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子湖

承平七年·春

【抱着孩子自一户农家出来，那家大娘颇是热心，一路相送不说，还絮絮叮嘱着照顾婴儿应当注意的诸多事宜，胁下革囊灌满熬煮好的羊奶，亦也是由她相送，想来足够小孩儿吃上两日了。心下甚为感激，见她一径逗弄着小家伙像是还有几分不舍，小家伙也是一壁啃着自己满是肉坑的小胖手向她笑得灿烂，可见日色已高，为赶路要紧，也只好硬下心肠劝人留步】

叨扰许久已十分惭愧，大娘快别再送了，早些回去吧。

“好，好，只是此地离棣州还有许多路程，小哥一路可仔细些，可莫要再给孩子饮生水了，幸而小郎身子骨健壮，不然可要生病的。”

【经她一说脸皮发烫，只得重又应允一番，待大娘依依不舍地原路返回，低头瞧瞧怀里的娃娃，竟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也不出声，却不住瞧着那农妇离去的背影。】

呿，小小的娃娃，你也懂别离吗？

【忍不住调侃，又换个舒服些的姿势将他竖抱起来，幸而春浓近夏，襁褓虽被他扭动踢散，白生生的小脚丫蹬在外头似也不觉寒冷。这已是离开永州内城的第九天，来时不过十几日的路，返程因有个孩子拖累，生生慢出三倍还不止。不禁联想到当初安师叔带着我与李星河返回昆嵛，漫漫关外，路途竟比之今日漫长艰苦上许多，我到如今已是捉襟见肘狼狈不堪，她一介女流带着两个孩子，又当是如何应对的？】

【又行出约莫一个半时辰，眼见道路两头由村落变为农田，又由农田逐成荒野，期间记着一路听来的育儿经，到了时候便蹲在路旁给小孩把一把尿，幸是再没让他尿在自己怀里，待到日上中天，小孩嘴巴一扁，又是要哭的光景，赶忙找了棵大树背倚着坐下，一手托抱着他，一手解下革囊咬去盖子，便将囊口对准他嘴巴，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将还有些温热的羊奶喂给他喝。】

【只可惜，心中想的是小心翼翼，干出来却仍是眼高手低，平素使剑尚有八九分寸，那软趴趴的皮囊却着实不好驾驭，奶水流速不是快了就是慢了，慢了小孩要哭，快了却是喝之不及，全糊在脸上襟前，可怜他一早才被农妇大娘擦洗得干干净净，眼下又成了小花猫的样子。好在虽是手忙脚乱，也总算将他喂饱，树荫外头日色正烈，小孩吃饱了奶，却开始揉着眼睛显出困倦模样。见此光景掏出条布巾草草帮他拭去奶渍，拖住后脑竖抱起来拍出奶嗝，便任他睡在怀里，自己也将脑袋一耸一耸，昏昏欲睡起来。】

【梦里回到昆嵛，师尊褒奖同门相迎自不必说，更有桃花峰的师姐师妹柔声软玉将自己围拢其中，衣香鬓影温风拂面，烦忧之事悉数去远，连一向老成持重的李星河都在不远处倚门而立，满脸欣慰笑意。恍然不知身是客，回忆起途中艰辛，真真百感交集，欲要回答师姐提问，蓦然一声啼哭乍响，心道不好，怎地已在师门，那孩子竟还在自己左右？慌忙左顾右盼寻声去找，口中也道】

可是饿了？可是冷了？别哭别哭，我这就来了

【分明是梦，这话却清晰说了出来，倒将自己惊醒，才发觉前尘一梦皆做浮云散，眼下仍有急待解决之事。怀中一片湿凉，是小孩吃饱睡足，又尿进襁褓里，瞧这温度却是过了许久，自己因睡得太沉不曾发觉，他不适意，又哭闹起来。】

【毛手毛脚地去扯尿布，小孩偏又不老实，挺动身体不肯配合，换洗尿布绑在身后的包袱里，想不起来放下小孩，又腾不出手去解包袱，急得眉毛都要着火，偏在这时劲风袭至，裹着狠辣力道，竟是照着面门打来。】

【在树下盘腿坐了许久，已经有些发麻，要躲是来不及，就地滚开又恐伤了怀中小孩，只好抬臂格挡，电光石火功夫分辨出是截皮鞭，不及多想，反手抓住鞭稍迅速在腕间绕过几匝，而后沉稳身势发力一扯，与对方各执一端僵持起来，这才看清来人，不由愕然】

我照顾自家孩子，怎地就成混球了？你这苗女来我中原地界出手伤人，却是什么道理？

【话落只觉臂间灼痛，转目一看，方才被她皮鞭抽中的地方皮开肉绽，血珠正慢慢渗将出来。若是没伸手挡这一下，只怕半边脸皮都要给她削去。】

嘶。。。看你年纪不大，出手却是狠毒，你家大人不曾教过你规矩么？

【扯住鞭梢相峙之际蹬直两腿，到她收回软鞭举掌来犯已有了些许防备，背抵树干足下一踩，人便腾起尺许拧身躲开，翻转间变坐为跪，姿势颇是狼狈，幸在总算不曾受伤。见她穷追不舍，长剑还躺在树下，却是触之不及，干脆伸手攥住水囊底端，大半个皮囊的羊奶尽数朝她泼撒过去。】

他哭得伤心你打我作甚？他偏要尿湿自己襁褓氤了屁股，我还能阻拦不成？

【趁人躲避撑树站直，急转身势绕到另一侧，足尖一挑带起步光抄在手中，运力震脱剑鞘。挽个剑花寒锋指她，手臂伤口随着剧烈动作绽开，血珠一连串淌下来渗进泥土。分明是搏杀之时，怀里小孩儿经这几下摇晃却像得了趣味，哭声不觉停了，竟扯了自己衣襟咿呀一声，继而咯咯笑开。】

