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角街

——建元八年·秋末冬初——

【她从燕山府一路加急，赶在云荒生产前入境，吐蕃的风沙不逊于大辽，扑面而来的土腥气，她却早是不习惯。】

【信笺上所书于八角街旁素宅，她寻过去叩门，蓦地想起如今模样如鬼魅般，甚至错开一步避过艳阳光。云荒不似她堕陷，丰润心胸可养幼顽，善易持，妒难削，她亦羡眼天伦乐，却尤是吝啬心意。】

【倘有一天那新生孩儿入了她手，她将如何待之？如此念起昔日，她未必比得上老头子。】

【靠倚在门框边眯眸迎那刺目光，似要把她燃亮，摊出晦色内里。】

【微仰着头，强光耀地眼前一片暖红，她如今闭上眼忆起许多人。杀惯了人，竟也觉得沉溺其中，不愿被刀柄锈住。婴孩在母体中是什么模样？她曾经也如此么。她虽算不清自个活了多少年，但始终只想着有人该在她身边，从未予于旁人什么。】

【云荒，你能看顾好一个孩子么？】

【我很羡慕你。】

【猛得回神，瞥头见她挺着腰站在一旁，微有些局促，别开眼转身走入屋内。】

我遇见了歹魁。

刚回来。

你好么？

【坐她旁边木椅上，墨黑青丝原本是垂到腰侧的长度，如今却只能披上满头雪色。云荒产日将近，她如此面貌回来，开口竟是询她近况安好，摇头示意她不必挂心，她早非昔时急躁性子，只是变天堑一役她输得彻底，个中来由不知如何说与她听。】

我拿到扬州慢的下半部，却没想到老头子的内功与它相冲，一时走火入魔，这才……

不说我了，你呢？

你的事，我只知道几个前段，你要不要给我串起来讲讲？

【云荒身形虽隆起高丘，但那绰约荣华丝毫未减。多年过去她似乎没有变，昀华……却是同她一般了。】

昀华呢？

她……如今有我作伴，寂寞的该是你了。

【已矣，倒好，总之她不懂如何挂念，如何酿蜜醉酡颜，独个滚刀尖紧守这一条僻径，架在孤壁上，行得辛苦，实是慰藉她二人退守谧园，不再与这纷争角逐。】

【她此生望不到尽头，怕是到死都难停下来。云荒同她择了不同的路，多么好。】

这是好事，你会一直留在固定的地方，我总可以找到你。

【由她牵着覆上那隆起正育着生命的地方，手心是这似血肉嫡亲的孩子亲昵的回应，手背上是她柔润包容蕴着暖意的掌心。她入门，仿若游子归。】

好懂事的孩子，你一定要照看好他。

让他富足，平安，坚定。

【掌心贴着她小腹舍不得挪开，低眸看着，这孩儿出生定是娇嫩可爱，她猝不及防，甚至没有想好如何态度对他。】

你生下他，我可不懂照看，昀华那毒娃娃又靠不住，你自己可是辛苦了。

【松软棉织的长裙垂下，她乌发如云，云荒是当真放下过往。此后悉心教子，隐居杀戮外，于她是好结局。有毒娃娃一道她更是安心。】

【念及自身……她将这生活成一场繁复的角逐，她总不知道到如何地步才算是好，何况老头子深仇未雪，她舍不下他的刀。】

【然她此时确是起了一念，壶中青松，鹤宴湘云，众生释天均与她无干，若有此日，当与她二人叙话痛快。】

【噙着笑，点头应承，初时一年，她总还做得到。】

好，我在这里陪你，看你生下他来，取个好名字。

像你最好，可别像了毒娃娃，一碰面总是没个好声气。

【女子生产，原来是如此。她看见云荒日日夜夜，悉心守着腹中子，一步一趋，即便是阵轻风都似乎怕伤了他。那表情她一岁的时候见过，只是她早已不记得。】

【吐蕃的雪落得急，不多时便堆下一层，道两旁垛成小丘，松树的枝桠上粘着酥软的雪绒，她往常只在七天的树顶上看过冬景，簌簌的雪落满了殿尖。她修了刚烈的内功，却总喜欢在冬天裹起狐裘。】

