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亭酒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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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春风渐小，春雨频落，雨中屋瓦檐酒意醺泄，檐下阶，积水空明。

西城一处酒肆，杏花村，桃花醉，东阳酒一坛，添三钱春水，为一醉。酒肆掌柜弱冠之年，眉清目秀又待人温和，今日便是来为他店里配一味药，解酒醉，不含糖。

桌子一张酒一壶，并两盘小菜好消遣。平日里多是些骚人墨客捧场，今儿个却闯进数名江湖蛮子，仗着手中大刀在店内横行，吃了酒又要自免酒钱，临走时，瞧着药瓶子稀罕，捎带着将解酒药顺进袖兜。几个小二拦不住，于是大家就跟着寂然了。饶是我向来好脾气，见药被糟蹋了，却很不痛快。一掌拍在了桌上，惊的他一干人猛然回头。

“先结账，后出门。几位壮士莫不是忘了这规矩？无妨无妨，我提醒你们便是。杜康三坛，竹叶青两壶，桌桌椅椅稍有损，再添上本药师的那瓶薄药，不多不少，三百两。”

账房拨了拨算盘，附和道“三百两。”

“嗯？没银子？本药师看你们，是没脑子。”

账房若有所思，附和道“没脑子。”

一时风过轩窗，鸦雀无声。

掌柜暗里地拉了拉我袖口，并一副苍白的小表情，眼波里流转着诚惶诚恐。只见那几人掳起袖口亮大刀，走路带风，气势汹汹，迎面而来。

咦，好像哪里不大对？哎呀呀，要死要死，我不会武。

窗檐上趴过猫，落过鸟，如今蹲来个人，却是稀奇。

听了他的话，抠了抠指甲，脸色轻蔑地一抬眉，寻思着天底下的糟心事儿，怎么都凑来今日了。又转念一想，哎哟喂，这身手，看来有功夫。

眼见那二人“哎呀”得起劲儿，我也索性捋起了袖管，将腰板一挺，坦坦落落又痛痛快快地“哎呀”一声，几分添油加醋的意思。至此时，便与他遥遥相望，中间原应是一块儿肥皂，换作地上打着旋儿的葫芦，也是有情，也是有义。

瞅着他嘿然一笑，扎出一副贼船好上不好下的架势，他先前一席话，全当听不见，逮着了就别想跑。

“哈，哈，哈，少侠谦虚得紧。方才只见你信手一甩，这壶……这葫芦形暗器，便能砸中一个。如此身手，何惧此等鼠辈？！皆言江湖险恶，我看少侠你，却是浊泥中的一股清流。今日有幸瞻得少侠匡扶正义，比那长坂坡上七进七出，还要英熊，还要骁勇！”

账房“哎呀”一声，随后附和“还要骁勇。”

一顿虚捧，就差拍一声醒木作结。眼底闪烁神采，末了瞥一眼酒壶，向掌柜耳语一二，才慢悠悠添上一句杀招。

“若将他们这酒钱要来了，店里的酒，你搬得了多少就搬多少走。”

账房看来的神色一惊，附和尤在嘴边，却先一声惊呼。我尚未反应过来，那蛮人哇呀呀提刀，冷冽的刀锋高高一晃，本能地退步，更近那窗边，眼见着当先一人挥刀砍来。

脑袋上被按得憋屈，不过另几位壮士被揍得更憋屈，心里反而平衡了些。索性盘腿在窗下一坐，高瞻远瞩地在此等上一等好了。远看着他们江湖中人，拳脚里尽施武林绘本的套路，哎呀呀，这招砍得秒，诶诶诶，那处躲得好，看得人高潮迭起，愉悦得很。

桌案上激扬木屑，明明见他身手在那群人之上，却偏偏偷留余地。一拍大腿，恨不得亲自上场，若不是自己不会武，只怕这摊早没他什么事了。

掌柜的很不愉快，我便只能痛心掩面，却没漏看他一招一式。他自是游刃有余，从容将那匪人制得服服帖帖。他说得潇洒，我听来，替掌柜肉疼。

余下几人逃得落花流水，他的肉墩哼哼唧唧，诚然他所说也在情在理，但这满眼的狼藉，只让掌柜堆出个几乎晕厥的笑容。

我左右看过一遭。酒肆牌幌飘忽，客人没了，我那小药瓶倒在墙角留了个周全，也是温情。这厢尘埃落定，起身时拂了拂衣袂上尘土，一言不发地站去他身前。

他坐我站，便是俯身，行医才是正道。一敛广袖，将手背探去他额面。

“哦……没烧吧？”

账房早在一旁发不出声来，我便取了他算盘，打横放在臂弯。垂着头拨弄算珠，一脸的认真，围着这英雄，边走边转圈。

“桌、椅、板、凳；碗、碟、杯、盘。嗯——那处窗檐也稍稍有损。酒钱我替你抹去啦，肉钱我也帮你扣出去。少侠猜猜，店家会让你赔多少？”

早些年，师父说我五行缺钱，如今看来，还颇有几分道理。

“钱？哈哈哈哈，不就是赔钱嘛。”

他掏耳朵我摊手，那账房闻讯回身，强撑的气势一瞬间垮台，几欲泪崩。我只得干笑着摇头，将墙角的药瓶捡进来手心掂量。神色里几分不忍，又像是无可奈何，最终叹一声长气，然后就明白了，这药，只有白送这一条路。

药瓶往桌面一敲，挑眉睥睨他等，嘴角一抽。

“本药师今次，也也也，也不问你们药钱了。”

我看他，站在那处只顾翻白眼，丝毫没意识到此处心怀之慨慷，情怀之壮烈。我感到心疼，差一点就想改变主意，索性不再看那药了，挎上药箱，一欲出门。

路过他二人身前，我将账房手臂一拨，趁他没算过账来，对装聋那厮耳语。

“不是打，就是傻。愣什么愣，跑啊！”

一句话，说得好生过瘾。

如此发展，接下来自然是要与他跑路的。人道床头自然直，办法总比困难多，就好比我与他此番相遇，更像是一种剧情需要，势必要将作死进行到底。

阳光透雾，云中雀鸟低鸣，我一愣神，腰上已是他箍来的手臂。再看身旁，山林百草疾疾倒逝，一时天地间，皆是过路的风声。

我自然也非食素之徒，被他拐着，也闲不下来。脚蹬空气，运足了内力，起招便是转体运动，趴他手臂里，状如雄鹰捕食。抬指掀开挡眼的发丝，恰对上远处一双眼睛，感慨不足，嫌弃有余。我顺着路人眼风，扭着头看他一眼，明白了怎么回事，任重而道远地，将长发又放了下去。

一路颠簸，险些殒命。总之沾了地，便能比任他夹着跑时硬气许多。看他几分疲累地晃着胳膊，我倒是闲适又从容地理过长衫。

“少侠，你这体力，充足得很嘛。”

言罢，又近了他一步。含笑挽起半扇袖口，一副不可言说的幽邃神态，捉住他手臂，自肩前穴推至臂中。虎口发力，力道巧深，活血而通脉络，将他手臂好一顿安抚。

这时才舒了心，顺了气，将袖口抚平，负手而立。

此一时天高地远，疏林影稀，山风投来缥缈的拥抱，我四下里看过，果然不知身何处。恍惚着眼底的迷茫，眯了双狭眸，好一阵静默，又一阵斟酌。

“这……不是本药师不舍你走。只是这林子里，哪边才是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