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乙观-万藏楼（荆湖路）——任飘踪

【寒风冷冽，月色却如覆上冰霜一般皎洁。撒下如水光辉更衬着这山间古观犹如天上宫阙。】

【双手拢袖，立于万藏楼前遥望天际月色。素日风趣笑谈的人，静处之时却是旁人不得见的冷清静默。】

【若谈清修多年，却也不算。人生前二十几载却是一剑一酒放浪江湖，少时不知愁滋味，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一人一清茶，蓦然回首，才得以惊觉，清修数年，终究……还是难抵孤寂。】

【或许师兄说的对，我这一生，注定都只能是红尘中人。而今留此，不过强赋责任罢了。】

【只是太乙观养我为大，我又如何能像他二人一样，放下所有离开这里。】

【又或者，哪年他二人归来之时，却只能得见残砖漏瓦，该何等凄凉？】

又是一年了啊……

【闭了闭眼，随意束着的发在夜风中随风飞舞。忽而侧首，耳际传来轻且快的脚步声，睁目尚未回首，灰色道袍已披上身，再来的是熟悉的声音。】

“师兄，该吃饭了。”

【第一动作却未应他言，而是低头看了看身上的道袍，旋即摇了摇头，将其取下转身给身后的傻小子重新披上。看着他畏畏缩缩的样子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他脑袋。】

不是给你做了冬衣么，怎么不穿着？不然别人还以为我欺负你了。

【天上的月色落了下来，映了这傻孩子坚定的眼神不曾更改。不过比起刚捡到他的时候，这脸色已经好上很多了。再见他双手捧衣固执言谈，真正体会到了师兄当年是怎么带我的头疼感。只能开口】

衣服做来就是穿的，你不穿我干吗做这衣服？

【抬手一敲他脑门】

太乙观好歹也有四百多年了，做个冬衣的钱还是出得起的。你这么节约，也只是浪费钱。既然这么节约，下次你信不信我扣你压岁钱啊。

【哪里想得到他固执地披上衣服，最终只能愣看着他打了火石再燃灯笼，那模样……为何想起自己年少之时？】

【拉了拉衣服，又叹了口气，终于拗不过。却又不可能自己披着衣服让他受冻，上前几步弯腰抢先一步拿起食盒，再拉衣服将人拉进怀中，一起罩着。】

这样，可以了么？清晓道长~

【笑吟吟地看着才到胸口的少年，却不想他扬起脖子看着自己，一字一句皆是认真。微微一愣，这……】

【忽而想起这一年清修，自己尚觉得寂寞。他不过是一个孩子……怎耐得住那份孤寂？凝眸看着少年，良久后缓缓抬手，似是想敲他一个爆粟。最终却还是没舍得，只是用指尖，轻轻理了理他略长的刘海。】

师兄不会饿坏的啦……有你在，师兄怎么会饿坏？你要找师兄的话，去房里找便是。今天师兄只是有些无聊，四处走走罢了。

【两个人就这么且行且去，除却手中一盏灯火，月色皎洁也为二人照亮前路。直至他忽抬起灯笼，照在我脸上一脸认真地说去寻找，眼瞳中忽而有些茫然。旋即又清醒过来，沉默了一会儿，很慢，很慢地摇了摇头。】
怎么会无聊，每天看看书喝喝茶，指导你练练剑，接了活咱俩一起下山，教你祝祷禳灾，挺好的。更何况……
【转头抬首看天】
你大师兄，也希望我这样吧……而我，也不想等他回来，这山上早已蛛网遍布灰尘满地了。
【或许是第一次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说这些话的时候，心中也无后悔之情。只是犹如沉思一般，踱着步子回了房。他去热了饭，我便看着那盏灯火，直至他将饭送来。才一并吃过，拿起碗筷去厨房中洗干净。刚一出来，就听见他喊。低头看了看身上，入了房便见他站在浴桶旁。侧首微微疑惑】你不会只顾着我吧？

师兄宽衣就是，师姐不在的，清晓还有哪里不妥，师兄尽管指教。


【听到这话，嘴角不由抽了抽。我哪里是说这个不妥，只是……看着他双眼认真地望着自己，又想起这冬日山上的水都会结冰。他一个人烧这么水，也着实麻烦的很。况且再不沐浴，这水只怕就会冷了。只得点了点头，正欲宽衣忽又想起什么，侧首看他】