【破小孩，饭都没了你还笑，看你待会儿饿了怎么办。】

【长剑在手，心下安定几分，单手调整姿势将他抱得稳些，折起眉峰怒目向那苗女。】

你说我是恶人，那你必以好人自居了，却讲讲你举鞭伤我是何缘故？若非说这孩子不是我的，便是你无理取闹，我瑾儿牙还没长出来，总不能让他叫声爹给你听。

【伤口剧痛，说不恼火是假的，可对她底细全然不知，又抱着孩子，真动起手来结果难料，便只好鼓唇弄舌，以期少生事端。】

【我未曾见过爹娘，自小又与同门朝夕相对，无从知晓为人父该是何样光景，只是带着婴孩行路多有不便，才谎称自己是他爹爹，许是因我不像坏人，虽说常因笨手笨脚遭人指摘，却也并没有谁拿我当拐子来看，这苗女倒是头一份。】

姑娘好意，却偏偏太过莽撞，你看我一身正气浩然，再看我瑾儿生得浓眉大眼，我们分明便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那里会有拐子？

【若待平常，必要亮出昆嵛这块金字招牌以证清白，可行走在外诸事留心，到底没忘戮尽穆氏两百余口的也是一群苗人，纵然面上已经和颜悦色，还是没敢放下设防。】

【罢了，师父常说乃知剑是兵器，君子不得已而为之，我今日便以理服她，正在说教之际小孩又不老实，揪住人衣襟手脚并用地练起梯云纵来，一个没抓住已被他爬上肩头，再往前一蹬便要飞出自己掌控，同身后那片土地好好亲热一番。连忙抓住他腰带往下一扯，让他好生落回自己怀里，一手托住他肉墩墩凉丝丝的小屁股坐稳在臂间坐稳，才又转向那苗女。】

姑娘过奖，只不过男孩子皮相俊丑倒没甚意义，只愿他健康顺遂，长成个心怀坦荡的男儿便好了。

【我虽不是瑾儿亲爹，到底亲力亲为地照看过，听人赞他好看亦是与有荣焉，仰起头得意一笑，谦虚的话却不能落下，左扭右扭拗不过他，见对方已将皮鞭绕回腰间，颇有些鸣金收兵的意思，料是不会再来为难，干脆顺着他小手所指方向，将他又朝那苗女送了送。一则因她性情古怪，只恐她又觉我虐待孩子，二则她既为苗人，便套套近乎，能打探些消息出来也未可知。】

【幸在瑾儿皮是皮了些，却从不认生，尤其喜欢年轻女子，如今让那苗女往怀里一抱，登时便咯咯笑开，将那口光秃秃的牙花子都咧在外头，也不知如何就这般高兴，我自一旁看在眼里，心说若将他带回昆嵛，还不知要被门派里的师姐师妹们怎生疼爱，这才几个月大，竟是艳福不浅的苗头。】

【再听人揶揄自觉赧然，抬手挠了挠脑后勺，讪讪道】

姑娘教训的是，我这孩儿也是苦命之人，只几个月大便没了母亲，跟着我这粗手粗脚的大男人赶路，确实委屈了他，好在我家中父母俱在，亲族众多，都会视这孩子如己出，他也苦不上这几日了。

【瑾儿本就可爱讨喜，路上自引得许多陌生人前来关切，这一套说辞早说得顺嘴。接下那药瓶不疑有他，又或是伤口太疼影响了判断，只管口中称谢，毫不犹豫地拔出瓶塞往伤处撒去，边还出言宽慰】

既是出自好意，倒也不必介怀，只是往后姑娘行事可不好再像今日这般冒失了，倘若遇上哪个武功高强又心狠手辣的，无端受这一鞭岂肯甘休？吃亏的还是姑娘自己。

【小孩在她怀里乐不思归，我也乐得躲上片刻清闲，一壁絮絮同她说着话，一壁扯了条衣摆将腕上伤口包扎好。咬着布条一头才打好结，不防一阵晕眩往后趔趄两步。】

【扶着树干站稳狠狠甩了甩头，眼前图景却是忽明忽暗。】

【不好，着道了！】

【心中一凛，提气凝神再看那苗女，已然退出丈许开外。这一惊非小，暗道当日与穆翁拍胸作保，说定会护这孩子周全，男儿一诺千金，今日竟要食言？】

你到底是谁？给我下毒是何用意？

【一时怀疑是那伙苗人同党，一时又觉不然，倘若他们知道穆家尚有遗脉，在棣州城里便可斩草除根，实在不用追出这几百里，派个功夫不甚高强的小姑娘解决此事。不觉间人已软倒，受伤的手触及地面，抓了把碎石用力握紧，石尖扎进手心里，让痛感换回几分神智，剑锋拄地站起身来，抖出青光纵身向她攻去。】

【只是强弩之末，气力已竭，前几招尚有几分肃杀，被她躲过后劲便再难续上，视线越来越模糊，耳畔树声虫鸣也逐渐缈远。咬着牙一步步向她踉跄过去，却终不敌药性，扑通一声跪倒，听觉已失，只剩眼前雾蒙蒙的一道人影，伸出已然血肉模糊左手凭空一抓，像是抓到了什么，便死也不肯放开】

你若求财……入了扬州城便去城东振威镖局，说是李明河的朋友，他们……必不会亏待你，若敢……若敢伤我孩儿，我便是化作厉鬼，也要……找 你 索 命……

【有负长者所托正是愧怒交加，奈何无力回天，只将这咒誓切齿说完，便一头栽倒，再无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