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叶镇

“呸！”

她若再挨近些，我唾沫都能啐到她脸上，实在是这一口瘪吃得人如鲠在喉，偏又药效未过，浑身上下除了眼睛，就只有这两片嘴皮子能自如掀动，再瞧她那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着实懊火，若不是瑾儿生龙活虎尚能宽我一二，此时吐出来的，只怕都是我心头热血。

勉强支起脑袋去看身上的小家伙，似乎真如她所言，穿了新衣新鞋，精神也着实不错。可即便如此，仍禁不住一阵阵后怕，若她真有歹心，此时穆氏一门的香火怕早已断了，连我都不必再回昆嵛，只消去集市买上一把杀猪刀，再拿自家脖颈一试锋芒，竟连师父送的那把步光剑都不配用了。

“你这苗女竟不知道礼义廉耻？我同你素昧平生，你无由伤我在先，下药迷我在后，如今竟还趁人之危，将我掳来此处，真当我大宋无人，治不得你那些鬼蜮伎俩？”

一番诘问倒不可谓不辛辣，只是躺得安然，显是少了几分气势，加上四肢酸软丹田空空，也没甚底气可来支撑，倒是越骂越气，也不知究竟是气她暗箭伤人，还是气自己掉以轻心，以至任人鱼肉。

[我早知他嘴皮子利索，也不同他争辩，且他此时正在气头上，说再多也无甚意义，遂将趴在他胸前伸着小胖手努力去抠他鼻孔的小娃娃一把抄起。]

奴家又不是你们中原人，要礼义廉耻做什么？

[确认孩子是阿姊的没错，但我看着无力躺在床上，只鼓弄一张嘴皮子的人，此时却有些怀疑阿姊当初信上写的朗月风清一般的姊夫到底是不是这个人了。]

你当我愿意带你来呢？若不是看在我儿的面子上，嗤。

[只当他一番诘问是耳旁风，一双灵动明媚的眼儿将他上下扫视一遍，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呿，阿姊怎么会看上你这么个人。还一通夸！

[低声嘀咕着抱了奶娃娃绕过屏风，往外间榻上去，也不管他饿还是不饿了。]

她说我儿？

我身羁床榻，心智却不曾迷失，这女子年纪不大，断不似生育过孩子的妇人，可她通身苗人装扮已是分外迥特，加之认得瑾儿，说与穆氏一案毫无瓜葛，谁信？凡此种种更加令我疑惑，她若真与凶手一路，穆氏百余人命尚可付之一炬，何以却不杀我？

只是照此情形来看，我中她暗算固然大意，纵使当时有所警觉，却不知她藏有多少后招，欲要一一拆解，麻烦亦不会少，倒不如在此时将计就计，一则粉饰这些许太平出来，好尽快返回师门，再则也看看她究竟图谋些什么。

瑾儿被她抱着走远，一双小胖手却是越过她肩膀朝自己方向急切抓腾，咿咿呀呀地嘎巴着小嘴，一截剔透的口水便在这时流淌出来，顺着圆润的小下巴荡了两荡，终于落在苗女肩上。

“喂！你带他去哪里？！”

我见她又要离开，一急之下竟从床上翻身坐起，只是两腿还有些虚软，屁股刚离开床褥，又趴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手肘撑着地砖，眼睛提溜一转却是扬眉一笑。

“你这小姑娘倒有意思，若真喜欢孩子，自己生一个又有何难？何苦大费周章去抢别人家的？若你苗疆没有男子，大可便来做我大宋新妇，我见你容貌也还不错，还怕自家孩儿不如我瑾儿可爱不成？”

[身后疾呼伴着重物坠地声，我握了奶娃娃的胖手旋身回视，见着他撑了地砖扬眉一笑，端的是肆意潇洒，只那两条无力拖拽导致扭曲耷拉在床沿的腿将这肆意与潇洒破坏殆尽，引人发笑。]

[抱着孩儿居高临下将他此番情态纳入眼底，“扑哧”笑过之后，我忍不住再次质疑起阿姊的眼光，轻啧一声。]

啧，大宋男儿若都是你这样儿，那可配不上我苗疆好女子。

[我心中瞧不上他，便也不收敛情绪，抱着孩儿退远几步，侧首在小家伙脸上一亲，一副蛮不讲理的模样，任性道。]

既有现成的漂亮孩儿，奴家何苦劳累自己找劳什子男人？且不谈男人如何，还需得十月怀胎，鬼门关里过一遭才能得一个，何苦来哉？

[言至此处，思及阿姊，我心中一窒，揽抱孩子的手不自知地紧了紧，小家伙不舒服，便在怀中挣动哼唧起来，瘪着小嘴朝地下的人伸出手。]

