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同山

【温翘在山崖巨石上站了许久，久到风雪将他轻轻蒙上一层薄纱。雪很小，却不停，飘飘洒洒的下了两个时辰，将初春绽放的绿蕊再度掩在了雪下。】

【广南路，从来不曾下雪。而他这一看，便是数个时辰。他没有运功抵抗寒冷，所以寒冷侵袭的身子早已冻得发麻，可他却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数年以前，他曾以为自己会死在这样的寒冬。】

【良久，沾着雪末的睫毛颤了颤，男子轻轻呼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袅绕轻散在空中。他微微半侧了身子，目光投向不远处的那座茅屋，那是他今天的目标——孝子张昇。】

【温翘到达寒同山时，张昇正忙着为自己的父亲做饭，忙碌的身影将周围的飞雪都融化了，父子两人依在炉边，平淡的菜肴掩不住老人浑浊眼底的笑。那时温翘没有下手，他只是静静的站在巨石上看雪，直到父子两人吃完午饭。】

【之后，张昇又忙着碾磨药材，煮粥熬汤，温翘仍是等着他，这一等，便是两个钟头。终于，天色渐暗，紫袍的男子缓缓从巨石上下来，朝着那简陋的草屋走去。】

【张昇将煎好的药倒进壶中，正要端入屋内，却看见栏栅外来了一位披风带雪的男子，他看了看天色，笑着迎了出来。】

兄台赶路吗？天色已晚，不如在寒舍歇一宿？看天色晚上这雪还得下，山上路滑，你还是明早再走吧。

【拢在袖中的手微微动了动，温翘勾唇颔首，随张昇进了屋内。】

【屋内燃着暖炕，热流将四肢回温，如一股温泉顺着血液流动，仿佛春暖花开，流水卷走碎冰。男子在桌前坐下，忽闻门外一阵轻咳，那声音很淡，明显压抑着，却仍是掩不住主人心脉枯竭宛如残灯的生命末路。】

【张昇迎了出去，随后跟他一道进来的是一个看上去很苍老很虚弱的女人，微微佝偻的身子掩在宽大的皮裘下，裸露在外的肌肤干枯暗淡，而那双眼睛，更是透着一股几近死寂的淡然。】

【张昇为两人去准备姜汤回暖，而坐在温翘对面的老人则是轻轻打开了话匣。她的声音并没有看上去的那样苍老，只是很沉，很缓，伴随着压抑不住的咳嗽，原本便苍白的唇更加显得毫无血色。仿佛只要她再这般咳下去，生命就到了尽头。】

【一句孩子啊，让男子心头蓦地一跳，接着那宛如父母对幼儿的叮嘱让他沉稳的心忽然躁动起来，他不知道这种奇怪的感觉来自何处，他只是莫名觉得心里某一处有些动摇。但是很快，那股感觉便被压了下去。父母的关怀与疼爱，早在五岁时便随着一场洪水结束在了村外，而在之后的二十年里，他早已忘记了疼爱的感觉。】

【他淡淡勾起唇角，算是对老人的关心做了回应。】

有劳关心，我习惯了。
倒是看你身体抱恙，怎么还在雪天夜里赶山路？

【说话间张昇端了两碗腾着热气的姜汤走了过来，一边放在桌上一边说着。】

来，喝点汤暖暖身子。

【温翘抬眸看了一眼那满脸笑容的憨厚汉子，又缓缓将视线移回对面老人身上，黑色的眸子深入沉渊，叫人看不出喜怒，随后，他端起桌上姜汤，慢慢饮了一口。】

【屋外山风呼啸，雨雪残卷着从窗枢及门缝往房内钻挤，烛光飘忽摇摆不定，似乎随时都会熄灭。温翘静静地听着老人所述的故事，言外之意他懂，只是他不明白，面对一个陌生人，老人的关心及张昇的热情来自何处。】

【他习惯了江湖的尔虞我诈，刀尖舔血，甚至觉得，在这个江湖里，处处危机时时提防才是该有的面目。若非交情，谁会理你生死命途。风雪呼啸中的孤寂，黑暗中只身独行，哪怕命里只剩一口气，偌大的江湖，也始终只是一个人。】

【辛辣的姜汤下肚，腹中涌起一股热浪，但很快便被北方的寒冷镇压下去，有着对比，那股寒意仿佛冷了数倍，捧着汤碗的手不禁下意识的贴紧那残留着余温的碗沿。】

【老者的话淡淡的透着一股看破尘世的淡然，言行举止亦带着一股非常人的气质，虽然感觉不到武者的气息，但温翘知道她一定没有表面看上去那般普通。张昇从里屋拿出一件大衣，朴素厚实的就如同他的为人。】

