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子湖

[按图索骥，抵达永州地界时，已是草木葳蕤，春深近夏，师姐手札上留下来的暗语越来越少，使我走了不少弯路，近几日索性收起手札，一路问一路玩，脚程倒也不慢，可惜这时日，白日愈见燥热，便常常寻了有水有树又离人烟不远的地头歇晌。]

[这日行了许久，才循着飞鸟足记找到水源地，绿水苍木接荒田，满目青翠，有鹤鸣清音阵阵，临水驻足，折腰掬一捧饮下，散落岸边的裙摆被鸟儿长喙啄起，缀在沿上的空银铃撞在一起，流泻出高低错落的轻盈脆响，惊起一群心大的鸟儿。]

[捋顺了发丝，掬水净脸，回身整理衣摆时骤闻婴啼，起先一奇，引为错觉，复再闻便循声而去。郁郁苍木，冠盖低垂，树下有人手忙脚乱地哄，小儿闭目蹬腿，挥舞着藕段似的白胖胳膊哭得声嘶力竭，听得那哄声，竟哭得愈发大声，全然一副排斥的模样，再看那哄孩子的人动作生涩，模样慌张。]

[不期然想起幼时被拐的经历，当即柳眉倒竖，明眸烈烈，不由分说就是一鞭甩了过去，切齿道。]

——把孩子放开！你个混球！

[两相僵持，攥紧了掌中鞭，明眸冷厉。听他振振有词，道是自家孩子，不由冷笑一声，泠泠软语。]
你这样的恶人，竟好意思说奴家狠毒。呵……奴家天生地养，就此将你打杀便是奴的规矩……

[长鞭一抖，他后续话语入耳，视线在他臂上一掠而过，眯了眯眼，方才那去势是何力道我心中有数，仓促之间他当先所想却是护住怀中小儿，心中便生出疑窦。]

他哭得这样伤心，若当真是你自家孩儿，岂会如此抗拒你！

[话音未落，腾身欺近时收鞭翻掌，银饰叮当声中，掌风连绵，并力齐发直取他方才格挡的手臂，那处血色渐明，堪为弱点，意欲以此夺他怀中孩儿。]

[正纠缠时，竟都不曾注意到他怀中小儿哭声渐歇，睁着溜圆的大眼懵懂看来。]

“……咿呀……呀”

[堪堪几个呼吸间便同他过了数十招，按我往日习惯早该用上自己擅长的毒，但因顾忌他怀中小儿，此次反倒束手束脚。再观他避让回防的姿态虽有些许狼狈，拳脚开合间的路数却标准正统，是常年浸染在正统武学的模样。]

[小儿奶声奶气的咿呀间或响起，揉身紧追在他身后，冷不丁见他攥了水囊回身，浓重的奶腥味顿时溢满鼻端，仓促避开迎面飞洒的大片奶水，裙摆肩头还是不可避免的沾染些许，登时皱紧眉梢。复又听他振振有词地反问，冷肃的俏脸反而冰消雪融般，盈盈水眸一弯，笑意嫣然。]

如是说来，他哭也是他自己的问题，同你毫无关系喽？

[他抱着孩儿与我打斗，一番颠簸动静，白胖孩儿反而在他怀中咯咯笑开，挥舞着小胳膊在他怀中抻直了胖腿儿。——小家伙这是不愿意横着抱，想要竖着趴肩了。]

[起初这孩儿哭得伤心，这毛头小子待孩子也笨手笨脚毫无经验，生涩得不行，遂先入为主以为他拐来了孩子。然此时再看，无论是备好奶的水囊，还是打斗中将孩子护得严实的姿态，无不昭示着我的错误。我心中有了定论，也不急着同他抢夺小孩儿了，旷远天光下，他手中挽起的寒芒凛冽，刺得人双目生疼，略略偏首避了避锋芒，捋了颊边发丝看那乐呵呵的孩儿。]

这世道拐子那么多，奴家自然是宁可错杀，不能放过了。

[小孩儿在他怀中吭哧吭哧乐了半晌，拧着胖嘟嘟的身子朝我看来，大眼睛忽闪忽闪，突然咧着嘴咿呀叫着朝我伸出了小手。]

按你说法，他若当真是你孩儿，也是可怜。这样好看的孩子，在拐子手上也是要供起来的呀……

[柳眉一扬，慢条斯理地将长鞭绕回身上，抚顺因打斗而纠结在一起的银饰，叮铃脆响中拧腰走近，面上笑意愈发温婉，柔声笑道。]

你说对不对呀，宝儿~

[都说中原人内敛谦虚，不爱自夸。面前这个人却刷新了我对中原人的认知，小孩儿嘛确实是浓眉大眼机灵活泼的样子，但他说自己正气浩然……美目一双忍不住将他打量再打量，笑吟吟道。]

