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衣巷

——承平七年 秋——

【秦淮河畔的婉转小曲儿，被荡着桨的画舫一股脑拨到了朱雀桥的另一边儿，灯火通明的夜里，总有不少风流子抵不了这吴侬软语的江南调，生出许多旖旎情事来。】

【这条河之于他们，有关风月，之于我，却只有生意。】

诶，这位公子，留步留步。

【“干嘛，你这小要饭的边儿去，别误了本公子的好事儿。”我瞧他一脸的不耐，也不废话，从腰间竹筒掏出三枚已经油得发亮的铜钱，在他面前一晃，煞有介事。】

若我没猜错，您这是赶着去合欢姑娘的舫子吧。

【约莫是说准了，他的眼神里竟开始现了半分好奇，半分探究，抬了抬下巴，从鼻腔里哼出一声，示意我说下去，我却不饶，伸了手去】一卦六爻一两银，明码标价，绝不含糊。

【“那便算算今儿小爷和那合欢姑娘的姻缘。”他语罢，我应了声，把三枚帝钱装进竹筒里，利利索索摇了六爻，看了卦象，故意地面露难色。】

上坎下艮蹇卦，利西南，不利东北。嗨呀，那合欢姑娘的舫子是在东北角那头吧，您可去不得。

【说完将人拉低了些，附耳过去，悄着声儿道】不瞒您说，方才我在这处转悠，听到好些个公子都说是被合欢姑娘接了帖子，想必那鸨娘想让你们聚一堂，让那小娘子好生挑个其中才俊，余下的只怕又得拒了呢。我瞧您这面相和我有缘，索性这话我只说给了公子您呢。

【“岂有此理！那……那该当如何？”他显然是信了我的邪，我眼珠子轱辘一转，指了指手中的卦钱】利西南，西南，听闻那袖儿姑娘也是极好的。

【他点了点头，从腰封里掏出块碎银子，径直扔了我，我点头哈腰地结过，道了声公子慢走，七弯八绕地走到朱雀桥桥头，那儿有个穿得花枝招展的鸨娘，见我过去，心急火燎地将我拉到一旁问，“张公子可去袖儿那儿了。” 我估摸着那公子被我忽悠得入了套，八九不离十的事儿，点了点头，不多话伸手就要钱，她不舍得银子，但也不能坏了我们的生意，半天才掏出银钱，我一把捞过，头也不回地往朱雀桥那头去了。】

【下了桥钻进巷子里，七弯八绕地来到巷子尽头的一座民房，看着像是个棺材铺子，门儿也不敲地推门进去，落座，捡了桌上的甜杏儿张口就吃，扬声】元姐姐，我今儿赚了不少，一会儿去吃桂花酒酿圆子不？

【她在那头忙活，我也不催，晃着脚啃着杏儿，又将那杏儿核聚做一堆，乍看就像是荒郊野外的一抔坟土，于她这棺材铺子也是应景。】

【闻声托腮往横梁去了一眼，指尖在那破木几上敲了两下，却没挪身子，做作地长叹了一口气，有些为难道】元姐姐，你铺子实在是窄了些，这梁我可上不去。

【不是上不去，而是我柳阮阮向来人懒，没钱的活儿可不愿意接。从碟子里捡了个黄的熟透的杏儿抛给她，故意拖长了语调】哎呀，左右不过一支破木棒子，指不定哪天老鼠上梁，就给你拾掇下来了。

【我三脚猫的功夫左右不及她打小练的，虽是有些恼她将我比作偷杏儿的耗子，嘴上却不敢惹，任她戳了一把腰上的软肉，我是怕痒的，被她这般一招呼，咯咯笑着缩成一团。】

前些年跟着老乞者吃不上饭，饿得皮包骨头，近来日子好过些了当然得可劲儿地补回来，指不定什么时候又遭了劫，胖些还能多抵几天饿，算起来我也是不亏……诶诶，你别拉我呀。

【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拽着袖子往外头去，她这性子，男孩儿似的，想一出是一出，但听她同意将后院儿那几间房重新规整一番，起初还有些半信半疑，问道】真的假的，你是坑了人家多少银子？不容易呀，铁公鸡拔毛啦。

