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卿山

建元七年·冬

[冬风凛冽，吹得天地一片苍茫。益州长卿山上，也落满了一层新雪。山间茶寮冒出的腾腾热气分外招摇，舞动着、摇摆着，像极了一个妙龄少女挥动的手帕，招揽着过往的行人来此歇一歇脚，饮一杯热茶]

[“咕噜噜”一阵马车轮响，驾车的是一个山民，粗糙黝黑的大手拽着缰绳，挥着马鞭。车上拉的是才砍的新柴，还放了几捆稻草。靠着稻草而坐的，是一个身穿墨衣、长发飘然的年轻人]

小伙子，我就把你撂在这儿吧？这儿往前再走五里，就是个驿站，从那儿你就可以坐马车往端州去啦！

嗯，多谢老伯！

[这山民说着拉起了缰绳，希律律一声响，马车停了下来。墨衫少年从马车上跳下来，又对着老伯深深一礼，递上银钱。这老伯看了，却是摆手，哈哈笑道]

哎呀！小伙子，你这是作啥！这不顺路的事儿么！不谢不谢！我就说你们读书人啊，就是规矩多！老汉就不跟你在这儿摆规矩，走了啊！

嗯。您慢走。

[这老伯恐怕也并不知什么是读书人的真正定义，只知道这少年不似他这般不识大字，彬彬有礼就是读书人。少年闻言，这老伯的朴实，也是让他极受感染，眉目弯着，以诚笑为答，收了银钱俗物]

[马车轱辘又咕噜响起，老汉驾车而去，路上新雪又添了几道辙印。少年目送老汉离开，便转身进了茶寮，捧起双手，轻轻哈着气，搓着手，寻了个位子坐下说道]

店家，一壶茶，两个馒头。

[这茶寮里的小二行动倒也利索，一会儿便将他点的茶水和馒头送了上来。他点头微笑示谢，便拿起茶碗，拎起茶壶，慢慢地往茶碗中倒茶]

[茶水从茶壶里流出来，咕噜咕噜地流到茶碗里，冒着腾腾热气，在这益州的冬天里显得十分清净雅致。他有些想起还在谷中，和师兄弟们一起煮茶论道的情形，只不过如今只有他一人了]

[初出江湖的少年，理应对这江湖有着无限的憧憬，只是他对这江湖似乎只有无限的戒备。花谷的十年，兴许是他这一生最安然平淡的一段时光了]

[“砰”的一声重响，一个蓝衣劲装的汉子将手从茶碗上拿开，大拇指摸了摸嘴边的络腮胡]

真是搞不明白老太太干嘛每年都要让咱们去一趟荆湖！墨家人都死绝了，难不成还能从那空宅子里凭空冒出来不成？！

[荆湖——墨家？！这四个字突然跳进了坐在那儿喝茶的墨衣少年耳朵里，他的手指突然握紧了杯子，有些瑟瑟发抖。他不敢朝说话人那边看去，他害怕会被人发现，他想听得更多一点……]

[旁边坐着的一个穿着相似服饰、体型匀称的中年男子忍不住低声喝住了那大汉]

大哥！

怎么？这里是益州！马上就要到咱们唐家堡的地界了，还不许人说话了？！

[那大汉显然是对年年有此一行实在是心里不爽，那满面的不耐烦透着整个人都躁躁的]

当年那事要不是你小子闹得，咱们现在还用得着每年去一趟墨家看看还有活人吗？

[这中年人闻言，脸色变得铁青，十分难看，丢下几个铜板拍案而起]

大哥，此地过往江湖客多，您在此公然谈论此事，若是惹了什么麻烦，回了堡里，可别怪老奶奶让您跪宗祠抄家训！

[中年人说完，扭头牵马就走，头也不回]

嘿！这小子！就知道拿老太太压我！自己干的怂事还不能让人提了！

[大汉说完，也带着其他的两三个弟子模样的人，骑马跟上去了]

[他在那里，径自稳定着情绪听着，可是此时胸中所起的波澜，又怎能是这般说压就能压抑得住的？他的牙齿，不自觉地上下咬紧，就连握着茶碗的手也越握越紧]

[他将茶碗放到嘴边，轻轻抿了一口，然后慢慢放到了桌子上。旁边那桌人说的话，一句不落的都听进了他的耳朵里。只是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他整个人为之一震，隆隆耳鸣循环往复着那些人说的话]