【自称安姨的老者接过冬衣，又寻了一些针线，在闪烁的灯光下一针一线的修改起来。她的动作娴熟而认真，暖黄色的烛光仿佛有了温度，将她包裹在光晕内，那让张饱含岁月的容颜一瞬添了光彩，隐隐的，温翘觉得其实她并没有那么年迈。】

【温馨而温暖的画面并没有让温翘感到心安，相反，这一刻，他的心很沉重，眼前发生的一切与他的料想截然不同，他本以为，让张昇享受最后一刻与父亲同乐的傍晚，他便来拿走那颗“孝子之心”，可事态却演变如此，唯一一次，让他有了动摇。】

【他本不是如此妇人之仁，却在这一刻踟蹰犹豫，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叹息轻轻溢了出来。豁然间，他忽然起身，右手滑过腰间弯刀，随后又放了下去。】

我去看看还有没有姜汤。

【言罢他撩开门帘走入厨房。他不知该如何面对那慈祥如母的老者，只要看着她，原本坚定不移的心便会动摇，让他下不了手】

【原本以为借口进了厨房，寻以时机手起刀落便将目的达到，却不料事态的变化总会让他乱了阵脚。张昇在隔壁传来的关心让那原本便沉重的心加上一层重压，明明在此之前，他从不为这种事情而动摇决心。】

【噗通噗通，他将手按在胸口，那里鲜活的跳动让他喘不上气，到底是什么，在与他做着争斗，令他觉得自己竟然心生仁慈。身后响起脚步声，一件厚实的冬衣罩在了身上，安姨自顾自的为男子整理着，嘴角带着笑，就像新年里为孩子穿上自己亲手所制的新衣那般满足。】

【随后她便再度忙了起来，转悠的背影就像那时张昇为自己父亲煮药时一样的认真，鬼使神差的，温翘听话的坐在灶前，将软枯的柴草点燃放进灶里，又添了几根易烧的木柴，待火势燃了起来，便将大的木头放进灶内。看着火舌逐渐缠绕在木头上，朵朵映在那黑色的眸子里，男子的心缓缓平静下来。】

【他不知如何关怀人，在冥教所学的一切都是强者为王，若想得到别人的敬畏，就必须以暴制暴，将对方踩在脚底。他不知道冥教里，那些臣服在自己脚下的教众有多少人是心甘情愿，而有多少人心怀异端，而他从来也不在乎。】

【老人碎碎念叨的叮嘱在这一刻如同一江春水，动摇着那江上寒冰。忽听她提到爹娘，拨弄着火堆的树枝微微一顿，温翘垂眸看着灶底火焰，轻道】

他们不会知道的。

【死去的人，如何知道活着人的痛苦，而活着的人，才是将那离别生死全数看在眼里的折磨】

【她专心致志的看着锅里的粥，时不时搅动着，专属食物的香气顿时飘满整个厨房，原本并无感觉的腹部顿时只觉一阵空洞，甚至开始期待着那锅粥的到来。眼前光影一暗，却是安姨蹲下身子为不知何时沾上灶灰的男子擦拭起来，温翘微微一惊，却没有反抗，任由她轻柔的将面上的灰擦去。】

【他早就忘记父母是什么模样了，也不记得年幼时也许曾在过的疼爱和温馨，但正如她所言，若父母还在，或许，就是如她这般慈爱。】

【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选择说谎，不知为何，短暂的相处，让他不忍将自己真实的模样告诉她，或许在她剩下的岁月里，不记得太多不好的回忆才算是安然。】

我叫苏笙。

【随意编了一个听上去像是正经人家的名字，温翘起身帮着安姨一道将煮好的粥舀了起来。唤来铺好床榻的张昇后，三人便吃了一些填肚，趁着身子暖和的时候睡下。也许是棉被厚实，也许是米粥暖胃，温翘和衣而眠，竟丝毫不觉寒意。】

【他静静的看着屋顶，听着屋外风声，合眼却无丝毫睡意，隔壁传来轻轻的咳嗽声，温翘能听得出那人刻意压低的声音，而越是这样，那轻轻的声音越是如雷般落在心头。他翻来覆去，叹息不知几许，最终在午夜里起身，他将那冬衣脱下，拂过衣上细密的针脚，神色轻柔却含一丝黯然。】

【他不告而别，在夜色下隐身离去，唯有那件冬衣整整齐齐叠放在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