挑起一丝凝淡笑痕，有意极力避去这一桩痛楚祸事，涩声低语，仿佛旧友重逢，仅是叙旧。]

你送我的银镯我妥帖收着，幸好存在家中，不然此番便要遗失了

[口中言语，目光却挪移向易水河畔，粘稠的血腥凝实了水流，那儿有身首分离的残骸，有死不瞑目的头颅，河中的水还未沥净，又有无辜的新鲜血液汇聚而去，仿佛永生永世也淘洗不净。身体里那股澎湃的血气逐渐平复下来，深到骨髓的狰狞怨恨亦寡淡湮湮，从发丝到指尖，从流动的血到呼出的吐息，尽皆缓慢地，无可阻挡地结成了冰。]

[谢韶仪与她们一同死在了这儿。]

阿真

[原本对胡地的好奇与憧憬在这十几日的蹉磨里被尽数碾碎了，我变作一缕游魂，在易水上徘徊不去，怨、憎、恨与风刀霜剑沁溺着心肺，烈火寒冰煎熬梗塞，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抽其筋，将之挫骨扬灰，除却阿真。]

多谢你

贺楼真

[势逼至此，凝冰面色微裂，竟生零星笑意，贺楼所欠，合该以血偿，一目、着实太轻。耳畔嘈切雨击物声，眸前水珠为匕刃破击，飞溅弹溢，刃锋距肤仅寸时，手腕蓦叫大兄挟住，此际人犹无力自此愧偿之举间自拔，满腹恨恶俱沉，心绪如两浮薄寡灰烬，轻而冷地悬于乌目，淡举望他]

[雨珠密坠，他发目亦俱染氲雾，甲冠被雨色驳去逼人赤朱，钳紧我腕的手掌根根攒紧，如巍峨山形倾矗，无声威迫。幼时从如娘习以孝道，最敬父兄，然如娘远走，中原被父兄屠以刀戈，又有什么是对，什么是错？面容惨白，消沉肩骨被急雨坠得半塌，却仍将湿透足履牢定原处泥污中，悖逆抬以空目相对，韶仪于我身后，绝不敢有半毫避让]

[待他愤而率兵士离去，却亦褪力，四际仿佛骤然消黯，天日早沉，潇潇风雨，杂起幽噎无尽，渐河心血水盘旋枯凝，此哀恸漫在四野，亦弥于心间，令我羞愧悲恸，因我姓为贺楼，胡与汉，界线本就分明]

[靴履侧左一落，缓回身以面向她，却怯将晦涩眉目低垂，惧此秀容青紫血污，惧受明目睇来鄙夷愤恨，最惧、这本就是我罪有应得]

[然她所受之苦如此昭然，眼波避落处的残破衣衫，撕痕中半露的玉肌…双膝几是瘫软地跪伏，脑中骤然一轰，眼瞳已如刺般遽缩，泪水急坠而下，噙泪抬睫，双唇张数度，喉中却似哽石般，讷涩难言]

[又有何可言，泪迭涌，嘴唇战战，聚不成半个歉字。只凄惶地迎声去睇她腕间，未剥的泥血，银镯、萨满、贺楼！无错，是我为她带去此劫难——泪于她致谢时涌溢更凶，脑中发昏，牙根合紧，腥甜似有唇血倒饮入腹。蓦然抬手一攥她细腕，口中自顾喃喃]

我送你回去

[右掌握她，左掌并双足撑地，半支起踉跄前行的身，却又在下一瞬失力跌绊，膝臂俱摔回泥水里。似乍惊破了满腹癫狂，颓然半跪，垂首低目，舌尖颤了几颤，耗尽力气，方磕绊在齿间挤出破碎话音，两泪滚颊坠落]

抱歉…

[歉的是方才跌摔，而掳掠欺凌之事不敢提零星，只因前事太重，轻飘几字又如何表怀，此满腹愧悔露出半角，续飞快敛下。双唇抿紧，面色衰灰，抬袖拭抹眼皮，又递掌与她，涩音定，不提其它]

我送你回陈郡

谢韶仪

[我痛斥贺楼，说他不堪为人，欺辱折磨弱质女流，是不通仁义礼智的无知蛮夷，然观其与阿真相处，怒急时尚能自抑暴躁脾性，分明是对胞妹疼爱有加，便是将同族妻女姊妹念作人，将汉室妇孺比为羔羊，可任其宰割，一时是勇猛可敬的夫君父兄，转眼又变作手持刀戟的残暴凶神。再无法剖出整颗心去付以仇怨，我惧怕那剜出的一目化为阿真心中无法愈瘳的伤痕，愧疚钟归为怨尤，亦担忧自我怨怼之意不受箝制，二人互有念及，再不复山峰初见时的清幽静好。]