[“墨家人都死绝了”，“马上就到唐家堡地界”，“每年去一趟墨家还有活人吗”……那个糙汉的话不停地在他耳边回旋，而那看起来些许严肃刚正的中年人的反应，更让他惊奇]

[莫非十年前墨家一案，唐家堡的人知道什么？又或者根本就是和唐门有关？唐门乃暗器世家，虽避世于巴蜀之地，但在江湖上也是响当当的世家，举足轻重]

[至于荆湖扬州的墨家，不过是寻常梓人之家，若说与唐门不同之处，恐怕就是那一手机关暗道建筑之法。算是战国时期墨家的一个隐于市井的一条支脉罢，并无任何江湖势力和地位]

[那到底是为什么……唐门之人会对墨家如此在意，如此紧张？]

呃……

[许是太过装作淡定自若，就连倒水的动作也叫他忘了。只听他突然闷声低吟，赶忙放下了手中的茶壶。旁边的小二看到，立马过来帮忙擦着从杯子里溢到外面的水]

哎呦客官！您没事吧？

无妨。

[他随口应了这一句，拍着衣裳整理着，忽然停了一下，这一停，才算是真正回过了神。只见他扭头看着方才那些唐门人说话的方向，而那张桌子早已空无一人]

[那些人是何时走的，他竟毫无知觉！只见他立马丢下几个铜板转身就走，完全不顾还在帮他收拾残局的小二那一脸惊讶]

客官！客官！钱给多啦！客官！

[蓝衣大汉一行人策马而行，只听他大喝一声“驾”，追上之前负气而走的中年男子]

哎四弟，我说你至于生这么大气吗？

[中年男子依旧铁青着脸，冷哼一声，不做言语。大汉撇了撇嘴，道歉道]

得得，二哥错了成不？傲亭！你不会真要回去找老太太吧？！

[墨家之事虽然不是什么唐门禁忌，但却是唐傲亭的禁忌。公共场合在他唐傲亭面前说墨家，每每都会让他绷不住脾气，显得有些暴躁。这里头的故事，唐家那位掌门人老太太是一点不糊涂]

[这大汉没有想到的是，事情都已经过去十年了，他这个四弟却依旧介怀着十年前的事情，而他心里也还真是怕方才的调侃触着这老四的神经。这要真告到老太太那儿，他是免不了一顿训]

这种事情还不至于去劳烦老奶奶。

[唐傲亭额上暴着青筋，虽是极不情愿搭理他这个心直口快的二哥，但还是勉勉强强挤出来一句。唐家堡傲字辈有七个男丁，他这个二哥唐傲龄虽然大大咧咧的让人烦，但那时而憨傻的样子也让人着实无奈]

[突然唐傲亭轻轻拉了下马头，座下黑马向前缓缓走了两步停了下来，他眉头略微皱着，侧了侧头，余光却是瞥着他们身后的方向]

你这又是做啥——

[唐傲亭猛一抬手，制止了唐傲龄的话，目光收回，看着他说道]

咱们被人跟踪了。

啊？！

[唐傲龄大惊失色，被人跟踪？他怎么不知道？不过他这个四弟既然这么说，那就一定是对的，因为他从不怀疑他这四弟在这暗地里伪装跟踪的能力]

几个？

两个。

[唐傲亭淡淡说着，看了看他大哥，和身后这几个弟子，又看了看周遭环境，青石峭壁，俨然过了丛林，极不好伪装。而此刻再布局擒拿，俨然时间也来不及了。这二人从轻功看来，都会极为不错的高手，若是面对面对抗，也不知道会有几分胜算。忽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说道]

前面就是黑龙潭，咱们先把他们引到密室去，看看他们是何来历。

嗯嗯，是个好法子。

[听这大汉应和，中年男子也是看都不看他一眼，有些无奈的抿了下嘴，勒马走了。大汉若有所思其实什么也想不明白的正自点头应和，突然听见一声马鸣，这才回神追上]

哎！我说你小子怎么又说走就走啊？！

[话到后半段，俨然从吆喝变成了呢喃，因为他知道被人跟踪了，也不好多说话。这一遭也是怪自己多嘴，想来估计真是方才茶寮里闲谈，惹了什么事故。此刻，他也不敢再大声说什么了]