【我和那家伙在她这儿住了也有好几年了，俩人挤在同一个铺上，以至于后来宽裕了，那丫头便常年宿在河畔那些勾栏院里，现下旁边儿几间房要腾出来，只怕有人比我更欢喜。】

她老跟我叨叨你这地儿风水不好，我看是给她去看那些莺莺燕燕找个借口罢了，你若是要重新置办，请个先生回来给改改，正巧堵上她的嘴，看她还有理由去消遣不。

【河上是说不尽的吟风弄月，河畔巷子口的铺子倒略显清寂了，总不至哪家的公子哥儿有上好的琼浆玉液不饮，偏好这口街边儿的糟米酒酿。】

【徐来的夜风吹开酒香，风里裹着桂花还有新泥的芳香，怡人心扉。我好酒，但舌头同人一样糙，品辨不出佳酿残次，遂也不挑，大抵都囫囵地往肚子里灌，若这般牛饮让那些酒中君子瞧见，少不得被判一句枉为好酒人。】

【李叔见我同元姐姐买了酒，爽利地又多拿了两个海碗出来，登时让我以为自个儿不是在喝秦淮河畔张家铺子的清醪，反倒添了些饮塞外烈酒的豪气，但听结账二字，一瞬又耷拉了下来。】

我我我……结？

【她投来个“不然呢”的眼神儿让我自行体会，她都铁公鸡拔毛了，为了讨她那间空房我也不能太过吝啬，咬着牙从腰包里掏出二十文钱，数了个十来遍，一把拍到那破木桌面儿上，又眼巴巴瞧着它们悉数进了李叔的腰包。泄愤似的舀了一大勺圆子塞嘴里可劲儿地嚼，含糊不清地说道】

为了这顿圆子钱我也得把小施那死丫头拽回来，我想睡炕！那棺材板儿，她爱睡睡去。

李叔，再来一碗。

【钱总归是花出去了，这会儿也不在乎多个一文两文，雪白绵软的圆子不及大米饭饱肚，连碗底儿都被舔得干净也就三分撑。李叔实诚，晓得我和贾仙童的饭量相当，第二碗便多呈了来，娇笑着朝人道了谢。】

【三下两除二地将一整碗圆子搞定，单手托着腮，又闷了口米酒，再斟时，酒坛子里只数的清地抖出来三滴。清醪酒甜，但后劲儿贼大，这大半坛子都下了我的肚，不多会儿颊上便飞了红霞，应了元姐姐的声】

嗝……你等着，我这就去把那谁……谁……对，贾仙童，给捞回来！

【说着登时就撸了袖子，一副要去强抢民女的模样儿】

她要是不回来，我就……就就就，就拎她耳朵，那些小姐姐有什么好看的，嗝……有我柳阮阮，天生丽质么？

【元姐姐接了给李婶家姑娘相冥婚的活，我倒没如何欣喜，一来瞧不上李婶儿家那破货儿子，二来也看不惯做父母的溺爱子女过甚，清贫的家底恨不得端足了富家子弟的架势。只是可怜他家的小姐姐，去年还打了糖糕糕给我和贾仙童吃，今年却再吃不到那样好的味道了。】

【早夭的人，命格都不见好，甭管周家还是张家，左不过矮子里头拔大个儿，合婚八字也就纯粹走过场，图个心安。】

同周掌柜家的儿子，断的是六煞，张裁缝那头，也就是个伏位，皆是寻常姻缘，我便是挖空了心思也转不成子孝孙贤、财源满仓的天婚。

【断出来是这一出，说却是另一桩，到了男方家里，免不了要一番可劲儿忽悠，让人觉得取了李家姑娘就跟在孤坟头种了棵招财树，将钱给我们仨赚去也不带心疼。】

一会儿咱们只捡好的说，什么男金女水，夫妻坐高堂、财聚喜洋洋；另一边儿道个“青兔黄狗古来有，合婚相配到长久”，生辰摆那儿有理有据，让他们晓得我柳阮阮可不是胡诌的。

【贾仙童那头有糖葫芦，却不给我吃，等元姐姐咬下一个，便凑了上去，张口跟着叼了一颗糖山楂，咬碎了糖壳壳，里头的果子直让人酸掉了牙，一张小脸儿憋得皱巴巴，狠瞪了那丫头一眼。】