[我深觉失落，又想到小家伙毕竟初次见我，地上这人同他相处日久，他依赖也实属正常，心中是理解了，但还是不开心，鼓着脸拍了拍小家伙的屁股。]

……小没良心的！

[俏脸阴沉，抱着孩子近前几步，突然想到什么，便又止步问询。]

阿姊没有向你提过我？

我只恐她将瑾儿带走，见她脚步被这一番话拖住，心中自是一松，暗将眼下形式审度一翻，只觉先前处处狼狈受制，倒真应了她那些嘲讽言语，倏忽间已有计较，提一口气撑挺脊梁两腿盘起，双手搭着膝，筋骨虽还软着，背倚床沿，在地上也凑了个落拓坐姿，这才太眼看她，唇边笑痕不减。

“诚如姑娘所说，我一则大意轻信，二则技不如人，如今这般田地，确是给我大宋男儿丢脸，只是泥人尚有三分土性，就这么由着姑娘拿捏盘问，更置我国朝颜面于何地？”

虽非血脉相连，相处日久，总有些心意相通，我见瑾儿在她怀里扑腾得厉害，也腾起几分焦急，却不想再惹她生事，垂目想了想，又道

“内子在世时，确曾提过几位闺中密友，只因往事伤心，我不愿再忆起，姑娘若真与她有旧，何不先报来自己姓名，一味轻慢于我，倒不似对姊丈应有的礼数。”

[他言往事伤心，我念及阿姊过往写与我的信件，提到他时总是缠绵缱绻的，心头蓦酸，油然而出的叹息横亘在胸口，使我忍不住去看怀中的孩子，孩儿天真不错，可对他的依赖做不了假。此行确然是我失礼在先，朱唇紧抿，躬身将孩子递送到他面前时，轻声开口。]

我是柳白鸦。
先前是我失礼，冲撞了姐夫。

[孩子咯咯笑着扑腾到他怀里，忍不住瘪了瘪嘴，续道。]

何况我认得出孩子，又认不得姐夫，姐夫同姐姐鹣鲽情深，我又怎知姐姐去了，姐夫未同随？

[清凌凌的眼儿将他再看。]

可不敢轻慢姐夫，阿姊教我出门在外，需时时警醒。
未确认身份时，我警惕些也是应当的不是？

师父所以派我下山来查此事，便是看中我处事机变心思周缜，只是我纵然再有谋划，也不过十几岁年纪，为避歹人耳目给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冒充生父已觉勉强，此时被人认出瑾儿不说，连她是敌是友都不能确定，前路莫测，真是太难了。

我自是无从判定那穆氏娘子是否真有个名为柳白鸦的妹妹，亦或是她在拿谎话诱我上钩，忖度间抬目与她对视，心里念着决不容瑾儿有失，一腔信念吊着，倒也坦荡无愧的眼神。

“内子去了，我固是万念俱灰，可孩儿才这么小，我若追随而去，谁来抚育他成人？我昨日同你说瑾儿像我，原本只是信口玩笑，你若与他母亲相熟，想必早已辨出他们眉眼间有多相似。”

人说男孩随母，我虽未见过瑾儿双亲，想来所说也不会差。我不曾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还是在幼年缠问安师叔时得知，当年在五雷盟与朝廷相抗，是父亲先行亡故，母亲悲恸过度伤了肺腑，生下我与李星河后便也匆匆离去，如今说起瑾儿身世，只觉十分同病相怜，也不用伪装，两行泪便滚落出来。

[我心中实有疑虑未解，可他坦荡无愧的形容姿态又不似作伪，言至恸处竟还落下泪来。我知中原男儿向来将面子看得重，常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如此情态，纵我百般思量也只能按下。]

他们母子自然相似，我只恨是姐姐先去！
孩儿可以没了父亲，却不能没有母亲，怎的是你活了下来！

[每每思此，我心中都怨愤难抑，将他药倒时不是没想过自己将孩子带走，从此隐姓埋名抚养长大，可我自己都在这红尘里浮沉挣扎，又如何去教导指引这个孩子？]

[生下他的那个人，明澈又温柔，勇敢又坚定，原本是世上最好的母亲。]

他是姐姐留下的孩子，我是必然要看顾他长大的。

[胖嘟嘟的小娃娃挥舞手臂，许是看人热泪滚滚，觉得有趣儿，竟咯咯笑出声来。惹得我伸手在他小肉脸上捏了一记，复垂眸望向“姐夫”，屈膝赔礼。]

先前是妹妹失礼，往后……还请姐夫多多照顾了。

[是时，春风明媚，天光净澈，一派好光景。]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