你还是出去吧，我又不是什么富家大少爷，沐浴的时候哪里需要人伺候？

【也许是因为那一句‘家’，让人稍稍有些触动。因而也不推辞了，转身宽下了外衣，将衣服递给他，来至浴桶前去了中衣，自行入了水。】

【水温正好，香辛之味倒也不刺鼻，反而有几分暖意在面上飘荡。朝后一靠，仰头看着上方，水雾氤氲间，神情看不分明。只能见撩起的水花在皮肤上游走，而耳侧是清晓刷刷洗衣服的声音。】

（家啊……）

【闭上眼，似是有些累了。却未曾睡着，而是更清晰地感觉到四周的声音。】

【直至，一双手忽撘在了肩膀上，才睁开眼。】

【他不知道我睁着眼，不过雾气萦绕下，看不清也属正常。而我，也只能感受到那双手离了肩膀，而后布巾开始擦拭背部。】

【他的力道倒是不打，不过也不小，反正刚刚好就是。微眯着眼，就这么坐在水里感受着他的一举一动，也不知是不是感受太过细微，我居然能感觉到他的偶尔停顿。】

【他为什么停顿？难道是因为……背上的伤疤么？】

【很多年以前，我以为自己会一直行走江湖，但最终，我却选择了偏安一隅。而江湖留给我的，也就是这一身伤痕罢了。如今我虽是无所谓了，但那身伤疤也去不了。】

【微微侧首，乌丝之下可见他清秀的脸。旋即他背过身，似是叹了口气。不由提了提唇，还真是小孩子心性。】

【他端着衣服欲出房内，忽听他喊了声，这才装作如梦初醒一般起身。】

你先去吧，我这边起身，早点休息去。

【换上了柔软且干净的中衣，想了想，还是拿起外衣披上。毕竟冬日寒冷，而我武功再好，也扛不住天道循环。】

【抬手将有些散的发扎好，确定着装没问题后。走到桌前吹灭了蜡烛，转身出了房间。】

【月华如水，更让山间多添清寒。甫一出屋，耳际忽来呼呼之声。若为听错，应是某种东西挥舞的东西。下意识望向声源，却见少年身影在树下跳跃。也不上前，就这么抱着手臂静静地看着。直至某一剑斜劈而下，忽而出声】

错了。

【虽未下山，但眼界已经练出来了。至少看这种初级剑法，是没什么问题。那寒风中舞剑的身影，终还是略显稚嫩。在他跌坐在地怔怔地看着自己后，缓步上前，一手捡起木剑，一手扶起人。刚触及那冰冷的皮扶，微微蹙眉】

这么冷还练什么？白天再练就是。

【将剑塞进他手里】

明天我告诉你这招怎么练。

【刚扶好人他又挣脱出去，顺道还抢了剑。他没管我，继续立在寒风中舞剑。因而眉头皱的更紧，也不管他愿意不愿意，直接上前转道夺了剑柄。巧劲运使间剑柄如黏在手上一般，难以挣脱。转身不再看人，语气已有些不悦。】

练武非是一日之功，你还要我说几次？

【回首看人，但见他怔愣神情。】

我知你认真，也知你心急。但有些事偏偏就不能操之过急。

【本想说些训斥的话但终究还是没有为人师表的范也怕太打击人，只能叹了口气。抬起持剑之手，已是起手式。】

看着，我给你演示一遍。记在脑子里，比你瞎练好多了。

【将近一载未持剑，本以为会忘却，但剑柄入手一瞬，一种莫名的契合感又回来了。月色如水，在这会稽山上本该是绝世风华，却无心看顾，而是凝眉注视着手中木剑。他才这么大，自不可能用铁兵。因而这木剑是七年前，师兄亲去会稽山南取材亲制。而那时，夕渊……已到手中了。】

【手指轻轻擦过光洁的表面，微微阖目，不需回忆亦知刚才剑招乃是‘北冥剑经’中的招式。】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八字尽化低喃，一挥长剑，腾挪转身，便是‘两仪化形’。】

【或许从执剑的那一瞬，便已明了此生所求为何。所以有些东西，早已无法放下。】

【木剑如风身影却慢，只为让他更仔细看清剑招。从‘两仪化形’到最后‘九转归一’，不知不觉，星辰也多了起来。直至最后收势，回首看他正欲问其可看懂了。他忽然冒出一句话，怔了一下后，赶忙上前一把握住他手腕。肌肤温度可说冰凉，再抬手抚上他额头。眉头一下蹙紧】

