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同山

===建元八年 春===

【春时天意，晨时微雨，不想，午后降下零星小雪，雪粒儿撒进手心里，它迅速融化成水，冰冰凉的从指端滴落在地。时光易逝，旧事已老，八年的初雪是在春时候来，太早。戴着斗篷，身影踏过荒野无人之境，步履轻，寒同山寻访故人，故人之居，已经荒废甚久。】

【誓此生不再出桃花峰，而誓言是心中所困。自玉娇不在人世，许多事，终究改变。】

【曾见亲妹念锦鲜明之性，敢爱敢恨决绝在火海中。而师妹玉娇坚强之性终得解脱。再见自己，不敢说不想说不可说，很多错过，其实那本就是注定。】

【拾步在石阶上，冬时候融雪让台阶泥污淡去，草芽不及苏醒，一点绿在泥土里刚刚探出头角。寒冬已去，春来得愈近，万物皆是一片生机，昆嵛也将是兴兴向荣。】


【林中木萧条尚不见绿，山风陡峭，雪下的不疾不徐，衣衫翻起雪水微润，指端渐冻，大战之后，身亦受创。然生死，已淡，唯独是心中的牵挂不得了结。见一木下藏有鸟巢，巢穴倾斜去，便走向那处。冬巢中并无鸟居，只是扶正之后，春暖鸟归时，当有处可居，不必流离失落。】

【细雪春风不见形，万花棱影此间过，点步踏在盘桓而生的树根上，足上借力，施轻功而起，旋身抬袖在未被绿乔木之上，伸指抵住鸟巢的底部，手腕轻轻一落而手背慢慢托举，袖在风中拂下巢上沾着的枯叶。将鸟巢安置回原位，不想却见有一枚鸟蛋安稳的躺在其中，旋即倒身在鸟巢上方，将身上的一方帕，系在了树枝间挡住这一处的风。】
【雏鸟不知安在，心事回转二十年前，为寒同山一户人家所救，年轻尚轻，情根错结，伤的重的时候，无人能知。痛，痛得厉害的时候，还见那小丫头握着手心，摇着袖唤姨娘要坚强。之后归昆嵛时，见亲妹念锦为护师弟安危，甘心情愿为大火燃成灰烬，清楚始末，万念俱灰，人间情爱堪不破，蹉跎无明无尽中。是，念素后悔了，虽是弄人，可放不下者，只是太过执意。】

【适而沉思至天暗时候，风向山中飘渺，视一处灯火独立在一处，便是动身向那点明光去。漫漫长路，莫要指望谁为你引一盏灯，因为你的心本就是自己的灯，人死灯灭，苦海无边，度了自己方能度人。】

【昆嵛一战，身已受创，放弃药石，亦不再闭关，来来去去，人世无常，便这样为心愿而走到尽头。天雪至夜时候，山中回寒，草木上覆了层薄薄的雪霜，虽然淡，却冰凉的化不开。走近那丛灯火，是一座简单的院子，灯火将院落中人影拉得细长，寒气游走在周身渐浓，内伤隐隐开始发作，受凉后，便开始轻轻的咳嗽。】

【待至门前，摘下头上的风帽，柔和目光透过寒气洒向屋子，温声向内里问道】请问有人在吗【言罢，便抬起袖附唇咳了起来，眼前门扉半开半掩，但还是看得清楚那二个年轻人。与迎在面前的年轻人简言，得他应允，被他扶在手肘上带进屋中去。这便见到另外一位年轻人，在他对面坐下来，待那自称张昇的孩子端姜汤的光景，与这同样年纪轻轻的人问道】孩子啊，你是否穿的太单薄了些，春时候，身上需要穿暖，否则冬日身体不好御寒，你若是练武之人，也不可逞强。【想及师侄如今同样在外，叹息又是担忧，唇色略微苍白，话音方落便又低低咳上一声。】

【记数年前寒同山一役，身受重创，双手反缚在石上，血流如柱，将气绝，却为山中隐居的散人所救。救人者言他并非善类，但愿出手相救。眼前的这个灯台，篆刻的花纹，与那散人用的是一模一样，失神凝望。】

【散人说过许多道理，他说人生在世，多数乃一念之间，之初为善，而其后路漫漫，结恶缘而身不由己。而满口言善却杀人伤人者，是伪君子在世，其心浊而扬善，此善便是极恶。】

【许多年里，布五行，参天象，知的是混沌无际的黑暗里亦居明亮星辰。至于人性，从不敢去参透。避开世间，辜负师尊，师兄，师妹，就是要躲开那段缠绕在心头挥之不去的悲伤。那是什么，是执念。想要什么，却要禁锢自己的心，数年前容颜苍老，抛昆嵛在心外，执意而使一切错过成为罪过，所有是我一人而已，我便是恶。】

