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归亭

[她向来是万事不萦于心的模样，一颗心记挂的东西太少，是以我没想到她竟将那些菜名都记在心上，她将名字报出一样，我低落的情绪便上扬一分，直到那愉悦从脉脉眼波里流出，使粉唇逐笑开。]

[支着下巴满眼笑意看着她一应动作，执箸在碟边点了点，两相整齐了才将她予我的蟹黄包夹起，小心翼翼咬上一小口，忍不住眯起一双笑眼儿。]

昭昭帮我吹凉的呀~真是格外好吃！嗨呀我都不忍心一口气吃完呢……

[将口中食物咽下才感叹道，未急着去尝下一口，抬眼去看她，歪了歪头。]

一定要有事才能来找你吗？

[一句话问完，垂眼小口小口将那蟹黄包吃完，拭净唇周，语带好奇问她。]

昭昭知道御书楼吗？

我听说那里藏书万卷，颇为神往……

昭昭。

过分亲昵的称呼，却也只有她这般唤我，约莫这个年岁的闺中女子皆是如此，只我不解风月，显得格格不入罢了。

我自打记事起，过的便是刀尖儿舔血的日子，即便后来叫陆定权救回了皇城司，却也不过只是换个地方杀人罢了，受伤是家常便饭，于是乎舌尖儿这一点痛楚，根本不足为道。

十几年了，在陆定权面前，我须得丝毫不露怯，才能令他相信裴昭仍有可用之处，使我不至于失了立足之本，我以为同样的做法，同样的态度，在公主面前依旧行得通，直到我瞧见她的笑意逐渐转淡，轻轻一声叹息戳在心上，竟令我开始手足无措。

“裴昭从不说假话，和上次的绿豆糕，上上次的樱桃毕罗，还有上上上次糖蒸酥酪一样好吃。”

所谓珍馐美味，我不盈于心，所以无从鉴赏，之于饭菜的概念无非能吃与不能吃，我是个粗人，车轱辘话来回寻思，脱口左不过也就能再依样画葫芦夸上“好吃”二字，只知道与官署里开的伙食不同，到底好吃在何处，说不上来，急了眼，却只依稀记得她报过的菜名儿，本以为都混忘了，竟不自知地都记在了心里。

“我以后不这样了，公主笑起来才好看。”

词拙嘴笨，只好学她的话，口口声声竟称一个“我”，混忘了甚么尊卑，拾起案上的玉箸，夹一个在她面前的碗碟里，想着烫，又捞回来吹一吹，再搁回去。

“我皮糙肉厚不怕烫，一口气吃十个都不成问题，公主确乎是要慢些用的。”

再观这云归亭，大清早的人烟少至，又居于御苑高出，思前想后，还是说出了口。

“有甚么话要交代，公主亦可边吃边讲。”

[她这样的身份，手中粗茧密布是必然，可当她将手从我掌心抽离时，一手粗糙仿佛刮在了人心上，惹我心尖颤颤，便忍不住在她耳边絮叨叮嘱，幸而平日照顾妹妹们习惯了，纵然她缄默不语，我也总能寻摸出话来。]

昭昭这么不愿意让我照顾啊……好伤心呐。

[我知她定然不会如我意，但每次都忍不住取食诱哄她，从前几次都是冷食，她一口吞下也就罢了，我却没想到这烫手的包子她竟也硬生生的咽了下去，看她那模样，哪里像是好吃的样子？]

你！不怕烫掉舌头吗！

[我心中既担忧她烫伤自己，又觉伤心，我以为往来多次，她也该明白我的性子，若当真勉强，同我直说就是，又何至于此？]

[面上盈盈的笑淡了，我深吸一口气，望向她无甚表情的脸时，又突然泄了气，终是轻叹一声。]

我以后不这样了，你慢些吃。

[到底是身份在此，总归是我强人所难了。]

我非是那遵规循礼的儒雅客，遑论唐懈还是邵林风，皆不值我打心眼里躬身一拜，然而面前这位不同，她是堂堂大宋公主，是赵衍的女儿。陆定权甘为赵氏天下披肝沥胆，我自要为他的忠心聊表些微末的恭敬。

不期覆上手背的掌心是暖的，执手相握，却是这年岁尚浅的小丫头一次次打破尊卑的渊薮，大抵是梁娘娘良善，在这蝇营狗苟的深宫里头尽力将她护得周全，不曾触及人心最深沉的险恶与苟且，亦不知我这双满是粗茧的手沾染过多少腌臜血腥。