[人心复杂难测，我惶遽憷憷，辗转不安。]

[颈有红痕，身觉倦极，恨不能匐伏地上，闭目不醒，却仿佛被无形立柱支撑，被尖锐利刃钉砸，牢牢跪坐原地，摇摇欲坠维系世族女子风度。深寂眸光自河边回转，觑见一旁枯树上一朵孤零零的朱红花朵，于风中瑟瑟抖动，发黄干死，不见往日明艳颜色。双手舒展平伸，承掬坠散雨丝，无根净水洗去脏污淤泥，并掌合攥，水滴四溅，一团空空如也。]

不怨你，不是你的错

[俯身搀扶，温声宽慰，所言是指此番掳掠之事。深知人心易变，世事难料，路有顽石坎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许多增跌碰磕绊，来日光景无人可算，不如顾念目下所及，总归此刻是珍摄两人情谊，我想我之至心丹诚，阿真会懂。]

[眼眸睁大，一时失言，伸手将她皓腕箍紧，掌心沾着湿润雨水，阴凉滑腻如同心底惶惑不安，犹惧这是噩梦暂止，戏幕将歇，一折唱过，丝竹之声攀扯出凄凄后续，叫我祈盼落空。]

[双手交叠，郑重行一拜礼，额压指背，散乱青丝遮蔽双颊，一行清泪滑落，一滴一滴坠到沾了尘土的裙衫上，晕出一朵朵无色的花。虽远隔千里，然陈郡之景，仍历历在目，是乍暖还寒天气里吹来的春风，轻拂过女郎们深红浅绿的微扬裙摆，翻写出一首缠绵悱恻的诗，是郎君们踏舟而来，风采翩翩，一弦琴拨过，湖面泛起圈圈涟漪，写满的风流意味，是枝头花蕾，岸边垂柳，双飞的燕盘旋在水面，扑棱棱飞向高空，冲进了天与地的脊。]

[此情此景，本以为此生再无望得见。]

贺楼真

[贺楼以蛮力欺她，我身为贺楼族人，复作此怯弱羞愧之态，反来博她劝慰敬谢，又与大兄何异？一示以强，一示以弱，俱是不知廉耻。]

[瞳中泪雾又颤，徐徐慰声，落于我耳却似阔野蓦起惊风，透骨彻凉，急雨更坠厉势，自八方重劈头面手足，略偏身，半垂下黏湿眼睫，涩与她四目相交。此惭心于韶仪俯身拜礼时愈重，一腔铁水丹砂仰入喉鼻、及心肺百骸，关节血肉皆已沉坠，仅挪步闪避都耗却泰半心力，然偏目睇易水河中漫布尸骸，又觉脊中生火，血涌炽潮，孽由贺楼而起，自当一力来担]

[惨淡面容微低，竟不敢搀扶，只匆朝外移履行向马匹。人却依旧恍恍，五指空攀住缰绳，连试几次，方脱力般爬翻上马背，折驭数步至韶仪跟前，避目俯身探臂相助。续扬鞭厉喝一声，催马向南快行]

[从未曾料，我此生再度南行，却已人事皆非]

[初次远赴是暮春，彼时坐于车辕，涌入目中乃青碧广漫，风云阔渺，苍山延绵纵及眸光末处，皑顶雪光与天交融，天矮地阔，人烟少见，却时有幼兽疾掠深草，并隐约自云烟穿来清而长的婉转歌调]

[彼时幕幕如映眼帘，亦记韶仪赞叹向往之色。因记得这样清，故此刻却恨不能以手掩韶仪双目，再急马快奔，好令她难掠清这雨影云影层重，山似被灰幕削去半壁，黝黑光寡，湿草尽为蹄踏所折，溅在衣上泥点、犹伴血腥。抿咬下唇，眸中复浮起泪，却已无力来顾，双掌一紧缰绳，驾马快行。途中曾遇零散几名兵士，讶然劝拦，可心已横定，父兄业无法阻我，何况区区几人，去势未曾稍渐分毫，只劈鞭怒笞，一抹疾影纵驰而出]

[蹄声踏碎沉日升夜，雨声潇潇，恍无终迹，一野奔至尽，复及一野，相似纵横远坡浅溪，沉黯浸满水色的天。瞳眸亦寂似此，及次日暮，远望可眺汉家异致时方微亮一线，复加鞭，至数十步外僻处止住，察身后一轻，犹疑几刻，终是不曾下马，居高而望]

[韶仪抬面与我相对，双俱是鬓发湿乱，眉目惨然，凝睇久了，澹眸竟裂生少许笑意，可翘起的唇角未及成弧，便又醒回此时、此刻，笑思立时凝滞，涩意又涌，面色黯淡板平，提僵掉转马头，哑喝一声，向北奔行]

