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院-主院（京畿路）——唐懈

-承平十一年 春


夜来听风雨。


从扬州到京城的路，说远不远，说近却也不近。春时正是江南好景色，而沿途却无心顾及。日夜兼程，跑累了一匹马便在途经的驿站换乘一匹，眼底熬出淡淡乌青，也不过是不愿在夜深时双眼闭合，便见着师父与师叔的神色如临身侧，更不愿的是父亲横尸家中，双目不冥的模样始终挥之不去。


是不能忘，是须得牢牢记在心间，镌入骨血，刻入魂识。


她却知晓此时不能去往须弥山，若忍不下这一时，便不能为太乙观开脱。鬼使神差般，便一路往京城去了。


临近京畿郊区时已是深夜，暴雨倾盆，道路泥泞，莫说是行人，便是灯火也只有城头依稀几处。循着记忆找上梧桐院，翻落马身，溅起泥污。入春时北方也算不得暖和，她双唇紧抿，却也感觉到冰冷的两片唇瓣在不住的颤抖，踉跄几步攀上石阶，整个儿人扑上了府门。


倒像是终于泄气一般直往下坠，只是死咬着牙攥紧了拳在门扉击响，几声沉闷混入雨声中，也终于是一片混沌昏黑侵蚀，跌滑在门前。

夜来狂风暴雨，动静颇大，叫人难以入睡。
好在明日沐休，也不必担忧皇城司。便寻了把靠椅，燃了烛火，借着微暖的烛光翻阅起手中的闲书来。
梧桐院中仆从并不多，此刻也不需人伺候。因而深更半夜里，仅我一人清醒，倒是有众人皆醉我独醒之感。
心下难免笑了一声，又将闲书翻页，也不知有没有看下去。
——直至亮电破空，一声闷雷劈下来，竟让原本关的极牢的窗户硬生生被吹开。刹那烛火被风雨险险吹灭，暗道一声可真不合时宜。便将闲书一扔，起身欲去关窗。
院中那颗百年梧桐接这一场无根水，想来晴日会更加着装。只是扑了我一身雨水，也无心思念什么铁马金戈入梦来。
只是瞅着这情况，不至天明，这雨水不会停了。暗暗叹一声，方要关上窗户时，手蓦地一顿。
——是否错觉？侧首看向大门口，此夜仍长，谁会在这个点钱来梧桐院？莫不是错觉？
若是错觉到好了，这么想着时，将关上的窗户偏偏没有关上，只抿了唇。
“砰砰”
又是闷响声，眉头渐渐收紧，腕收，窗户关牢，在房中环顾一圈，寻到把伞，将雨伞撑开，打开大门迈入狂风暴雨中。
几步的距离，将门闸方拉开一线，有什么软软倒下来，凝睛一看，面色难得诧异。
“怎么是你？”

好在这门终于是开了，伴来熟悉声响，只提唇笑了笑，却是脱力。
左右在这大雨滂沱中说什么也不方便，便与他一道进了里屋。只是浑身上下早已淋湿透了，连踩进屋门也留下一串水印，只好借他件衣裳，强撑着在屏风后换上。


“我前几日才从会稽山下来...也不知去哪儿。”


许是在外头冻得久了，这屋里头暖和，却也难掩开口时嗓音干涩。颦眉咳出两声，却觉着一阵发虚，纵然自个儿平日里头也没少习练武，身子骨也比一般人瓷实，也架不住刚被废去一身功夫便如此折腾。


用力搓了搓脸颊，用腰带将身上过大的袍子缠了个严严实实，这才从屏风后头出来，也不顾主人家有没有开口，赶紧找了个座便窝了进去，连身子也抱成一团缩在上头。


“我...我离开师门了。”

我与她见面次数也不多，只知道她心中有执，所以才敢一而再再而三寻到我这里。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在这狂风暴雨之夜，她竟有寻了过来，而且形容如此狼狈。
好在所有人都歇下了，才不至于又忙做一团乱。只是她刚踏进屋内，带来一阵寒意时，我隐隐听到她呼吸有些不稳。
寻了件干净的衣袍扔过去，也没打算再要回来。直接让她去屏风后换下，自个坐在桌边倒了两杯热茶，一杯给自己算是提神，另一杯……
抬眼看着对面窝成一团的人，眉峰抽了抽，还未说话，她已抢了先。
“……”
终只能将茶盏放下，五指交错，冷静应道：“你来寻我，是要做什么事情？”