[墨衣少年轻功跳跃沿着马蹄印子寻去，这些人虽然骑着马，但好歹速度并不是很快，不一会儿功夫，他好像就有点隐约能看到人形了，只是不一会儿这人形又自远去]

[此时天色已经溅晚，蓝红相间杂糅着淡淡的深灰，黑龙潭被这傍晚的天色映衬着，幽蓝的潭水似是染了浓墨，看起来漆黑一片]

[不远处是一处从天而降的瀑布，瀑布两旁是两条用巨大的乳白色石英石雕刻而成的飞龙。双龙龙嘴微张，龙须似是迎风而飘。龙目不怒却显得有几分欢脱俏皮，但仍旧庄严肃穆]

[二龙戏耍着被瀑布冲刷着的那颗用相同材质雕刻而成的珠子，在这满是青石的曲折山路的尽头，黑龙潭上，黑龙瀑下，鬼斧神工的布局雕琢，额外引人注目]

[唐傲亭在黑龙潭边骑马徘徊片刻，陡然看到黑龙潭水似是被一股外来之力，向两旁推开，露出了中间一条潮湿的用鹅卵石铺就的羊肠小道。唐傲亭看道路已开，也不管那身后的大哥，带着人径自走了下去。潭水在他走过的地方，便开始慢慢合起]

这混小子！

[唐傲龄赶到的时候，黑龙潭底的那条小路俨然都快看不到了，只见他低声唾骂一口，就立马扬鞭策马奔了下去]

[潭水慢慢地合拢起来，彻底掩盖了那条白石小道。潭面又恢复了之前那般清幽神秘，深不见底，丝毫看不出方才这里竟会发生潭水开道的奇景]

[黑衣少年一路追随，却也不敢追得太近。只是他突然发现，他一直跟着的人，好像突然不见了。他眨了眨眼睛，又揉了揉，仔细看过去，确实不见了]

[耳边传来隆隆水声，他可以看到前方那从天而降的瀑布溅起的水雾。然而——那几个人呢？那几个大活人去哪儿了？]

[少年此时也不怕被发现了，一个纵步飞越上前，脚踩路边高低不一的石台借力，几个翻身落到了他方才看到的那些人消失的地方。然而他的眼前，只有一汪潭水，一条瀑布，瀑布前方是用乳白色石英石雕刻而成的、栩栩如生的双龙戏珠]

承平四年·冬末

[自入川蜀地界，冬风较之广州，便更加凛冽。山林间的草木，都落上了雪白，恰如同他每年会来时的模样，纯洁的白雪，覆盖着凡尘的污秽，好像也能为他洗去，这入江湖六年来的血腥]

[长卿山的山间茶寮仍在，就是老板还是当年的样子，岁月，好像并未在这些红尘中、江湖外的平凡人那里，落下什么痕迹和风霜。那一脸的笑迎，也是人间最初始的温暖]

[他将茶水饮尽，便沿着古道往黑龙潭的方向去。去唐门其实有两条路，一条便是从成都，延大道上唐家集，再一路往西。再一条就是他六年跟踪唐家叔父时，发现的黑龙潭密道。然而这条密道，或者说应该是在那黑龙潭边，是他第一次和温翘说话的地方……]

[距离阴遁开局还有一段时间，他便在潭边的石头上坐着，等着时辰到了，日光照出格局，他好开启这密室机关，穿过唐门密室，他就能到唐家堡了]

[他默默在潭边坐着，看着那满潭黑水透着薄冰，神思一下子穿了好远。自入江湖，整整六年。这六年来，他经历了太多事情，终于大仇得报。本以为大仇得报后的他，内心应该是狂喜，可是在看到梅越死的刹那，他心中只是一块巨石忽然落到了一个深渊，从此找不到底，也再没了东西填补]

[他将从幽皇殿带来的资料，用了半年的时间去整理，同时又修订了御医院书房里的几本纲纪。他几乎是日日夜夜在做这些事，而做这些事的时候，他却隐约知道，自己的这个所作所为，已经不再是为了避免被阎王发现自己的目的了，而是真真正正的要为冥教做这些]

[因为他知道阎王撑不过这个冬末了，而阎王一死，他更不知道要以什么样的姿态去面对温翘。所以阎王死的那一天，也就是他将离开冥教的时候。离开冥教，离开这个他曾经害怕，恐惧，又憎恶的地方，他本以为是解脱，只是他没有想到，有一种感情和不舍，已经在心中蔓延]