【春夜的风不似城中的风，城中有重楼遮挡，山中风露骨凛冽，呼啸之音清晰在屋外，似有钻透窗棂，穿破这薄薄窗户纸之势。桌案上的灯台里的那段灯芯，平静的发出滋滋的声。记忆如海，盘旋在一瞬，暗夜要记忆从最深处上涌到心头，是以神色愈发的苍白。】

【听闻眼前的这个孩子说起话，眼角的余光撞见他唇角的弧度，滞留目光，在这并不明朗的灯火前，轻蹙一下眉头，注意力全是回到他身】习惯是可以改的【将手抬起，影便在墙上一动，温和笑着与他比划】孩子，你知道桃花都是开在春时候，而我却有办法要它在雪花纷飞的时候绽放。【连着那端来姜汤的张昇听得是全神贯注，与他二人笑着】其实花在四季都可以开的，只要你给它一定的时间，它便可以忍受。

【接过姜汤，咳下一声，却要把话讲完】但是，背离春时习惯在冬天开花的桃木，不过几年，连根脉都无法复苏。【拧着眉头，才把话说明白】莫要看你现在年轻，习惯了恶劣的环境，能照顾自己的时候为何不照顾。【余下道下姓】我姓安，你们可以唤我一声安姨。【掩着眉间，对着窗看】每个人啊，年轻的时候都觉得时光取之不竭【叹息一笑，喝着姜茶】如今能走多远，走多远，我也不知道去哪里，只知道朝前走就对了。

【张昇这孩子笑得憨厚，先道言说他听明白安姨说的道理了，忙是进屋子，但是动作很轻，生怕惊扰他已然入睡的老父。不一会，他回来，手里拿着一件寒衣，对着坐着的那孩子说啊，这冬衣是他新做的，送他御寒正好，还望不要嫌弃。可是那冬衣，确然有些大了，一笑，要来针线，就势在灯台前，以目作测，开始为他改衣，手中线一扯一顿很是用心。】

【醒悟的太迟，原来幸福本不是那远在天边的人，而只是你肯，你愿意，身边本就存在。在此刻，虽然素不相识，萍水遇见在此，得二个后辈礼待照料，只是对他们如对山门中弟子无二差。】

【然而感知人，并不需去索取对方的态度，而是付诸你的真心以对，万般事都是自然随其表，而内中隐约，就像自己的年华，岂是三言几语能明了。拾起针线，在灯台前，询问了张昇这灯台的来历。他倒是清楚知道那散人的经历，最终还是死于江湖的纷争里。他躲着过，但是从来，依时光之锋利，命运之注定，他还是为仇家寻到，甘心情愿的死在对方的刀刃下。】

【一瞬眉头凝结着无限心事，不是想忘记，只是永远放不开，师尊失望的眼神还在心里烙印，而因为玉娇的逝去，隔年的心病愈发严重。手中的针线在油灯前，划过那昏黄，线入塞满棉絮的寒衣中，细密的针脚在手下，再将线绕过指，但听见张昇道，散人说的话：天道本是宽恕的，生时宽容，便无憾。】

【垂下眉头，有伤心的神色，不经意，灯黯淡一瞬，即又渐渐燃亮，清晰的是递在灯火下手中的针，和衣上的线，温柔的动作因心中的细腻，然而此刻，却见还未来得及问上名姓的年轻人去了厨房。张昇还热情的那里翻找被褥，说是晚上得要安姨和兄弟都能睡得暖和。】

【门帘子轻轻晃，抬起目，看着那道颀长的身影走了进去，心中总察觉在隐约间，却闻张昇之声被打断，他在那处喊道：兄台啊，晚上不要喝那么多姜茶，你是不是饿了啊，我给你煮点东西吃。对着这傻模傻样的实诚的孩子作有一笑，要他安心的准备床铺，把厚的被褥都留给那孩子。】

【冬衣已然修整好，便拿着朝厨房去了，掀开帘子，朝着里面的他说道】屋子里没有足够的炭，现在就穿上吧，孩子【总之在这刻，也希望能够给予，起码一点暖意，也不等他开口，就已然将衣为他披上，细致的为他整着衣角，认真的打量】看来，我的眼神还好，正能合身，才不会进风。【慈和的目光正对】张昇一片心意，你就收下吧。我曾也有个恩人住在这寒同山，就是刚刚提到的散人。【低头笑着】我也想通了，当时他施恩不望报答，只为一片爱护之心，而今日，也见到你们二个年轻人这样，心里也是欣慰。