都说了不要吹冷风，你发热了，先回去，我给你熬姜汤。

自昆嵛回返已有月余，身处江南的会稽山也入了夏。翠绿片叶交织蝉鸣，一片生机盎然。

有些事自归来后也该定下了，例如宗门琐事处理例如青风寻师之事，若不是挂着这掌戒的身份，教他习武也无妨。只可惜杂事太多，放眼望太乙能为他师者应是尚在闭关的无余，可惜这六师弟在自己初任掌戒时便闭关精进，十年还未出关想来再过个五年也不定能见到人。

思如此时心下暗叹，青风是个好苗子，若耗时间耗在自己这无疑阻碍了他的进步。但无余一时半会都不能见人，总不能把其他几个师兄弟拎来。加之青风……

自昆嵛别后，也察觉得到他心里尚有个坎迈不过。人情世故，似砚多磨。磨的便是这颗本该无暇的心，让他面对这一切，总还是需要点代价。也因此，才与他相约万藏楼。

暮色霭霭，踱步在前。自十年前请出无涯，便甚少来此。今日入夜时分相见，拂面而过的风中似乎也带上隐隐肃杀，让人不由怀念起持夕渊的日子。

轻微的脚步声在青石板上响起，一转弯，好似鬼魅有灵。恍若不知，临了前见到少年默立，而身后高楼隐入夜幕。

“让你久等了。”

“的确有事。”

也不和人打机锋，干脆点头。见他好似怔了下，也只是笑了笑。过人身前来到械楼前，抬头看着天际最后一抹霞光渐隐。山风清寒，只是此时此刻恰让人平白无故多了丝寂寥。

“是你习武的事情，所以才让你来此。”

思来想去虽明知是为了他好，更能适应这世间的种种，可总是有丝歉意在心。再加之寻不到合适的人选为他师父，这才起了心带他前来械楼。

械楼中除了祖师佩剑更有各家兵器，刀剑弓枪无所不涉。只是随着时间流逝，有名的兵器也在此变得无名，也不知将这些收来的祖师到底是为了什么。

在械楼前腹诽总是有些不敬，便按下了念头。回头看着他，若他不是有点根底，也舍不得将这里的东西请出。

“你既有心护太乙，我为执掌又怎能小气。来此，让你自行择一把兵器，也方便看你今后的路子。”

“有什么不合适的？”

械楼近乎于太乙的禁地，锁匙也只有当代观主才能收藏。师兄临行前不但请了无涯出来，甚至将锁匙也一并扔给了自己。说他要去云游四海逍遥自在，那个时候他就是想撒手不管了吧。他是逍遥自在了，可怜我自个还得留在这一亩三分地照顾这一家大小……

抽出锁匙时，看着面前的木门沉默起来：我知道，他在十年前已经将太乙托付给我了，我所欠缺的也只是观主二字罢了。

可我不愿意去想这些事，总觉得有朝一日他还是会回来的。

这点心事也不过蜻蜓点水眨眼便过，伸手推开了门。尘封许久的门槛带来岁月的记忆，堂中有神像，是崇宁真君，他在此镇守着那些无人知道的故事。

迈步入内，转头看向右边的楼梯。械楼分左右两道，左道直达祖师佩剑之地，右道……想了想转头对青风说小心些，便踩上了前往楼上的木梯。

械楼有五层，祖师佩剑奉于最高的地方。居下四楼分列刀剑弓枪诸多兵器，无论从哪方面来看，刀剑是最好上手也是最难修至精深的，连我也不能说于剑道有多少领悟，只是一个先人一步的前行者罢了。

自开楼至进来，也未过多久。窗外却彻底黑了下来，像是错觉，望向窗户时似乎有浮光一闪而过。尚是幼童时来械楼玩耍总觉得这里鬼气森森，而今而立之年对于某些异响也变得淡然的。

——权当是神兵有灵，守护在此吧。

脚下踩着的木阶咯吱咯吱作响，总让人有种会踩断的错觉。心下想着是否该找个黄道吉日开楼重修时，身后一只手抓住了衣摆，战战兢兢的声音总让人有些忍俊不禁。

——原来不止我一个这样。

木梯狭窄，转身都怕压断了上去的路。但火烛未燃，与之他要看清四周也怕是困难。只能探臂一捞，将人牵住，安抚般拍拍：“我带你上去，不用这么怕。而且楼上有烛台，要是带着火折子等下点了就是。”