寻他做什么？


只将自个儿抱来一团，缩得更紧了些，一时之间也未应他这话。
窗外雨声依旧，室内却静谧无声，仔细听来，她却连他的呼吸声也听不清晰了。末了也只是牵唇笑笑，将下巴尖儿搁在了膝头，也就这么望着对方，眼底映有烛火摇曳。


“出了会稽山..我谁也不认得，所以来寻唐大人，想问问府上还缺不缺个吃白饭的。”


一句话落下，倒是自个儿先笑了起来，只是稍稍一动便觉着头晕目眩，屈指抵在眉间用力，这才将不适压下。

她说来吃白饭时模样与以往倒是没什么不同，只是深夜前来，仅仅是为了吃白饭？谁会相信她这玩笑的话语。

将茶盏一捞，抿了口热茶汤，舒络一下心神后。这才捧着茶汤，凉凉问道：“我记得你并不是京畿人，怎么不寻个机会回家去？”

只是一瞬罢了，她提唇勉力维系的笑意便僵在了那处。缓而闭目，定了定神，再睁开时，便又是一片木然。
搁在膝头的手交错在一起，紧了紧，又松了松，几番来回，这才轻声开口。


“我回不去了。”


抿了抿唇，也是一片干涩。她又缩成个一团儿，目光淡淡落在地面儿。


“其实我年初时便回了一趟燕山府，想着将阿爹从村里接出来，带回扬州安顿。可我回去的时候发现....阿爹已经去了，尸体都冻硬了。我回去的时候，村子里的人正等在那儿呢，说是阿爹果然又和妖怪搅合在一起，也算是没有错杀。”


垂下眸，声细而微颤，隐约几分哽咽。


“若我回太乙观时便将他带走了....若我..”

她之归处本不由我决定，问她为何不回家，也不过随口一问。可哪里想得到这一言方出，见她神情变了变，垂目间声音也木然了些许，随风声而来的，便是一场生死难定的事情。

我本不算什么好性情的人，偏在此刻，只能同她一般沉默起来。

风雨声渐渐小了些，我端起盏，又抿了一口茶汤，复言

“为何离开师门？”

“因为留在师门，我便什么也做不了。”

她自然恨不能立马要那村子里的人都为阿娘与阿爹陪葬。若非那些愚昧的村人，她幼时与阿妹便不至于被爹娘送走，更不至于落入歹人手中，更何况她半路弄丢了小珏，到现在也不知道下落。

若非他们，她也不至于家破人亡。

“冤有头，债有主...更何况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她无心隐瞒此刻所想，在唐懈跟前儿说谎也是无用。

“皇城司不是还在查大同教的事情么，你们早些查出来，我就能早些知道把手伸在村子里的人到底是谁。”

“皇城司的确在查大同教的事情。”

话说到这份上也没必要再隐瞒她了，何况我所知的与她所知的也不一定是一件事。这般说着时，索性将杯中茶饮尽，然后放下杯盏，侧首看人，言辞吐字毫不留情。

“但是你真认为，大同教是你要寻找的目标么？那群狼子还不至于聪明用这种手段。”

眼帘微垂，看着桌上茶盏。此刻风声稍歇，也不知什么情绪，只听人一声低叹

“你还真是固执。”

“固执？”


此刻目光转去落在他面庞，倒像是寻到了焦点，愈发清晰起来。她先是笑了一声，紧缩的一团终于放开来，一双足点地，摇摇晃晃的站起身。


“我阿妹至今未寻回来...”


她往前走一步，说话声轻轻地，再走一步，身形摇晃得摆幅微重。


“我阿娘被他们逼死了，阿爹一个人在村子里待了那么多年...现在他也死了，也被他们害死了啊.....”


她一步一步的走上前去，直到他身前，仰起头来望着他，一双手攀上颈口，缓缓攥紧了他的衣襟。她回到山上时满心满腹都是恨意，师父劝她放下，师叔也劝她不要执念太深。可她如何能放下，曾经美满的一家人在这十年间一点一点的被掏空蚕食，除了那破旧的屋子什么也没有剩下——她心中难以哽下那份恨意！


“我固执？若你至亲之人遭人逼迫至死，而你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你会不恨吗？！”


一字一句，音色渐高，说到最后几乎是用力的吼出声来，而语毕后，她眼底早已淤积的泪水也不可控制的滑落下来。她死死咬着唇，红着眼看他，紧攥衣领的手指骨节泛白。热血一阵一阵的涌上，而在愤怒过后，也终于是抵制不住这样的情绪波动，身下发软。


“对....大同教的事情对你来说不过是个案子，你不过是秉公办事...秉公办事.....”


