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归亭

——文兴三年  秋——

恍然又是初秋。

汴京城下西风萧索，蓦地染上些悲凉意味，两壁高墙夹着一线青天，有迁徙的燕雀高飞，乌泱泱蔽了天日，待好些时候才复见曦光。朱明承夜，天际微微泛出绯色的朝霞，敲更的宫奴儿从不敢耽搁一刻功夫，脆生生的一记梆子叫醒了整座禁城，宫道上来来回回满是宫人忙碌的背影，我却迟迟不见换岗的同僚入宫。

他来迟了整整半个时辰，说是临走时老婆突然临盆，家中实在无人，这才耽搁了许久，他还说，老婆生了个大胖小子。斥责的话刚到嘴边儿，又咽回去，板着脸不痛不痒道了声“下不为例”。

宫道的尽头，有小黄门立侍等候，见我步子近了，赶忙迎上：“裴大人，有贵人邀您一叙，已在御苑等候多时了。”

我未曾应声，亦不问他是何人，只一个眼神让他带路，自如意池过，上了那地势稍高的云归亭，眼前的“贵人”自是识得的。

“卑职皇城司裴昭，给四公主见安。”

我非是那遵规循礼的儒雅客，遑论唐懈还是邵林风，皆不值我打心眼里躬身一拜，然而面前这位不同，她是堂堂大宋公主，是赵衍的女儿。陆定权甘为赵氏天下披肝沥胆，我自要为他的忠心聊表些微末的恭敬。

不期覆上手背的掌心是暖的，执手相握，却是这年岁尚浅的小丫头一次次打破尊卑的渊薮，大抵是梁娘娘良善，在这蝇营狗苟的深宫里头尽力将她护得周全，不曾触及人心最深沉的险恶与苟且，亦不知我这双满是粗茧的手沾染过多少腌臜血腥。

故作冷漠地将手抽回，已不是第一次，如往常一般，我每每缄默少言，却不知怎的，总是能耐下性子任她在耳畔絮絮叨叨。她与顾乔不同，那厮是总能在我生气与否的边缘游刃有余的反复横跳，到底同流合了污，纵容她三分嚣张颇有些顺理成章。但之于四公主，我到底不愿裴昭一身泥淖脏了她之光风霁月。

“臣自己有手。”

吃食递到嘴边，那厢一派哄小孩儿的做派，不成体统，即便她是公主，我也断不能在此处坏了皇城司的颜面。不管不顾地，伸手抓过包子就往嘴里塞，吃得太急，滚烫的汤汁儿翻绞喉舌，眉头微微蹙起，却也只那一霎，饶是面不改色生咽了下去。

末了还眼神无光地违心夸上一句。

“好吃。”

昭昭。

过分亲昵的称呼，却也只有她这般唤我，约莫这个年岁的闺中女子皆是如此，只我不解风月，显得格格不入罢了。

我自打记事起，过的便是刀尖儿舔血的日子，即便后来叫陆定权救回了皇城司，却也不过只是换个地方杀人罢了，受伤是家常便饭，于是乎舌尖儿这一点痛楚，根本不足为道。

十几年了，在陆定权面前，我须得丝毫不露怯，才能令他相信裴昭仍有可用之处，使我不至于失了立足之本，我以为同样的做法，同样的态度，在公主面前依旧行得通，直到我瞧见她的笑意逐渐转淡，轻轻一声叹息戳在心上，竟令我开始手足无措。

“裴昭从不说假话，和上次的绿豆糕，上上次的樱桃毕罗，还有上上上次糖蒸酥酪一样好吃。”

所谓珍馐美味，我不盈于心，所以无从鉴赏，之于饭菜的概念无非能吃与不能吃，我是个粗人，车轱辘话来回寻思，脱口左不过也就能再依样画葫芦夸上“好吃”二字，只知道与官署里开的伙食不同，到底好吃在何处，说不上来，急了眼，却只依稀记得她报过的菜名儿，本以为都混忘了，竟不自知地都记在了心里。

“我以后不这样了，公主笑起来才好看。”

词拙嘴笨，只好学她的话，口口声声竟称一个“我”，混忘了甚么尊卑，拾起案上的玉箸，夹一个在她面前的碗碟里，想着烫，又捞回来吹一吹，再搁回去。

“我皮糙肉厚不怕烫，一口气吃十个都不成问题，公主确乎是要慢些用的。”

再观这云归亭，大清早的人烟少至，又居于御苑高出，思前想后，还是说出了口。

“有甚么话要交代，公主亦可边吃边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