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雪园

—建元八年·夏—

【仿佛是陷入了一段极为冗长的梦境，无边弗界，只有脚下的路漫进前方重重迷雾，让人无论是停下还是前行，都不知身处何地。接着是黧黑的夜色，月华隐去，星辰无光，一丛丛火把牵沿燃起，热浪滚滚扑打脸颊，凄声哀嚎声遍响不歇。】

【不及思索其他，只有不能言明的彻骨恐惧自心底涌起，这画面太过熟悉，熟悉得不能容许自己回想起来。紧闭双眼捂起耳朵想要逃开这一幕，然而一个小女孩的嘶声哭喊却在这时听得无比清晰，像是直接钻入了脑海。】

“……放开他们，他们还没有死！求求你们放开我阿爹阿母……！！”

【绝望中心脏像被人死死攥住，呼吸都成了莫大奢侈，就在以为自己将要窒息时蓦地睁开了双眼，额上身上冷汗涔涔，支臂起身，惊魂未定地巡目四下，晴照透窗，嚣尘浮迹，桌案上一只白瓷的莲瓣五足香炉正喷薄起袅袅白雾，随着入户的微风婉转萦回。】

【这……是哪里？瞑了瞑眸，全是茫然神色，扶着床沿踩上地面，甫一直身，便是一阵眩晕袭来，待眼前漆黑逐渐散去，人已跌坐在地上。何以……虚弱至此？】

【未解之惑连迭涌至，喉间焦渴已极，才动了动唇，便止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身体中像燃着一团火焰，灼烧得五脏如焚，即使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胸腔，也没能压制这分煎熬，仿佛要将肺腑一并咳出，使得眼尾迸出两点水痕。觉察到有人到身侧将自己扶起，搭着对方手臂，扬颐望去】

。。。梅。。咳咳。。梅师姐？

【音线入耳喑涩，倒先将自己吓了一跳，却因师姐的出现放松了前时戒备，脱力地倚着她坐回床榻，秀眉深锁，沉沉喘息半晌方又抬眸凝她，指了指不远处的桌案，哑声道】

水。。师姐。。我想喝水

【梦里的惊悸仍还颤栗心神，对先前发生过什么尤感迷惑，试着回想，昏睡前的画面却总像覆了一重窗纸，无论如何不能窥见里面内容。只知眼前一切除师姐外，从这屋中床榻幔帐，到陈设熏香，再到窗外风景，没有一样是自己所熟悉的。】

【目光流转，睫羽倏地一颤，重又望着窗外，瞳心现出几分诧色。晴曦熠熠，烟容袅袅，正照着院落中殷青叠翠，一株海棠树上只余几星残蕊，在浓墨重彩的绿意中勉力支撑，早不复盛开时葳蕤冶艳。】

【分明记得，同师姐们下山时，还是桃花初绽。。。】

师姐，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夏末秋初。。。

【小声重复这几个字，心下震惊不已，愣愣地说不出话来，连她而后说了什么也无暇细听，从师姐手里接下水杯小口啜饮，眸光虚虚垂落在面前的水磨地砖上，吃力地消解这这份猝不及防。直到梅师姐探手过来，下意识向后避了避，才意识到她方才的话里似乎有‘治伤’二字。】

我的伤。。还没好？

【脑中仍是一团浑浑噩噩，顺着她柔荑所指方向抚上脸颊，蓦地悟出自醒后便一直困扰自己的怪异之处在哪里，指尖所触并不是脸上肌肤，而是。。。一层绷带。】

师姐。。我。。我的脸怎么了？

【再是神志混沌到此时也该了然，昏睡这许多天，若是寻常伤口早该愈合了，何况。。还是伤在脸上。整个人如同跌进了紫云峰的寒冰窖，四肢百骸都冷得透骨，委屈，恐惧，迷茫以及梦里的绝望纷沓而至，终于忍耐不住，一把捉住她的手抽噎出声。】

师姐，我的脸怎么了？我是不是变的很丑很丑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所有希望便似随着师姐言语一点点湮灭，待话落，眸中已无半分灵动。甚至不敢回咀她话中那些意味，只怕略一思想，便能在脑海中轻易勾勒出一张狰狞可怖的面孔，而那张面孔，竟然会是自己的。这一瞬间的万念俱灰将人狠狠扼住，缓缓倚进身侧的怀抱里，动了动唇，却没能发出什么声音。】

【房间里静得能听见两人的心跳声，不知过了多久，忽地一颤，仿佛寻回了神识，目色闪烁，终而落在窗外，原来虽已经冷得彻骨，却并不能改写彼处明空丽日澹荡韶光，凭生一股力气将梅师姐推开，踉跄着向门外跑。】

我。。不信。。。我不信！

【虚弱喃着，也不知该给谁听，总还存着最后一丝幻念，要么，眼前是幻境，要么，师姐的话是幻听。否则只是一梦而醒，何以天地不曾变却，自己却面目全非？】

【全是一念支撑，几次欲要跌倒，又强自稳住，扶着门扉踏出槛外，院墙一隅，半壁莲池在天光下粼粼流光。苍白的唇被咬出一线血痕，腥甜在齿间漫开，眼中却唯余那一方水色，半趿的绢履遗落一只也浑若未觉。终于到了池边，双膝一软瘫坐在石沿。】

【倒影随着波光一跌三宕，指尖触及，还带着盛夏的溶溶暖意，偏偏折映出的手臂瘦弱枯槁。另一手扶着石沿，慢慢将上身探出，刺入眸底的，是一颗缠着绷带的头，陌生得根本不似自己。颤颤沿着下巴摸到耳后，想找出绷带结端，好能层层拆解，看清自己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