[冥教，这个曾经他以为只是路过的地方，在过去的六年里，无论他以什么样的心态去面对它，也让他不能否认他的内心，已经把这个地方当做了一个归宿。本以为能够一次又一次控制的情感和压抑，在一切结束之后，仅是那么离开，永远的离开，再也不会回来，原来是那么的不舍……]

[今天的时间过得好慢啊……他不由得心中感叹了一下，眯着眼，沿着山峦之间的缝隙，看着日头的偏斜，今天时间还是掐得早了点……]

怎么？跟丢了吗？

[他的目光落在地面，看着那只有在对应时间对应光线才能显露出来的地遁格局上，恍惚间听到了一个人说话，不由得笑了一下，有些像自言自语一样地低声说道]

是啊，就在这里跟丢了。

[喃喃的一声低语，却是勾起了六年前的回忆，回忆是在这里第一次与温翘说话的场景。他的鼻尖，忽然一酸，就连那颗心都骤然一痛]

对不起。

[幼年时在花谷学医，后由师兄引导，他入江湖之后，既秉承花谷医道，又尽量与人保持距离。因为他害怕，害怕他所要做的事情，会牵连旁人，更害怕旁人会走入他的内心，让他在报仇一事上有所徘徊。可是，事到如今，如此地步，最让他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低吟的一声“对不起”，他好想是亲自面对着温翘说出来，而不是对着这故地的一片虚影。命运，为什么要让阎王成为他的仇人，又为什么要让温翘成为阎王的义子？全族之灭，是不可不报的血海深仇，可这一步一步走来，他所做之事，却无一不是在利用……利用着那个真心待他如兄弟的温翘……]

唉……

[事已至此，已成定局。这一次他的离开，是掐准了阎王逝世。阎王在他的手中，回光返照，又苟延残喘了这些年，恐怕在这个时间，应该真的去见地狱的阎罗王了吧！]

[而他，仍旧和往常一样，出教，到江湖行走，去寻医问道，精进医术。这个理由和这个爱好，和过去在冥教的岁月一样，一直没有改变。只不过这次，他是再也不会回去了]

[地上的影子，似乎渐渐开始摆出了应有的格局，他抬头看了看日光，距离地遁局开局之时，应该快到了。他从石台上站起来，低头看着那即将展现的格局]

[他的脑中，开始渐渐浮现了对应的步伐解局，待日头对照，显出真格局，他便解了这机关，从密道穿过去唐门。到了唐门，迎了父母的灵柩，他就可以动身，往扬州去了]

[就在格局还差一分显出真容的刹那，而他也正要踱步开启机关之时，忽然听到了空中传来的一阵急促的踩踏，那破空而来的声音，像是撕裂的绸缎，“赤剌剌”地一阵接着一阵。叫他不由得停下来动作，转身向那空中看去，而那落下的身影，更是让他再也难以动弹]

[从天而降的身影，叫他滞住了身形，同时带来的巨大震惊，也让他那双原本平淡又无其他色彩的黑瞳里，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目光]

[他站在那里，看着那个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人，看着看着，似乎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模糊，但模糊之后，只是更清晰的面容，还有那面容之上，分明的可见的愤怒]

温……温大哥！

[微微启动的唇角，配合着他应该有的震惊，叫出了他一直对对方的称呼。多年来的隐忍和随机应变，造就了他如今的样子，如今这般利用自身本来就有的震惊而表现出震惊和疑问]

[本身就是对于温翘会出现在此而震惊，他再故作镇定又何尝不是惺惺作态？唯有表现出应有的震惊，或许……或许才能说明他只是对于温翘突然出现而惊讶，并不是因为被温翘发现了自己的目的，而表现出来的紧张和害怕……]

[可是……温翘如今这个样子，又哪里是路过的样子……通红的双目，和那压抑不住的恨意和悲痛，刺得他的眼睛，有些想逃避，可又……可又觉得这种恨，是他应该去承受的]

你怎么会在……

[他缓缓张口，带着仍未消失的震惊之色，不知道是习惯还是下意识，他竟然又是要若无其事的进行理所应当的隐瞒，只是为了避免怀疑。但是他的话说打最后，音节泯灭，却再也无法继续]