她松开了手，口中喃喃，又像是平复了方才的愤怒，可退开两步，阵阵的虚软也终究令人眼前一黑，抽干力气一般晕厥过去。

皇城司众人素来便不与他人多有交际，不仅是因为身份所限，更因为身在皇城司中若无个凉薄之心，怎能行利刃之行？

所以我见她步步逼近，眼中含着泪时，也无甚辩驳的心思。她说的不错，大同教对我来说只是案子，但根据我这么多年的办事经验来看，能将手伸这么长的绝不会是大同教的人。可这样的答案我当怎么和她说？难道要说你认错了，我给不了你要的答案。

还是……保持沉默呢？

我这么想着时，她却不知怎地身子一软，下意识探臂一捞扶住对方，免得她摔在地上。

到底是个年岁尚小的孩子，两指拂过额上，滚烫无比。

也不知哪来的情绪再叹一声，事已至此，让她先留下吧。有什么等她醒来再说。

—————— 结  ———————

文兴四年 夏

秦芷柔

【阿娘走得早，未满两月秦甫就娶了于氏，自打她进门，我几乎再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幼时不懂事，不明白新夫人为何那般厌恶我，后来年岁渐长，又听了不少仆婢们私下里的闲言碎语，终于知晓，她不肯善待我，全因她恨我阿娘】

【简直莫名其妙】

【如今我竟还要感激她这份恨意，让她连我阿娘的嫁妆都不想私吞，才让我有了银子能逃出秦家。离了扬州城，我与秦家再无瓜葛，想来有于氏在，秦甫也不会派人出来抓我】

【从扬州来到京城，是我长到如今做的最大胆的一件事。想到很快就能见到他，心中欢喜漫上来，来时路上所受的委屈也全都值得】

【姨母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听我提起表哥时也不见有什么变化，只跟我说他已出府别居，再不愿多谈。我出生时姨母早已嫁到京城，与我完全说不上亲近，连彼此的模样都记不清楚，况且我上京说是投亲，其实是来寻表哥的，并不在意姨母如何待我】

【出了姨母的院子，我连自己的住处都没去看，直接让丫鬟找人送我去见表哥】

【梧桐院的人应是认得唐府的马车的，却也没有直接放我进去，说是要先去请示他家大人。这许多年都过来了，再多等一时半刻，也不算什么】

自从搬出府邸，住进梧桐院，我便已甚少接到从府中发出的消息，更别提见到府中的人了。而那一方也好似与我约定好了似得，除了逢年过节必送的一些贺礼，他们从来不找我，我亦不会主动去找他们。所以在他们派人前来嘱咐时，我倒是难得一怔。

管事也在我身旁，看起来是在等我的嘱咐，实际上他还不是怕我将来人赶出梧桐院。说到底，他是看着我长大的人，在那之前，他却是听那个人吩咐的。我并无什么在意，只要他此时此刻能助我一臂之力，其他的都无所谓。只是来人说一句表小姐来了，我思量了一会儿，才从像是落灰的记忆中找出一二真相来。

是她。

记忆太过遥远了，连今日想起时，只觉得模糊无比。我素来不觉亲情对我有什么意义，是他们先放弃了我，又因何怪我忘了他们。但她却是不同的，这么久的时间里，我以为她早已有了别样的人生，怎想得到今日会来梧桐院拜访？

身边管事低声唤了我，我回过神，沉吟了一会儿，道：“请表小姐进来吧。”

话音落定，院落大门缓缓打开。我静静看着那道身影过来，复苏的记忆随之流淌而来，似水、似月、似一串梨花白。

秦芷柔

【于氏虽是继室，却也是秦甫正正经经娶进门的正室夫人，她铁了心要苛待先夫人留下的大小姐，下人们自不会为了个没娘的孩子跟当家主母作对。这不是什么光彩事，可有于氏管着，这事儿就传不到外头去，与她的名声也没多大影响】

【于氏身边有个李嬷嬷，据说是看着于氏长大的，宅子里的人都很给她脸面，对着我倒像她才是主子，我白占了大小姐这个名头。那年我刚刚十岁，性子全随了我娘，往好听了说是温婉柔顺，说难听些就是胆小怯懦，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抗，我也想不到李嬷嬷竟比于氏还要恶毒。于氏苛待我，但也没想过要我的命，李嬷嬷推我下水时我整个人都是蒙的】