故作冷漠地将手抽回，已不是第一次，如往常一般，我每每缄默少言，却不知怎的，总是能耐下性子任她在耳畔絮絮叨叨。她与顾乔不同，那厮是总能在我生气与否的边缘游刃有余的反复横跳，到底同流合了污，纵容她三分嚣张颇有些顺理成章。但之于四公主，我到底不愿裴昭一身泥淖脏了她之光风霁月。

“臣自己有手。”

吃食递到嘴边，那厢一派哄小孩儿的做派，不成体统，即便她是公主，我也断不能在此处坏了皇城司的颜面。不管不顾地，伸手抓过包子就往嘴里塞，吃得太急，滚烫的汤汁儿翻绞喉舌，眉头微微蹙起，却也只那一霎，饶是面不改色生咽了下去。

末了还眼神无光地违心夸上一句。

“好吃。”

[一宵夜雨洗残暑，梧叶报秋凉。]

[晨光落到亭檐，斜抹到眼前时，我看到如意池的波光荡漾，小黄门带着一身官服的裴昭步步走近。她身上仿佛还带着夜的寒凉，让我忍不住上前握住她的手，嗔她一眼。]

不是同你说过了，无需行礼。

[相识本是意外，但无论外人如何说她脾性不好，我却不觉，世事造就她这样的性情，本不是她的错，只怪命运弄人而已，何须承担他人的冷眼与惧怕？她年长我许多，可每每见着她，我总忍不住生出一种待弟弟妹妹们时的怜爱来，天冷会想她是否添衣，餐时会想她用否，既是挂念，索性有空了便来寻她。]

[知她昨夜值守，特意早早备了吃食来等着她。]

怕你下值了有别的任务来不及吃点东西，我就给你送来啦，都是花影的拿手好戏，你快尝尝。

[拉了人到垫着棉垫的石凳上坐下，食盒打开时，上层的蟹黄小包子还袅袅冒着热气，执箸取用一块送到她面前，笑眼弯弯哄道。]

啊——

——文兴三年  秋——

恍然又是初秋。

汴京城下西风萧索，蓦地染上些悲凉意味，两壁高墙夹着一线青天，有迁徙的燕雀高飞，乌泱泱蔽了天日，待好些时候才复见曦光。朱明承夜，天际微微泛出绯色的朝霞，敲更的宫奴儿从不敢耽搁一刻功夫，脆生生的一记梆子叫醒了整座禁城，宫道上来来回回满是宫人忙碌的背影，我却迟迟不见换岗的同僚入宫。

他来迟了整整半个时辰，说是临走时老婆突然临盆，家中实在无人，这才耽搁了许久，他还说，老婆生了个大胖小子。斥责的话刚到嘴边儿，又咽回去，板着脸不痛不痒道了声“下不为例”。

宫道的尽头，有小黄门立侍等候，见我步子近了，赶忙迎上：“裴大人，有贵人邀您一叙，已在御苑等候多时了。”

我未曾应声，亦不问他是何人，只一个眼神让他带路，自如意池过，上了那地势稍高的云归亭，眼前的“贵人”自是识得的。

“卑职皇城司裴昭，给四公主见安。”

【见人收了香囊，放下心中忐忑，胆子大了起来侧目打量起眼前的人。】

【初见他时，被他一身气势所震，才起了许多心思；不曾想过，细细看着竟是不可多得美人，却做了内侍，不觉有些可惜可怜。】

干爹，你……不开心吗？

【好看又身居高位得帝心，应是开心之事，虽然自己一年也只见过几次，不过，好像都不曾见过他笑的模样。】

【这样的人，笑起来会是什么样呢？】

【心中所想，问出来了，却有了一些后悔。】

【昨个儿傍晚飘了雨，今儿个天可见的就凉了。站在廊下呵一口气可见成团的雾气，身上的夹袄是簇新的，夹层里薄薄的填了一层棉花，这天穿起来正合适】

有心了……

【虽说对方的做派带着几分谄媚，到底是记下了，日后能搭把手的地方不会我亦不会吝啬，左不过“互惠”二字】

【一捧鱼食兜下去，揣手看着一池的锦鲤挣食】

——开——

【姑姑一直说我的气运好，万一哪天入了贵人的眼，一定要不能忘了她的好。那时也只是听听，不曾放在心上，这样的好事情哪就轮的上我了呢。】

【天随人愿，一次偶然的机会，结识了一男人，不过后宫哪来的男人，多半啊是个太监公公，他身上衣服的花纹都是那上边的人才能穿的，亏得自己生了一张利嘴，性子又好，把人哄高兴了，认了自己做干闺女…】