【朝着灶台看去，里面的灶灰已然积累很多，手心捂住姜汤的汤壶】凉冰冰的了，不准喝了，夜里不适应多吃姜，就让安姨给你做点别的吃的可好【将张昇讲的那竹筒从墙壁上拿下来，倒了些苞米入锅中，指着厨房角落里的柴禾】孩子来帮我，将柴草丢一些引燃了那草灰，然后再添木材。【卷起袖子，动手熬起粥来，苞米听张昇说是最后一茬的玉米，营养很是好。边是仔细的兑着水，边与这孩子交代】以后，饭得早些吃，但是你们年轻人，饿的快，夜里多吃些也无妨。【灶台上还有些红糖，瞧了一眼这孩子的气色】知道你肯定不爱吃甜，但是加一些红糖，对你身体好。【从前，不会这般多话，身边如今照顾着这年轻人，心意也是暖融融的，此生不能为人母，当能爱护所能爱护的人，余愿足矣。】你爹娘若知道你在外如此受苦，心里必定是疼的。

【锅中水渐渐开始沸腾，将盖子揭开，将手中一碗清水浇进去。自乌黑锅底部开始不断浮出表面的水泡被凉水化开，粥香气随蒸汽散开来。将盖子重新放回，适而低身朝那孩子靠近去】再沸起来，便可以吃了。

【炉膛里的刚刚在灰烬上苟延残喘的火星，成汹汹火焰燃势早起，赞许的看着这孩子，很是懂事。虽他不像张昇那般话多，但是知道他内敛里的含蓄心。但是，他有心事，就像这隔着窗听风，不见风有形，可见那窗纸上的斑驳树影在动。弯腰，仔细看过去，微微一笑，就用袖子轻轻擦拭过他的侧颊。炉膛的草灰厚，刚刚燃起火苗，定有不少烟，把他的脸熏着了。】孩子，不要动，马上就好了，这点烟灰，着实落的不是地方。

【一点点的轻轻的抹过去，映着这暖意融融的火光，看清楚孩子的脸，生得极好，就是不大爱笑起来。收回手臂时，因由他言而怔，笃定与他】身体发肤皆受之父母，就算许多父母没办法能继续照顾自己的孩子，但那份心早在你骨血里，可要珍惜啊。【神情认真，摇摇头】孩子将来你为人父时候，便都会懂的。【抿唇为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可不可以告诉安姨。

【闻锅中水再次响动，便赶紧立起身，欣然道】好了【将添好红糖的粗瓷碗中盛满了苞米粥，勺在里面搅拌均匀，端起来送他手里，叮嘱道】小心烫着，吹着喝【屋子外的张昇高兴的揭开帘子说道床铺铺好了，保证暖和。看他吹口气搓着手，笑着也为他盛上一碗。张昇吃完犯困，说是自己房间给了大兄弟睡，客房给安姨睡。问他睡哪里，他抄着手嚷嚷说是去他爹屋子里打地铺。还没等反应过来，便一溜烟的跑走了，生怕是别人会拒绝他的好意。】

【待是将所有收拾妥当，便就各自歇下，只是夜里听见风刮得厉害，确然睡不着。张昇傻孩子所有的幸福，那孩子确然很早便不能体会，若能多几年寿命，将他带回昆嵛去，也能时时照顾。蹙着眉头，刻意的忍住咳嗽。这个缘在此地结下，竟不舍得别离，然而这样的病躯，日后怎又能劳动那孩子。一夜思，一夜无眠，不知隔壁的孩子是否能暖和的睡个好觉。】

【但愿长久，共千里明月。黑暗中，眼里看得深去，都是空空。其实已然感觉院中一丝平常人不易察觉的动静，就像松针坠地发出的声响，细微到几乎只余下风声。心里明白些，不禁心中一酸，缘聚缘散会有时，可不能强求。】

【想起那孩子名字叫苏笙，念在心里。安慰着自己，也许刚才是听错了。担忧夜里是否会冷，也怕那被角是否会盖不严实。其实，很想说他安姨年轻轻轻的时候，痛也不会喊，难受也不会道一句，委屈同样也是。大约看得出，苏笙心里也有一个禁锢，不说出，不想说，不能说。】

【听了一晚上的山风，大约蒙蒙亮的时候，起身，经过了那孩子的屋子，还是不忍这么早去打扰他。轻轻的去厨房，用苞米面做了小面饼，在锅中慢慢的蒸熟。听见鸡鸣十分，张昇的声音响起，喊道：大兄弟，你人呢？忙从厨房里出来，顺着张昇的声音走进他的屋子。】

【一眼便看见那床榻上叠的整整齐齐的冬衣裳，心一紧，原来深夜那时根本没有听错。他走了。将那衣捧起来，抚过没有温度的衣料，却轻轻道】我知道你很想留下，却不能。

【用过早膳，与张昇一家告别，天已然放晴，看着破开云头的日光。也许哪一天，他会回来。但愿他能记得说过的话，好好珍重身体，而至于安姨这个人，不记得，会是好事。生死离别，将对这孩子的祝福带着，直到要去幽冥的那日。安姨相信，前路，这世间定有能给苏笙温暖的人。】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