[墨青笙啊墨青笙！都到这个地步了，你还要欺骗他吗？可是……可是……他从未想过要欺骗他……然而，就算心里没有，他这一路走来所做的事情，又无一不是在温翘的帮助之下，在他看来是帮助，是出于兄弟的帮助]

[但如今在温翘看来，这想必都是他别有心机的利用吧……还有什么，能比被信任之人利用和欺骗，更令人伤心的呢？他的嘴角，轻轻向一旁扯出微笑，那样无力，无力之中，是令人心寒的苍白]

我以为，我们不会再见了。

[一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有些疲惫，有些惋惜，更有些欢喜……简答的一句话，好像和任何事情没什么关联，但又确确实实承认了一切。如果，如果温翘真的要杀他，为阎王报仇，那也是他应得的报应……他……他不会反抗……]

你以为，你逃得掉吗？

[那疲惫的声音，犹如冰天雪地里的冰刃，锋利寒冷，穿过耳膜，刺进心脏，那种冰裂一样的感觉，让这个站在那里的黑衣男子，不由得垂下眼睑，轻轻一笑道]

如果你再晚来一会儿，兴许就在这儿看不到我了。

[出口的话，说不清是什么感情，有彷徨，有无奈，有失落，但还带着挑衅的味道。他的目光落在已经出现格局的地面，只消行走开启，这个格局就会开启通往唐门的密道]

[差一点，只差一点……看来这真的是命运的安排……脸上那抹淡笑，渐渐加深，就连那双墨色的眼瞳，都染上了浓重又漆黑的笑意]

（他现在是恨透我了吧？哈哈——又怎么会恨不透？）

[他不禁心中嘲弄起了自己，回想这一路江湖，他能走至今天的地步，是切切实实的拜眼前这位冥教教主所赐——]

[相遇之时，他并不知他是冥教中人，再遇之时，他更不知他是冥教不染城城主，直到他亲自将他领进了冥教，那出现在眼前的宏伟教派，让他一下子恍惚，恍惚到报仇之路，竟然如此接近]

[因为救治不染城城主有功，被不染城城主温翘破例在御医院提辖。又因为御真出狱复出，在御医院进行的“天”位之争，一场比试，更是在冥教产生了势力的划分]

[他的背后是温翘，是冥教的新任阎王，更是未来的冥教之主。所以这场难以论断输赢的较量，因为背后的势力，而产生了输赢。他也因此拿下了医治阎王的主权……]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命运？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安排……为什么这一路走来，他最不想欺骗的人，却是他欺骗最狠的人……]

也罢，你若能从我手中逃走，温某便放你而去。
若不能，便以命相抵吧。

[他静静地看着那白发男子，眼神寂灭地说出这些话。他想张口说些什么，可又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清楚。从未想过的利用，却被他利用到了极致，心中最真挚的兄弟情义，被他伤害到如此地步……还有什么好说的？]

能活到现在，我的命，可没那么好拿。

[梅越灭了他墨家全族，他亦杀了梅越，此仇已报。而梅越又是温翘养父，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和温翘之间，此怨已结——]

[如果在温翘心中，他就是那个满腹心机、处处算计、无所不用其极的卑鄙小人，如果在温翘心中，认为他们之间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一手策划的骗局——那么……]

（那么就让他这么认为吧！至少我被他亲手杀死，他就是大仇得报，不仅泄恨，而且心里会痛快很多……这也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

[这出戏，在六年前就已经开演了，会有这样的结局，也不算太差……]

[陡然间，他的手中银光闪烁，三枚银针快速又狠利地向那白发男子打去，与此同时，抽出腰间玉笛，手腕翻转，长袖带动周遭气流，内力一提，结合着自然之力的混元真气，在刹那间，沿着玉笛的洞口，如光芒利刺，带着尖锐的笛音，破空而去，不带任何保留地向那男子击出]

[做戏做全套。两招既出，他不由得对自己更是一番心中嘲讽，脚下的动作，已经是开启格局的八卦步法。既然上天要他做这样的人，那他便做这样的人]

（温翘，恨我吧，带着那种恨，杀了我！）

[他一连两招的毫不留情，再来脚下步法的蓄意脱逃，将温翘口中尚隐含生路的意思，回击的粉碎。如此以来，温翘一定不会手下留情。而温翘一旦倾尽全力与他一战，他，他一定只有死路一条……]