【其实也就说的好听，一年也不一定会见几次面，不过自己却记在了心上，那香囊衣带年年都绣着，都已经攒了好多，每天都放在怀里一个新的，等着哪日见到了，送给他。】

【见她破涕为笑，也不由跟着松了口气。至少，在事情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前，便让我来护着你天真的性子吧】

【哭过之后，她又恢复到了之前的模样。宫人常说她骄纵任性，其实也不过是小孩子想要引起注意的方式罢了。她本就是个可爱的人啊】

【伸手扶了扶耳畔的花儿，跟着她点头】

好好好，都依你！
我们媚儿妹妹如此可人,姐姐哪里会不喜欢你？

【牵着她的手，走回她的兰熏阁】

不过呢，此时此刻，媚儿妹妹还是应该躺在床上多休息，少吹风，这样身子才能好得快啊！

【见她又撅起了小嘴，点了点她的额头】

不许淘气！明天姐姐再来看你，给你带袁麽麽做的点心。

【等她终于点了头，也不放开她的手。一路而下，相携而归】

====结====

[被她一促狭，反倒觉得不好意思了，一呶嘴，含泪娇俏]

姐姐捉弄人家，不依呢。

[我本不是一个有心之人，自是寻着感觉去了，她如此温婉，我倒真没朝心上去，许是在这样的一个境地的这样一个我，突然有这么一个人，拥着你的温暖，几尽温柔，离开母亲的那种拥护，此时，仿佛才有一种被关怀的感觉，所以，不知不觉了]

[我走到枝桠上，折一朵娇花，别在她的耳际之上的云卷之中，附其耳，轻轻说道]

姐姐，皇后也应该人比花娇....

[突然似乎找寻到什么东西一般，破涕为笑]

我可以每天去找你吗？我竟然很喜欢你？我们可以一起去骑马吗？或者你教我些什么？或者，你是不是也会觉得我不懂事？又或者。。。

[一种无以明状的脱口而出，全是没规矩的话，却全是小女儿的真挚，任其谁，也无以将心推了去]

【她哭的那样伤心，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宣泄着她的委屈和不甘。】

【耳中听着她凄切的哭声，心也湿漉漉的，她和曾经的我多像啊……】

姐姐……

【她嘶哑着嗓音唤着一声姐姐，让人的心软的一塌糊涂，这一刻，她不是那个骄纵任性的罗家媚娘，而是一个受尽委屈娇柔怜爱的邻家小妹妹，而我也不是那个整天端着架子高高在上的皇后，只是一个心疼妹妹的姐姐】

【轻抚着她的背，待她情绪稍显稳定了，故意打趣她】

媚儿妹妹这一哭，姐姐心都要化了。
只是不知，若是此时官家看到了媚儿妹妹，会不会笑话妹妹像小花猫呢？

【伸手轻轻刮了刮她的鼻梁，含笑看着她】

[从入宫之后，我好象爱哭了]

[刚进宫的时候，因为落差而哭，进来之后，因为向明珠的突兀出现而哭，再之后是因为表哥不能天天陪我而哭，再再便是宫里完全不像家里自由而哭，委屈的时候会哭，难过的时候会哭，寂寞一大堆无聊时间无法打发的哭]

[媚儿不是这样的，可是，我到底怎么了？]

[这里真的是一个很可怕的地方，我原本只是想与表哥相伴一生而已，可是为什么这个想法会这般奢侈的夺去我所有的东西？]

[我似乎在哭这个失去的孩子，可是，又似乎在哭着自己的过往，一切都似没了边际，一切都好象被自己搅的乱七八糟，到底回不去了]

[其实，最能杀死人的，是孤独，眼前之人，秀外慧中，声音像极了母亲的温柔，似在汲取她的温暖，来暖自己这颗焦灼的心，我不经意的唤出]

姐姐.....