保重

[入风方叙久溺在齿间的二字，早前行进间四陲俱暗稍作休憩时，也甚少言语。泰因愧怍之心，嗓中含砾无话可言，还有少许，因前事纠葛而起愚念，冀胡汉此界限愈明，此壑愈深，各居一隅，相安终老]

[回贺楼后大病半月，父兄反倒未曾严责，只是赴达奚那日，俱未来相送。我着宝帽华衣、颈腕俱饰华金，平目端坐于马车中，一如后随的数箱金银，富丽并无悲喜，此路如我早前所料，泰半浸在或急或缓雨中，唰声落及耳，复荡淌而去，生疏又形似山野沿路映来，末为盛大华贵亲礼，而心目俱空，无所惊亦无所念]

[达奚族长很快厌倦，又纳几名美人。繁杂贺喜喧闹声终消却，寂静沉默伴我一人空守，漫度乏味日月春秋，泪或笑愈见轻寡，再未询中原消息，只于兵士出征时，长久孤坐，两丸枯目愈现黯澹]

[所谓国土、家园，实则从未懂，我眷长野阔天，纵马欢歌，亦慕彼泱泱华夏，厚蕴高华。然许是时不与我，抑或此为诞罔贪念，到头，却只落胡汉皆不似，一心劈为二，半愧半恸。却也无力可施，仅至于愧恸]

[抑或，于晴色静好，银月高挂之际，长发未梳，仅着寝衣半俯窗前，螓首偏枕那册诗集阖目浅憩。一臂摊伸，素白掌心向上空握，掬一方共映万里山河的月。]

谢韶仪

[于马背颠簸，目睹周身景致自陌生转为熟稔，但山河破碎，如何也不是昔日故土模样，沉沉暗夜里是无尽的黑色与寒冷，眼前总有虚幻的影子在飘，那是沸腾的城池，匆匆来去一群无处可逃的人，悲戚的恸哭声渗入每一块青石砖里，与斑斑血痕相伴俱成了刀下亡魂，血光与马蹄声如汹涌的波涛一浪浪席卷冲刷而来，是胡人在大笑，笑汉人孱弱不已，内斗中层层削弱，不堪一击，任人欺辱。]

[这无限绵延的场景变成沉重的镣铐，锥刺火烧般锁在身上，此一程从白日到黑夜，我睁目无休，噩梦亦无休。]

[恍惚挨到天光大亮，距家已是咫尺之遥。沉静落地，仰首与阿真相对，两人俱是默然无言，而后望她策马回奔，直至身影消逝天边，方自收回，口中也吐二字]

保重

[冷冽的风在耳边呼啸，我驻足不前，避在暗巷遥视谢府，满身狼狈，竟是怯懦。孤身安宁归家，路在脚下，刺骨寒冬还未至，这一生却已一览无遗。]

[日后之事，我心知肚明。]

[入家后一番感念团聚且不提，病榻上休养一月，与崔家郎君的婚事业已作罢，而后于族内寻一僻静荒幽之地，竹林深处避世独居，父兄阿母常有探望，却与家中姊妹渐趋疏落。又过四月，偶然得一消息，道是崔家九郎与琅琊王氏的七娘子定了亲，我未曾见过这位女郎，便央求阿兄找法子描了丹青送来，画卷上少女着一身雨过天晴的浅清衣裙，白玉无瑕的面容似生起光，一颦一笑似天上月，清亮温柔。]

[与崔九郎很是般配。]

[仿佛了却前尘旧事，付之一笑后便将此二人画卷合收入箱匣深处，再不去看，自此神思振盛，常闲坐石矶，投竿而渔，抱琴清歌，陶然以乐。本想就此了却一生，不料于永嘉元年六月无奈随谢氏南渡，建康风姿秀美，气派繁华，软风熏人醉，却也不过偏安一隅，夜里念起经年旧事，丝毫不觉如何畅快。]

[这日天朗气清，围栏一角有春花盛放，沿着木桩环绕着爬到顶端，竹叶的清新香气散布空中，掉落几片翠青竹叶趴在肩头。恍惚便忆起多年前的一个春日，那时阿姮还在，山巅的三生石旁，还有一位明艳女郎，她的笑颜如日光般明媚璀璨，令人惦念。]

[抬臂抚琴，腕上银镯铃音脆响，音曲冲散，哗啦啦坠于地面，连着满腔怅思一一滚进春色深处，纤指拨弹，是新曲，关山词。]

[遗民忍死望恢复，几处今宵...]

[垂泪痕。]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