【同云荒每日小叙，打起赌来，道这孩子定是女儿，重光不信，便说定与他赌挑一月的水粮。这日自街市回来，步入房中便听她二人闲话男女，解下狐裘道。】

我不会错的，让重光准备去挑水挑粮吧。

【看了看红衣毒娃娃，有意坐到她身旁去。】

你不擅长，我可是名家。

我说是女儿，不会错的。

【眸角瞥见那抹红稍稍偏了偏，抬脚踩她裙摆，那红绸便“嘶”地一声挣住，转了眸看云荒，勾了勾唇。】

生了女儿，我教她功夫，最多十五岁，定能胜那些所谓的江湖名家。

要是个儿子，你就自己教吧。

【玉足挪开，走到她身前蹲下，侧耳伏到她腹前，清晰的心跳声，云荒同她的孩子，一脉同声。弱小的婴孩在母体内吸取着盈盈不断的养分，与母亲一同呼吸、心跳。可生下来后，为何不能视如当初。抬头看她，含了笑意在眼，漫不经心。】

怀胎十月，你可要好好待她。

千万……不要让毒娃娃抱去试药。

你看，这就踢你了，这是在应和我呢。

【被她一推，推了门去喊稳婆，一路听她絮叨是大喜，此子落于初冬该当冰雪慧意，至门前截了她步，凌厉面色，问。】

冰雪慧意，若不是女孩，你也不用回去了。

【那稳婆一惊，颤颤推门，浅浅应了一声。转寰神气替她开门将人迎进，扶了云荒入内，屋中小婢一应备水侍候，刚要入内被拦了出去，道是不吉。】

姑娘不能进去，未出阁的女儿家，见不得这些。


【她作势要闯，又一想自己实不通生产，不便添乱，便候在厅内。看着那裂了角的娃娃满面冰霜，亦是化不开的焦虑。】


娃娃，云荒这么好福气，定是生女儿的命。


不必太担心。

【屋中的水盆氤氤冒出热气，蒸地那雕花木窗上莹润珠色。她看着那些个婢女们把屏风合拢，只留了些许缝，她忽地担心起来。她从不知道生产竟是如此费思。而她站在外围，清晰地感受到她的挣扎和痛楚。】

【往常她从没有的怜悯心，她竟觉得慌。】

【看稳婆的样子又似是无碍，却是那毒娃娃留在里头让她不悦。正要拨开屏风进入，又听她道合上窗户，便去推上窗，回身瞥见她微有些发白的脸，皱了眉睨那稳婆。】

疼成这样，还是刚开始？

要到什么时候？

你接生过多少孕妇？

【那稳婆未转身来，竟也不答她，只一心准备着喊云荒准备，她别开眼，才发现掌心沁着汗。慕云荒，你可要顺顺利利地，把她生下来。】

【瞥眼睨她，心道你那本事，还是缝了那稳婆吧。看着一众人焦急成团的样子，她帮不上忙，强忍了几番终究静下来，顿下步子，在屏风外看见窗外的天，薄雾蒙蒙色，缓缓有光透过来。】

【她恍恍有些失神，因是未触过情爱，故而不耐受其苦痛。她甚至不知道云荒这孩子来的是否如意。】

【蓦地听人喊她，道是焦急担忧，她回过神来，缝隙中看到她冷白的脸，杏目缓缓合上。她亦焦了心。】

慕云荒，你要敢闭上眼，我就去杀了你小情郎。

你……

【她口中三哥她未谋面，只知是富贵，或者是皇族。她皱眉。】

赵……三？

【满屋劳婢，她终究忍住，只想着哪一日进京，她非要去问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