【时隔多年，我仍记得初春的湖水有多凉，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灌入口鼻，濒死的恐惧如今回忆起来依然忍不住发抖…所幸有表哥经过，是他救了我一命】

【该如何形容当时的心情？他仿佛一道光，刺破我灰暗的人生，给予我光明和温暖。当时他也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却能站在秦甫面前与他争辩，自那以后我的日子要比从前好过一些，也没再见到过李嬷嬷】

【他并未在扬州停留太久，很快就回了京城，我偷偷将他的模样印刻在心底，往后多年，只要生活陷入绝望，我就想一想当年救我助我的表哥，心中便有了希望】

【我还想再见到他】

【光阴流转，算来也有十五年了，他定然不会再是记忆中的模样了】

【我站在马车旁，手里的绢帕被我蹂躏得不成样子，终于大门开启，我又见到了那让我日思夜想的人】

【我尽量保持冷静，一步步走向他，终于将人看清，他还有几分少年时的影子，比当年更加成熟沉稳，越发让人想要依靠。他于我是独一无二，是心之所向，是十五年的思念牵挂，可我对于他呢，会不会已经是一团记不清相貌的模糊影子】

芷柔见过表哥，一别多年，表哥可还记得我？

【姨母才是长辈，我怕他误会我不懂礼数，匆忙补了一句】

我去唐府见了姨母，才知道表哥住在这里，就过来了，可有打扰到你？

【心太乱了，我坐着唐府的马车过来，自然是先去过那边，哪里还用再多解释一遍】

我这一生大部分时间都是过得极其无趣的，只有极少时间，寡淡的日子里才会偶尔有那么一点趣味。与她结识，也是如此。

或许是因为男儿身，后院闺房之事我甚少涉及，偶然一遇见，便是你死我活的境地。我不知该夸我的母亲将我眼光养的极高，还是该鄙夷这些心中只有一亩三分地的井底之蛙。便率先出了头，哪怕那女人死不承认是她所为，但在我冷笑中也是无话可说。

大概是因为我的身世吧，他们终是不敢得罪我。而我借着他们的余威，本意是使一记阴招。哪里想得到他们如此大大方方认了错，那对我来说只是随手而为，怎想得到记入了他人心中。此后留于扬州日夜里，总是有人会来探望，只是我停留扬州不多时，便启程回京。这一眨眼，便是十五年。

十五年的光阴足以改变多少人与事，而我也不再是那个肆意妄为的少年郎。皇城司的身份压在肩头，足以让我横行整个京城。可今日她却来了，伴随着复苏着的记忆，像是一朵纯白无暇的梨花。足踏清尘，翩然而至。

——她仍是记得我的。

难言滋味。

至了面前，她看着我问我可还记得她，终是微微笑了下。

“的确是许久不见了，一眨眼，你也这么大了。”

她说前去唐府，而门口便是唐府马车，我能做的，只当不闻。

秦芷柔

【幼年时的事太过久远，连母亲的面容都已模糊不清，如今回忆起过去，他竟是我这些年里唯一与欢喜有关的记忆。我对他始终心存感激，不止因为他当年救我性命，更因为他是我的希望，绝境之中只有想起他，我才敢相信这世上还有人愿意给予我温暖光明】

【我终于再一次站到他面前，终于真真切切靠近了我的希望】

【我心中还有些紧张，看到他唇角微笑才安下心，缠绕我的灰暗尽数散去】

瞧表哥说的…已经十五年了，哪有不长大的道理。

【来时路上已经问过陪同的丫鬟，知道表哥并未娶妻，但他搬出唐府已经有些日子了。再想想姨母的样子，心中隐约有了猜测，没再提唐府的事】

我好不容易才从扬州过来，到京城还没两个时辰就来寻表哥了，表哥只让人家站在院子里呀

她来寻我，想来是知道我出府别居。不过以她的模样来看，想来不会明白我因何离开那里。她不知道也没什么稀奇的，毕竟真问我因何离开，我也不会说。

我看得出她有些手足无措，唇边微笑深了几分。回过头，对管事嘱咐了句：“去请外面的几位喝杯茶吧，我要与表小姐叙叙旧。”

这偌大一个庭院里，除了管事和几名洒扫的仆人，也就只有我了。我此话一出，甩下一句跟我来，转步行至梧桐树附近，我惯常在这里设一桌椅，起初是自行斟茶观景，如今用来待客正好。

仆人替人卸下披风，分主宾落座后，便自行退下。随后便有仆人端茶逢迎，我端了茶，声音比之先前柔和许多，只笑道：“茶怕是比不得府中茶好，你先将就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