……正气浩然没见着，憨傻狼狈倒是格外闪眼。

[小孩儿在他怀中好生一番折腾，尽可见男娃娃的好动胆大，且他咧着小嘴笑嘻嘻的弧度没来由的让我觉出几分熟悉，一时又想不起来这熟悉感的源头。心里有些嘀咕，面上不曾表露，只冲着小孩儿做了个鬼脸。]

你们中原人不是向来都由女人带孩子？

[顺着小孩儿伸出的手将他接过来，抱在怀中颠了颠才发现小孩儿看着白胖，分量却不是很足，再看看肉乎乎的小脸蛋也不如过往所见的婴孩白皙细嫩，想来男人都粗手笨脚的，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何谈照顾小孩儿。]

由你带娃娃，确实只要健康就好了，哪里还能要求美丑呢？

[心疼地抚了抚小家伙的额顶，在他怀中折腾不停的小娃娃到了我的怀中却格外乖巧，小手搂着我的脖子，小脑袋偎在我的颈边，时不时还抬起头来看着我傻乎乎乐一阵。天真乖巧的模样格外惹人疼爱，向来冷硬的一颗心都软了下来。]

[此时此刻，和乐融融的氛围若教旁人来看，恍如一家三口，哪里还有先前剑拔弩张的气氛。侧头同小孩儿逗弄片刻，余光瞥见他放松下来拎着剑退到树下，目光在他臂上的伤处掠过，沉吟着从后腰的小袋里摸出一只细颈圆肚的小瓷瓶。]

先前是奴家鲁莽，伤了少侠，此瓶中是家中长辈备下的外伤良药，便赠予少侠以表歉意。

[数年的中原游历还是有好处的，习得了中原女子的温婉姿态，恳切言辞，不似旧日肆意张狂样。一手抱着小孩儿，一手拿着药瓶上前，纵然此刻和气，心中防范岂能轻易放下，是以并未贸然靠近他，在距离十步左右的时候停了步子，带着小孩儿席地而坐，手中药瓶往他的方向掷去，握着小孩儿汗津津的小手温声辩解，端的是从容大方，有礼有节。]

中原对苗疆总有误解，以为苗人都擅毒，其实奴家家中乃是世代苗医，药求自保，不可害人。

少侠尽可放心使用。


[药是上好的良药，更是寨中秘制，只可惜使用条件略为苛刻，使用不当的情况下……还能发挥强力蒙汗药的作用。]

[日光下闪闪发亮的银饰引得奶娃娃伸手去拨，我捏着小胖手有意往后仰，惹得他抻直了腿在我怀中往上攀，还张着小嘴咿咿呀呀，那边年轻的父亲一边絮叨一边全无迟疑地将药粉洒到伤口，让人一时不知该感慨父子俩同样的天真还是嘲笑他江湖行走轻信于人。]

[在小孩儿着急哼哼的声音里臻首轻垂，如愿抓住银珠的奶娃娃欢快地笑起来，我轻拍着小家伙悠悠往一旁退开，算着时间朝包扎伤口的人睇去，见那人趔趄几步扶住了树干，看着无甚大碍的样子，然我自己的药自己清楚，他此时后继无力，便是动手，于我也无妨碍，是以我只是抱着小娃娃顺势避让。奶娃娃精神极好，随着我左躲右避，在我怀中乐得手舞足蹈，咯咯大笑，憨态可掬的模样着实惹人爱，忍不住在小家伙额上亲了一记才侧首答那踉跄跪倒的人。]

郎君莫怕，奴只是见郎君疲乏，想让郎君多休息一会而已。

[铃儿伴着步伐轻响，我徐步走近，没料到他竟还有余力，伸出的手拽紧了我裙摆，掌中血污染红衣角素银，浸入一片深紫，断续话语里满是不甘，语末的威胁惹人发笑。]

呵……安心睡去罢，鬼……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当的呐。

[我俯身将他手指一一掰开，奶娃娃唔啊朝躺倒在地的人伸手，见对方没有回应，又扭头看我，乌溜溜的大眼睛里竟似伤心。我抚了抚他的发顶，看着他耳上同师姐如出一辙的小漏孔，以及耳后形同飞雁的淡红痕迹，悄然红了眼。]

……阿姊……

[——我啊，希望小家伙长得像柳儿一样，漂亮又可爱。]

……我找到他了。他确实如阿姊的愿，漂亮又可爱。

[兜兜转转，我怀揣她送往的最后一封信，在中原的山水间苦苦追寻，我想，我来不及救下她，那总要找到她的孩儿，好教她安心。可我不知那个令她百般期待满心欢喜的孩儿是生是死是男是女，这偌大天地，我凭信中只言片语去寻个一日一变的孩儿，何其困难？没想到上天垂怜，竟将他送至我面前。]

莫怕，姨姨带你回家。

[抱着孩子行出几步，想了想，又回转将瘫在地上的人往树荫下拖去，把他身上的小物件一股脑摸出丢进地上的包袱中，再把剑塞回他怀里，探手拍了拍他的脸。]
乖乖的，姐姐去找东西来带你进城哦。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