“嗯……”

上了楼听到他这话，也下意识摸了摸兜。又不是荒林露宿，这东西……只能在他期盼的眼神中遗憾摇头。
三楼为剑室，之所以先来此是因为少年大抵都有个仗剑天涯的梦，因此对长剑格外青睐。只是请神兵出山，总还是涉及些玄之又玄，例如当年请出无涯后……推开了门下意识瞟了眼身后的少年，借着月色见他也没怂到拔腿就跑，心下还是安慰的。


请出无涯后发生什么，最好还是别和他说了。毕竟……眼观四周，唯见兵器陈列。对他来说是否有缘，只需要在此走上一遭便知。若不成，我也帮不了他了。

“先随我进去吧。”

————  结  ——————

“这是剑室，历代太乙祖师所收藏的宝剑皆在其中。”

剑室无光，唯一的光是从门外落入的月色。人入室内，感官敏锐者可察觉到这四周有无数兵器。哪怕锋芒内敛，走过江湖的人总是能察觉。

祖师所藏不知根源，但能在这二十几代里积累出一室数量，想来除了收缴输家的兵械便是机缘巧合得到的相助。

缓步前行，室内并没有宽敞。但身立诸剑中，总还是有丝寒意难抚。想当年夕渊也是在此，不知如今青风可有机缘？

将至立于主位的长剑时，蓦地一停。不曾回头，但闻声音已非先前温和，冷肃如这月夜似带寒冰。

“闭上眼，用心听。”

你若不信这玄之又玄，可人生天地间如沧海一粟，谁又能说自己尽数明白？就像一个人欺骗所有，却很难欺骗自己的心。

转过身看着依言阖目的少年，眼神凝重。以他心性请出神兵当是不难，但如何掌握也没个准确的法子，若是因得神兵狂喜反而陷入魔怔就麻烦了。

罢了，再多的忧虑也得靠他自己闯。总不能真什么事都替他处理，思如此时眼帘低垂，有寒光破空几欲挑动血脉中蛰伏多时的好战，却在下一刻按捺下来。

烛台滚落的声音在一剑后格外清晰，抬眼看过去，少年手中已持了剑。只是模样傻愣愣的，似乎没反应过来。

闻得师叔二字，也没开口。只是走到他身前示意将剑交出，寒芒入手欲破肌肤。却不在意，指抚剑身，触及铭纹停下，面上带了丝讶异。

“霜寒？”

剑室本就神兵众多，请来名器也不奇怪。只是见此剑剑身有霜寒二字，那本童年热衷的兵谱一下子在脑海中复苏。

这霜寒倒不是祖师收缴的败家之兵，若未记错，此应是太乙第十八代祖师之好友，一位名满天下的剑客所持佩剑，据闻那剑客出剑时正如青风所念诗句：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因此这剑名才为‘霜寒’。

再想他刚才模样，想来机缘未至你什么都没有，机缘一至便是天大的福分。也因此看着青风的眼神中总多了那么丝压抑不住的趣味。

将霜寒交还给少年，抬手拍拍他的脑袋：“我本想着剑室若是不成，便带你去刀室，若还不成便都走一遍。如今看来，你的机缘就是霜寒了。此乃太乙第十八代祖师结交的好友所用过的佩剑，那位玉玄前辈在如今提起也是剑道中人向往的角色。既然他的佩剑钟意你，你可要好好修习，莫辜负神兵了。”

少年窃喜的模样似是感染到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想来当年初获夕渊时入了师兄眼中的自己便是这副傻呆呆又颇可爱的模样，赤子心性当真可贵。霜寒既择他为主，也只望青风此后一路顺风才是。

不过……剑是择主了，又有个颇让人头痛的问题放在面前，按照太乙两脉来看，青风必是作为入门弟子为太虚一脉，可是……谁能教他习武？

若不曾挂着这个掌戒为他师父倒也无妨，可眼下琐事一堆，将这等好苗子放在身边空耗时间似也不妥。但传法长老……无余此刻又不见得出关，真正是令人烦恼。

却不能将这情绪表露，毕竟喜事在前。对他说了声随我离开吧，便朝外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