[周遭气流，似是受了强大的引力一般，被这男子用功体吸引操纵，俨然形成了一道宛如铜墙铁壁一般的屏障。银针打在上面，撞出微弱的涟漪，被瞬间化为齑粉。他看到之后，眼中虽有震惊，但更多的是意料之中]

[因为这正是他需要的，他需要温翘催动功体所留给他开机关的时间，而温翘这提起真元的刚劲一掌，也绝不会手下留情。这，正是他需要的……]

[黑色的瞳仁，是从未有过的坚定和倔强，甚至还有隐隐的期待……突然惊涛一掌向他汹涌袭来，而他亦转动起了手中玉笛]

[旋转的玉笛，集纳了天地之气，更有他自身的混元功体为之护佑，一瞬间带起了强大的螺旋气流，在他猛然一握的刹那，巨大的风力卷起温翘那如同惊涛的一掌]

[一瞬间，两股巨大的力量在空气中相遇，带起的磅礴之力，在刹那间向四周炸开。螺旋的风刃没能化解那排山倒海的一掌，掌势吞噬了风力，径直向他拍来]

[他突然觉得喉头一甜，手腕一翻，再次发力抗拒，却觉得天地震动。本就受那一掌内力所伤，加之震动，叫他脚下一个踉跄，功法未出，更是直接硬生生吃下了这一掌。吃下这一掌的同时，他后退了一步，一脚踩到了机关所打开的最后一步上]

[赤红的血液，从他的嘴里喷出，浑身的骨头，更像是散架一般。他只觉得温翘那一掌，从他的身体外部，进入到了血脉，整个心肺像被撕碎一样疼痛……]

[生死决……这就是生死决……这本应该是他所期待的结局，可是地动越来越剧烈，山上开始落下飞石。地动山摇的景象，不过顷刻，便看到裂开的地面，和裂开的地面下幽深的深渊。与此同时，身后黑龙潭的水面，也不知受了何方怪力，向两旁展开]

[地震了……这是地震……他想张口要温翘跑，可却发现自己被那一掌打得，什么话都讲不出来。而整个天地震动，更是让人根本站不到那里。他忽然间扑过去，一把抱住温翘，一副同归于尽的架势，向那开辟的水路，纵身跳下]

[跳下的瞬间，水面开始闭合。大地的震动，更是连带着水面，更卷起波涛。他们二人被这潭水推促，沿着既定的轨道，进入到了更深的黑暗缝隙]

[大地震动，岩石开裂，整个地界发生的巨大变化，叫那原本未到关门之时的水面，重新合上。进了水面，他紧紧抱着他，沿着那还未消失的轨道而去]

[双龙瀑、黑龙潭，唐门密室和密道依山傍水而建，是借助了自然之力的鬼斧神工，川蜀一代又多地龙运动，所以唐门的机关暗道，一定是经过加固建造，可以避震。同为机关世家的后裔，但他也在赌]

[终于他们冲破了水流，进入的黑暗隔断，湿润的空气迎面扑来，赌赢的愉悦将至，他还未有什么动作，胸口却又再受一掌。之前那一掌，被他散去了一些力道，但这一掌，是完完全全能够震天撼地，催山碎石的一掌]

[他被一掌推开，后背穿过落下的飞石，重重撞在了石壁上，这一撞，更是引起山体的崩塌。贴在石壁上的男子，大口大口吐着鲜血。体内五脏碎裂的疼痛，断裂的胸骨也穿插在内脏之间]

[他只能感受到痛，甚至痛到了又没了感觉。他靠在石壁上，软软地瘫坐在地，渐渐朦胧的意识，有些迷蒙地看着地缝开裂，落下来的日光，所照出来的那个人影]

（太好了……他没事……）

[他的唇角，露出了模糊的笑容，是欣慰，也是高兴。他们之间会有这样的结局，是意料之中的。而死在……死在温翘的手里，他也毫无怨言，更无憎恨……]

咳咳……咳咳……噗……

[胸腔的疼痛和血脉的断裂，让他不停地咳嗽，然而身体一震动，体内的碎骨，就会穿进他的内脏更深。口中的鲜血，就算不吐，也挡不住它们从他的口中涌出。要……死了吗……]

[地动，又是巨大的地动。他觉得他这边的地面，以那裂开的天缝为分界点，正在向下凹陷。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做什么了……没有力气……]