【嘴里的酸味直到了裁缝铺还余了三分，怎么也扯不出笑脸儿，打那张裁缝看来，就是满面愁容的模样，啧了两下嘴，接了元姐姐的话茬】

那家姑娘早夭，八字看起来是不太好，但咱们结的是啥，冥婚，阴阳颠倒，八字也得换了方儿来看，有些半路出家的不懂这些道理，按阳世八字来合，一桩姻亲，活生生给整了个家破人亡。

【把事态说得严重了些，但随即话头一转】

可巧我堪得来，一算同你家公子正是天赐的一对儿，更是旺后世昌荣，不可多得的良缘，但姑娘家命格太好，周掌柜那儿子，死了怕也有三年了吧，至今仍是个孤坟头儿……

【三人你来我往一唱一和，言辞还别提多恳切，唬得那裁缝老头一愣一愣，饶是他当家的夫人还留了几分心眼儿，双手叉着那敦了三圈肉的腰，眉梢一挑，趾高气昂。】

“这姑娘命格批得这般好，怎的开春儿时就没了，如今入了秋还没许上人家，元掌柜，你们莫不是合着伙儿地诓我们两口子罢。”

【嘿，我这人还就不乐意旁人疑我，即便打实的十言九虚，也打碎牙不认，谁又奈了本姑娘的何，对上那夫人遂也添了气焰，将堪好的龙凤帖子往桌上一拍，假意扯了元姐姐和小施，不屑地一声儿哼】

大家四邻八乡的老熟人了，若非元姐姐觉着你家公子同李姑娘的八字堪合得比周家好，才不特意跑这一趟问问您老的意思，这般惦记着你们，倒成吃力不讨好了。

小施，周家不是说择了日子即刻成婚下葬嘛，我日前儿翻了翻，下月初一是个好日子，你改明儿便将两家坟头的风水瞧了，合适咱们就定下，不合适便帮衬着调调夯土。

【元姐姐红脸儿唱得如鱼得水，白脸儿就自该我来应和，坏人当谁还不会演了不成。】

舍不得这一星半点儿银子，日后周家发迹了可莫要眼红呀。

【说是往周家跑一趟，到头来却是我自个儿去了，她俩先去李婶儿家把事情敲定，合着我生得天仙般的脸蛋儿，在她俩眼里竟是涎皮赖脸的不知耻么。】

【嘴里叼着狗尾巴草，晃悠着到了周家的板鸭店，周掌柜瞧着只有我一个人来，笑意瞬间减了半分，这些我瞧在眼里，没上心。】

周掌柜，龙凤帖我替您合了，您家公子的阴命自带贵气，也当配得个富家姑娘，方能好事成双，造福后世，李婶儿的家底儿您清楚，那姑娘命格虽也算好，但着实配不上您家公子。

元姐姐说了，这次不成，下次有合适的头一个往您这儿跑，这次咱们便罢了，好事多磨好事多磨。

【为了成事一顿损，为了推事却又要将人捧上天，经年历事，我年岁不大，这些事情倒是看得比旁人通透。周掌柜为他家公子命好正高兴着，哪有心思搭理李家姑娘最终入了谁家的户，这倒让我省了不少功夫脱身。】

【罢了，也往李婶儿家同她俩汇合。】

【进了李婶儿家，三人却在门外院子里干站着，李婶儿家再穷，三碗茶水还是奉得起，准又是那祸害儿子瞎折腾。】

【过去问了声儿好，李婶儿的眼还红着，看了有些不忍，遂结了元姐姐的话茬】

张裁缝家的成衣铺子生意可好，咱们秦淮边儿上又有哪个女孩儿不爱美的，更何况画舫里头的小姐姐们对他家的衣裳可是喜欢得紧，日后这姻亲一成，只怕更是锦上添花，你们结了亲家，我们仨也实打实的为你们欢喜。

【为着她家姑娘那口糖糕糕，我也是操碎了心，以致于从中捞不到多少子儿，也甘愿就这样亏了。】

我的活儿算是完了，得让小施去看了两家的坟头风水才能定日子，您且把心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