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致】百丈飞瀑

又一岁，长一岁。

不知是不是年纪越来越大的缘故，离别也见的越来越多了。从最开始的师兄、师妹，到后来的肖嵘，再到后来的青辰，直至最后的苏曼莎。每一个曾在我生命中走过的人，最后都是以或是淡然，或者绝然的方式离去。他们走的时候，不曾回过头。

其实我也能理解他们为什么没有回过头，因为他们脚下的路，是他们选择的路。既然走了，便不会后悔。

可终有人会留下，而一直被留下来的人，是我。

如果我还年轻，或许会想方设法追上他们的脚步。可事实上，我已不再年轻了，我追不上了。所以我只能学着收敛心性，学着放下，学着做一个……只会铭记的人。

对待苏曼莎的离去，我亦是如此做的。云天客栈在我的调度下换了人，毕竟是太乙观的根据地，不可以随意放弃。只是偶尔见群山之中有鸟飞起时，我也会在想，苏曼莎是不是已找到了自己想找到的人？

不过还好，此时非是故人皆离散。至少尚有太乙众人在身侧，还有小徒恭恭敬敬唤上一声师父，除此之外，尚有故人隐居会稽山。

阿齐将画像送来给我一阅时，我一眼就看出了这是她的工笔。忽然想起，这段时间一直忙碌云天客栈的事情，也有许久未曾相见，便问道：“你阿娘呢？”

我说出这两字时，神情极其淡然，全无当年听见时那副好似见三清显了灵的震惊神情。

阿齐答：“不晓得，娘只说在山里走一走去。”

“嗯……且去休息吧。”

送走了他，我起了身，决意也去山里逛一逛。

[水花跳跃，几尾游鱼追食落花，影只竟逐晴空流云，顿觉生趣，容颜逸出一迭恬静笑光。]

[天高水阔，浮光倒影，虽与汉人模样无差，实质乃异邦人。知晓上阙是渺远天上、下阙为流水人间，人生不可免俗，故重视起钱银，身在会稽山吃穿用度，况连累不止人情还有太乙安危。很是舍得勤勉，将画功伎俩拿出，兴许添些额外贴补，目下时光更好消度。]

[闲闲又忆及在泥坨湖初遇子洛那一年，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叽叽喳地对他好奇个没完，赞叹原来世上还有这样璞然天成的呆子。他的脚步总带礼让，别人的影，他人的事，总在他不疾不徐的行事中得到妥帖，只是最末如何，非人意能左右，大约天意本难周全。我看的出，他常常闷在心里，又在后辈面前惯了端方，观里与他同辈及长老也情谊厚重，而一观之主，心神所向，无不牵挂全局兴衰]

[那他该生一双什么样的眼，坚定而包容太过矫饰。手臂斜支，淡袖一偏提笔，对子洛肖像若有所思，恍如镜取影，镜中过于虚妄。笔尖早已蘸饱墨汁，一滴任一滴打落水面，浓郁墨色旋即泛起一圈涟漪，圈圈点点拨开云雾，还是循那一缕笑追思如故，众生相双目各具不同]

[百丈水流落磐石，响声极重，水汽如雾弥漫，巧是巧的，微抬双睫，春日晒下邈然，一影携风而至，那截洁净袖子似谪仙般摇曳，不是子洛又是谁？侧脸懵然仰起，右手握笔悬空，从前这般称俏皮，现这般也自然，喜笑颜开]

你怎知道我在这儿呀？

[来不及藏起画卷也算了，画中的轮廓模样与眼前相比，自然不是眼前，一笑续言]

阿齐说你近日都很忙，我便叫他把画拿去给你过目
你看了若觉得合适，日后便是折点银钱也是好的

其实我对会稽山已经很熟悉了。

人生自有记忆开始，我便在会稽山上居住。春时会开什么样的花，夏时哪里最为凉爽，秋日何处枫叶最好看，冬天哪里最何时观雪，我基本上都知道。

可我还是喜欢在这座山上闲逛，倒不是为了审视弟子们是否有偷懒。而是觉得……在四处瞎逛的情况下，能碰见自己想见的人，其实挺让人惊喜的。

如今我也是这么想的，将手一背，以三清殿在中心点，朝着山中走。去过了知玄崖、走过了兰溪，落霞馆也走了一圈，顺道打量了一下天一与则阳二馆的情况，最后绕到山西边。

还未靠近，便能听见百丈飞瀑声势涛涛。一脚踏上石头，石头上有青苔，但不算很滑。稳当当地走过去，没一会儿便觑见了坐在水边的人。

还真有惊喜。

我还未说话呢，她仰起头，对我一笑，水墨荡在水花中。再听她提及画像的事情，索性半蹲下来，伸手撩了撩水花。

“卖就算了，最近并无大型道场，就留着吧，可以做个纪念。”

