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小蔓
[狭窄的通风口洒入夕阳的余晖,火烧一般的红,浪漫而澎湃的艳色透过那层几乎可以轻易捅破的窗纸,悉数融进深不见底的黑暗,在雪白的墙壁上投映出一个模糊的轮廓,那是我的影子,与石灰水泥搅拌在一起,仿佛是带着枷锁的囚徒,终于挣脱开镣铐,又自此一脚踏入深不见底的泥淖。]
[街上十足的安静,安静得只剩下枪响和惨叫。我偶尔可以听到战机掠过天际的啸鸣,那是日本人放飞的燕雀,倏而变成了报丧的夜鸦,盘旋在这腐朽国度的上空,日日不歇,播种死亡。]
[我突然想到了我的父亲,但也仅仅是想起而已,他曾说日军的战机是敌人的报丧鸟,却是南京政府的保护伞,新政府一日握权在手,这些榴弹就炸不到我们头上。想来可笑,他当真没有死在日军的炮火下,反而是新政府的一声枪响将之论罪处决,也因这一声枪响,他为我搭建了十六年的象牙塔轰然崩塌,直至如今,万劫不复。脑子里闪过这些念头时,忽觉日久经年,不孝如我竟早已遗忘了他的音容笑貌,只剩他临死前那张血色狰狞的脸,其实算来也不过仅仅一年光景,我余下的所有记忆,悉数烙印上一个我不敢呼喊出口名字——关正南。]
[老旧的阁楼,任何一丝响动都能捕捉真切,即便我并不知道时间,但他历来准时,一丝不苟的做派,一如他当年写在黑板上的每一个粉笔字,每一套熨帖合身的长衫,每一副锃亮的金丝眼镜。锁芯转动两声,他推开隔板进来,即便我并不怕他,但畏惧疼痛的本能还是让我的身体微微发抖,我却自欺欺人地理解为激动所致。我甚至伸手理了理我额前的碎发,又将翻折的衬衫领口抚平,这是他的衣服,此时罩在我身上,滑稽的不合身,赤条条两条腿蜷在衣摆下头,稍稍一动就尽泄春光,我却当自己仍是穿的绫罗锦缎,想他眼中的殷小蔓,每一刻都是美的。]
[饭菜的香味萦绕在他周身,平白给人一种平易近人的错觉,我想去触碰搁在地上的白瓷碗,手指稍稍移动,终究还是没敢造次,又不着声色的缩回。]
[与昨日不同,他带上来一张报纸]
真好。
[待他一字一句将那些国家大事倾吐予我,我却突然轻轻笑出了声音,抬头,炙热的目光一如我与他初识的当年,只是杨花树下那张明眸皓齿的脸,换成了如今毫无血色惨淡淡的容颜]
关老师。
[我仍旧像当年那样唤他,无疾而终的一句话再无下文,又倏忽换了称呼,笑意不减]
正南,我父亲亡故,我和你的孩子也没有福分来到世上,现在就连汪精卫也死了,你的敌人你的仇人都下了地狱。
所以,下一个就是我了,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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