（温翘……别再过来了……我这边要陷进地底了……）

[他看着光影对面的人影，微动着嘴唇，除了不停涌出的鲜血，他说不出任何话。他只是看着那一脸怒容和愤恨的脸，离他越来越近，甚至要穿过光的分界线，要过来亲手断了他这口气]

（不能让他过来，这边要陷下去了……）

[看着温翘越来越近的身影，他努力撑起自己，天光裂缝越来越大，一道黑影从天而降，要穿过裂缝，将他这半边和温翘那边彻底隔断]

[若是温翘过来，被这巨石隔断，那么他们这半边，就会被大地，彻底吞噬。不行……不能让温翘过来……不能……]

[弥留之际，更像是回光返照一般，那残留的要让温翘活着的意识，让他咬了咬牙，一下子又向温翘扑了过去。这一扑一推，来得突然又毫无防备，将温翘向后推了数步]

[与此同时，落石降至，将他的半身狠狠压碎，压进了地面。在这落石砸向地面，那半边坠入黑暗的刹那——大地的地动，停止了……]

[巨石落下，彻底隔断了两边，那夕阳的残晖，透过被地动撕裂的口子，照了进来。黄晕的光芒，在这样的冬季里，带着微不可察的温暖。整个世界，忽然安静了]

（哈……呼……哈……呼……）

[他躺在那里，眼前一片模糊，已经渐渐消失的意识，却因为那未停止的心跳，在苟延残喘着最后的气息。然而每吸一口气，他都感觉到心肺之间那种炸裂的感觉，每呼出一口气，便是胸腔碎骨，摩擦着内脏的声音]

[无论是呼气还是吸气，他的嘴里，都在向外涌着赤红的鲜血。巨石压碎的下半身，也开始缓缓向外溢出鲜血。疼痛和痛苦，是他现在唯一所能感受到的，但是他已经真的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那双素来沉静又疏离的黑瞳，开始渐渐涣散，可是眼皮还在闭上的时候，费力睁开，那没有焦点的目光，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终于眼前的光晕，被一个黑色的影子挡住，他看不清，甚至没有感觉，可是他却好像知道，这个就是他一直在寻找的人]

[垂在颈边的白发，被鲜血染红，嘴边向外涌出的血，被人擦了又擦，却怎么也止不住。他那朦胧的眼睛，好像更模糊了，泪水从他的的眼角流出来]

温……翘……

（是你吗？是你吧……）

[他缓缓抬起手，想要触摸那模糊的影子，可是他已经没有力气抬起手，他甚至都不知道他的手抬起来了没有。他似乎听见了什么声音，可又什么都听不清，嗡嗡的，又好像根本没声音]

太……好了……你没事……

[他笑了起来，笑的很开心。血，从他的嘴里涌出来，他甚至已经不敢再呼吸，或者说，他连最后呼吸的能力都没有了]

谁……都可以……死……你……不行……

（如果老天要收命……）

我……替你……

[他的胸口，再也没有了起伏，用这最后一口气，将他唯一能说的话，说了出来。“你”字的音节，几乎是最后一息的尾音]

（温翘，对不起。我从未想过要欺骗你，你知道吗？我害怕与你深交，可又无法控制。可是仇恨……灭族之仇，我没有办法……我真的没有办法……）

[抬起的手，在要触摸到那张脸的时候，颓然落下。而那双眼睛，也缓缓闭上]

（我问过自己很多遍，为什么和我经历生死的你，会是梅越的义子……为什么我在冥教这一路的走来，都是你在扶持……你给我的信任，我却只能用这种欺骗……来对待……）

（这个世界上，你对我，像亲人一样。我没有亲人，我的家人都死了，我只有我自己，一个人。你知道欺骗自己最亲的人，这种感觉，有多痛苦吗？我想坦白，但我不能……）

[被巨石压着的男子，已经没了任何气息，但那一脸的血污，也难掩眉角之间残留的、知道温翘还活着之后的从容和欢喜。为了活着，他做了太多太多事，对的、错的，他自己都数不清。如今，终于算是获得了安宁……]

[他在闭上眼睛的刹那，好像看到了六年前的冬夜里，初出花谷的他，在河边吹笛子，心情郁闷的他，在河边扔石头，那时候，正是在……在距离雾霭流岚外很近的还剑湖……]

[如果人生，换一种相遇，是不是就是另一个结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