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东门小殿

【春寒料峭，月明星稀，来者入了内东门，满身风霜之色，免了其礼，左右皆屏退，指着桌上一道奏疏，道】

定权，这是河北路安抚使顾良栋上的折子，他说他年纪老迈，给国家平添忧患，想辞官归老，又说河间居于要地，恐辽国作乱，推荐他儿子留在冀州。

【伸手掂过来，念道】

臣已老迈，心恋帝阙，只以河间兵氛叵测，未敢遽议罢兵。伏念臣部下将兵，南征二十余载，仰恳皇仁，撤回安插。

这道奏疏昨天快马加鞭在冀州上来，足足快了你一日呐。

【将奏疏往桌上一掷，淡淡道】

一面说辽国虎视眈眈，一面又恳求放他归园田居，你说，他是什么意思？

【点了点头】

他自然不是处于本心，是胆大包天妄图试探朝廷，这还没完，冀州、沧州也上了差不多的折子，分别是陈瑾和薛元亮两人的。你听听，伏念臣至愚昧，乃仰荷逃邝，惟期尽瘁藩篱，安敢遽请息肩？盖臣已日薄西山，辰光无几，仰持鸿慈，冒干天听，请辞安插。

顾良栋和他两个同窗，联络一起来吓唬朕，是欺朕朝中无人可用，非得靠着他们不成。

【面上不辨喜怒，在室中踱来踱去】

你这回去到河北路，说说看，这件事该当如何？

【皇城司为一手亲擢，左膀右臂之人，稍慰其体己心思，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道】

时非当日，朕不似早年间处处掣肘，况此番沧州灾患，流毒甚广，百姓惶惶，朕若颁旨温勉，此事未必有好的结果。朕正打算给他批示，如果他要归老，也不必留儿子在冀州了。

【躬身执笔，笔走龙蛇】

卿夙笃忠贞，释朕之忧，厥功懋焉，但念年齿已高，久驻蛮荒，故允所请。兹特请提举皇城司前往宣谕朕意。卿率属北来,慰朕眷注，到日即有宁宇，无以为念。钦此。

【直起身来，面上倒旋出一个微笑】

明日早朝，群臣势必对此议论纷纷，他们要说什么，朕心里清楚得很，但朕心意已决，也不怕人说我兔死狗烹，少不得麻烦你再赶往冀州一趟。接他家眷入京，房屋一并给他准备了，看他还有甚么话说。

【稍顿，复道】

朕不会让你孤身涉险，你这次去冀州，随带五千兵马，他肯随你来京固好，如若情势有变，棣州昆嵛山那还有李衣伏下的部队可以调用。

【心下稍纾，伸手在他肩上重重一拍，微微笑道】

朕没信错人。今夜你也不必回去了，就留在这陪朕说话，你我仍像当年一样，不摘佩刀，抵足而眠，如何？

起来罢，朕看你并不似身体有恙，即便是有，那又如何。

【笑了笑，一早知他会推辞，却多颇几分感慨】

从前建元之时，你我同在燕山府，那时军中劳苦，朕与诸将一道进食，一处安寝，别无殊意。

【忆及往事，犹历历在目，话按捺下，萧然易趣】

后来，朕在宫中设宴，却再不比当日那般快活，大家仅是客套枯坐，个个拘谨守节，场面话早已说尽，桌上吃食却几未动箸，朕终不忍，随找了个由头放他们去了。一场宴会，本为酬功共庆，朕原本哪里想到，竟会乏味如斯。

定权，你做我部下先锋之时，名为主随，实为朋友，到战事止息，朕为亲藩，你为股肱，而今你也要与朕生分了么。

况且，当日在万岁殿...

【犹迟一顿，负手望向东门，夜色冷寂，星月之辉勾勒宫殿轮廓，平添寂寥，沉默良久，终续】

若无你在京中，朕也未必能有今日。

【蓦提旧事，浅尝辄止，默口不言，稍顿，复续】

套话空话，朕听得多了，更想听些真心话。往往君臣之间，明知彼此所言违心，仍于场面上十分完满，久而久之，必生嫌隙。尔等如水，朕是水源，流水清浊，在其源也。朕自以赤诚待你，也惟愿你与从前一样。

【江山万里，予一人诰，免不得陡生孑然之感，心中愈加概叹，转目视其，见其一腔赤诚磊落于面，笑意遂升】

好、好，如此，你我君臣有始有终，也做个万世榜样。谈不上史册流芳，总能了无遗憾。

【一夜促膝畅谈，依稀便是光阴退减，江河逆流，昔燕山月色，与此刻无别】

-------结-------

【是夜，月明星稀，乌鹊南飞，闻人入，亦未抬头，只略略拂纸，案上一卷奏疏摊开，笔势刚遒有力，略览，阖卷，视下来人一眼】

瞿卿平身。

【按了奏疏，黄袍拂案，目光如犀，直观来人，末了，微微一笑】

无妨，朕既召卿，本求敢言之士。

【阅他文章不乏珠玑，而今朝中缺人，若得一栋梁，确为天下幸甚，只是一贯听闻其疏傲，为人又颇孤芳自赏，而今一见，果然有点拗意味，是以来了兴趣】

瞿卿有何高见？

上面废了废了。

文兴二年·春


【正月未望，犹有霜露，木叶未生，薄暮冥冥，天色望去，无月无云】

【更漏上，内东门设宴，陈设吃食一应具备，再视一眼召对名单，思及、稍顿，躬身手书“晏澈”二字，于小幅纸上，缄封垂于玉斧，遣小黄门直往儒门而去】

今夜此宴，名曰闻喜。

【步下御座，手持金杯，有意无意扫一眼晏澈面容，笑道】

朕所乐者， 非歌舞樽罍，盖时平民康，与卿等放怀同庆。尔曹之德，无有穷尽。何不劝我一杯？

【宴罢，入夜已久，莫不沾醉，诸人谢宴而去，独将晏澈留下，屏退左右，借着酣意道】

谅之，今年江南丰收双成，杏花已经开了。

【闻听他最后一句，只笑道】

物是人非，原是寻常。

【便如当日儒门人才无数，如今皇家盛权之下，还不是如堂下之乳燕，巢穴倾覆而四下离散，抬眼审视其容，从未这么正面瞧过他，清秀前额，剑眉秀目，他原是年青的，此时也不老，烛光摇曳下，与当年那急匆匆来报信的少年面目重合了】

【微微牵动嘴角，语声霁和，面上神情却有些诡戾】

江湖如今太平无事，这么多年了，你可曾想过回家乡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