【她双眼红肿，即便未着妆容，也看得出她姿容艳丽。她这样的容貌，应是官家喜欢的吧，若不然，这段时日也不见他去春锦阁陪着怀孕的小向氏，倒是兰熏阁走得勤】

【这样的人儿，本应做个世家大妇，而今却因一张圣旨便入宫伴驾。听闻她对官家十分爱慕，可是这后宫里，最不需要的便是爱慕。爱得越深，便伤得越深，何苦来哉？】

【幽幽叹了口气，突然怀中一暖，她竟扑进了我的怀里。身子微微僵了僵，对着正要上前的流朱摇了摇头。抬起手，轻轻拍着她的背】

哭吧、哭吧，所有的痛，所有的伤，都哭出来吧，哭出来了，也就没事了。

[罗奕媚本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前面的十七年，自懂事以来，便倾慕表哥，前面的十七年，又是被爱着宠着娇惯的，娘疼爹爱，如今进了宫，人人皆说我是盛宠，偏我还是不满足的]

[谁知一个月，还是有半数多要独处，园子是大，却似一个大笼子，你无法驰骋，更无法恣意，一举一动，皆要寻着一个礼字，原来，爱表哥的代价，就是放弃自由，放弃所有自己曾经深爱的东西]

[只是我没想到嘘寒之语会从她的口里说出，而且如此恳切，我原以为她该是恨我的，抢了自己的男人，她为什么不恨？虽然明明是她抢了先？可是到底。。]

[而于此同时，我竟恨不起来，我突然有一种无助和委屈，却是无处诉的一种孤寂，我竟扑进他的怀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的哭]

【她像是没反应过来，隔了一会才想起来起身行礼。伸手扶住她，入手冰凉，微征，似有些责怪】

媚儿妹妹怎么不好好休息？你看看你，手这么凉。

【虽然她骄纵，对小向氏跋扈。可到底我也是羡慕她的。曾几何时我也曾鲜衣怒马，放眼整个开封，无人不闻之色变。然而如今，不过短短三年，却感觉自己的心已近迟暮。而罗氏从小在家里宠着，若不是因为我们，她又如何会被拘在这牢笼里，连自己的孩子也保不住】

【想到去年自己也同样失去的孩子，对罗氏除了愧疚不免又多了几分同病相怜。锦帕轻轻拭过她眼角泪痕】

媚儿妹妹，不要太过伤心。
官家那样爱重于你，你更是要养好身子，往后还有机会，不是吗？

【尽管当初昭她进宫的目的不纯，尽管以后或许对她还有利用，如今见她这样伤心，到底于心不忍】

[闻听有人唤，应了一声，却没有抬头，忽又似什么不对，哦，是宫里，如今唤我的会是谁？]

[我缓缓抬头，一怔，似想到什么，忙起身福礼]

媚儿给嫂。。不对，媚儿给皇后请安。。

[犹记在王府之时，表哥大婚，我哭了一夜，我那时在想，三哥该娶的女人，不该是我吗？为什么会娶别人？那时候的自己很执拗，觉得自己被骗了，后来，表哥送了自己狮子聪，方才罢了]

[我没有仔细看过那个女人，听说很端淑，听说是母仪天下的那种，听说而已，就是进宫，我亦没有真正这般面对面，仔细的对望过，而此时此境，她是皇后，我是妃子，于这宫里而言，表哥再宠我，我亦不过是个妾罢了]

【天气渐渐热起来了，早几天便着宫人发放了夏衫，只是眼瞅着天气越来越热，怕是要提早将去年冬天储存的冰拿出来了】

流苏，吩咐下去，去库房取些冰给官家送去。至于……

【想到那几个怀有身孕的，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算了。冰的存量本就不多。再者，她们怀着孕，万一因贪凉出了什么事，给了庆寿宫那位一个现成的把柄便划不来了】

【这几日因罗氏和小向氏的事情，宫里闹的动静挺大。索性小向氏是个温顺的人，自己免了她的请安，她也当真老老实实窝在春锦阁，并不像罗氏那般猖狂】

【想到罗氏，不免又有些头疼。才刚想到此人，耳中忽然闻得一阵啜泣。还当是哪个宫女如此大胆，一转眼，发现居然是罗氏！】

【这个时候她不是还在兰熏阁坐小月么？怎会在此？】

媚儿妹妹。

【上前，柔声唤道。她与官家是表兄妹，如今又一同进了宫，不管从哪算起，唤她一声妹妹也是应当】

承平三年，夏

[半月过去了，虽然罗碧天天唠着让自己要多躺，多休息，今日汤水，明日补药的，表哥也三天两头的过来看望自己，嘘寒问暖，可是每每想起这一遭，都会心心念念的痛]

[罗碧去领俸银，我瞅着一个空，悄悄出门，没有带任何人]

[行至这里，我思绪万千，还在想着那一日的兴奋和欢愉，如今，只是一瞬间，便一去不复返了]

[是我太天真？还是....]

[不觉抚着平平的小腹，缩坐在亭子下，小声哽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