转头看过去，问她

“又在画谁呢？”

[看来不能卖钱，并不悻悻然也未气馁，试完笔下画功，来日必有所用场。阿齐笑我近年忽而心思钻进钱匣里，一来活得简约二来并无远行打算，如此做法倒像生出什么决定似的，令阿齐感到不安，我也未肯解释。平日一有铜钱就会存下，想待哪日拿出赠给子洛时，也是沉甸甸的一份厚礼。]

[眼前这画不算礼，且一张纸轻的很，哪里比得满贯钱财来得惊喜。想是如是想，试问匆匆岁月，可有曾动笔再随意画过昔年，心中千万沟壑难越，此时目光滑过指尖，及他手心拨动的流水，再逾过溅起的烁烁日金，及至清澈水下青碧的水草，春已生发，身边的会稽山水，冬雪消融春又回。]

那你看这张、可拿出去换银钱么？

[笑从唇延延向眼眸，有趣发问时，视线收回，执笔之手在他注目之下，取得春回三分暖阳，开始点染画卷中人的目眶]

子洛，那年若不是你守约来吐蕃见我，后来我也不会来荆湖路寻你

[记得当年那场风雪，扬州城漫途冰砌，单手撑伞，怀抱里还有阿齐，独自走过许多路，寒风孤峭，此生分岭。]

你这些年好像还是变化了

[薄唇抿住笑，感激他曾经之恻隐，但未曾因此生过拘谨，仍如故如晤，画中人目光和煦，遇冬雪不生寒，遇暖春亦如常]

你看，像不像当年你在药王山收我第一幅画时候的模样

我先前只是看了一眼，并未仔细观察。而飞瀑落下溅起不少水花，有些落在身上，也落在了她的画纸上。随后，又听她这么一说，不由一怔，这方才凝目看去——

那画上人虽然只有一双眉目，却在无双妙笔下逐渐变得清晰，清晰到甚至……眼熟？

不由探了身子，仔细打量起这画卷来。过了一会儿，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

“是挺像的，不是你画，我都快想不起来那时形容了。”

说到这里，我抬目看她，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道。

“我现在是不是老了？”

[闻言眼角略弯，对他一瞥，遂讷讷点首，附和道]

自然不是少年人了，但我还需拿你年少时的容貌去沽价

[春风向东面吹，山上野花露出零星容靥，煞是好看。水迹晕染墨色几处无妨，随其天成，搁下笔墨在水涧，仔细端详整幅画卷，五官轮廓淡墨运笔作墨骨，墨线温文为风吹干，想他一生多半如水流绕太乙，几笔祝愿顺遂]

[人随时遇见也是快意，犹如抄写过的经文，昨日来日不及今日，惟朝露晚霞易逝。身在此山中，忘却岁月催人老，子洛还是昨日的子洛，今日来日与心目中的故里一般，从无变化。]

子洛，你可怕老？
人如果老了，可是走不动的

[抻袖将卷轴对准已换的风向，顺势点足立起身，眸光向山野而观，风和日丽，适宜走动，故作深意讲]

这回换你走在前边便是，看我脚步是能跟得上你吗

作为一个江湖人，我或许还不够格。但作为一个道士，有些事我倒是看得开了。例如金银，例如年岁，又例如，容貌。

我是老了，偶尔窥镜中，鬓角多生几点霜白时，也不会有什么惊讶的表情。因为我很清楚，不再是昔时的年轻人，一柄剑，一壶酒，几根银针便去行走江湖，做什么赏金猎人。

那是我拥有过的，也是我彻底看淡了的。

我看着面前这张同样不再年轻的面容，恍惚之间，我又见到那个红裳的小姑娘。

对于她的话，我只是笑了笑。随后转身，在前带路。

“那就试试腿脚好了。”

人是昨日人，心非昨日心。我们早已历经千帆，不再停留原地。

我们好像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所谓情谊，便是如此吧。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