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节|——原创

柠月

我做了一件错事，以致痛失挚爱。
可能年少轻狂，容不得别人的一丝否定与猜疑，何况这种猜忌来自最亲密的家人。
再说，这世界上怎么会有妖？
我急于证明自己的正确，拿着只有善男信女才会去求的符，揉碎了泡水里。
——如果按照有妖论，那他喝下去就会现出原形！
谢饮川看着我一起长大，他怎么可能是妖，母亲的想法真是奇怪。

与此同时揉碎的，还有我与饮川的关系。
他没喝，从此消失在我的世界里。
我埋怨他当时为什么不喝，五年来为了此事母亲亦不曾揭过：“你还在念着那个谢饮川？他要真的心里没鬼，为什么不喝？你别执迷不悟，为了一个男人耽误自己！”
是啊，如果他真的是清白的，喝下去不是给旁人一记响亮的耳光么？
只有在无数个黑沉的深夜，我才听到内心的小人在尖叫，在后悔，“那不重要！那不重要！”
如果他不是人类我便不要他了么，如果他是人类我就能爱他一辈子？我们的感情仅仅因为他是人？
我恨他的，怎么可以这么狠心，一走了之，再也不要我。
我也恨自己的，凭什么要固执己见，让饮川牺牲尊严配合我演戏呢？

我考上了他就读的大学。母校的周年庆，听说他会回来，我想见他，推了母亲给我安排的相亲。
酒桌上推杯换盏，抬眸阖目，看的不过是那抹身影。
“好久不见。”
我率先起身，手里端了两杯酒，一杯递给他：“恭喜你。”
他回来任教的消息从老师处得来，所以比其他人知道得稍快一点。

柠月

这好生熟悉的低语让人恍然，令我误会他仍心怀旧情，下一秒清冷的凉意破灭了欲要重燃的火苗。

我的指尖与他相触，我们早有十指相扣，探索过彼此的每一寸肌肤，现在连指尖触碰都只能是不经意。

这酒我没喝，泛着过期的酸涩味。

不理会他的挖苦，迈前一步与他并肩，听着他与校长寒暄，想从这滴水不漏的客套中补回错过的生活。——我脱离他的生活，已然到这种地步了。

校长对他赞赏有加，很有将他收为佳婿的苗头。

我装模作样地抿了口酒，“听说饮川有一位感情很深的恋人，谈婚论嫁的那种，不知道多久可以收到喜帖，饮川？”

以我的身份地位，直呼名讳很不合礼数，但在我的心里，除了是谢饮川，他对我，没别的身份。

校长千金闪动的杏眸，显然信了三分，我转头，对他淡淡笑：“日子方便，我也想见见饮川的心上人，是何种的丰神……绰约。”

柠月

是么……他能施情无数，自然还包括我。

望着校长父女讪讪离去，回头取了他手里的酒杯。

“别喝了。”我不喜欢他太多应酬，对身体不好。

“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如愿以偿找到了借口，不由分说搀着他胳膊往门口走，所幸停得近，没有费力便把他送入车后座。

车里远离了会场的喧嚣，安静很多。

路灯透过车窗折射，他的脸却匿在黑影里。

“饮川。”将他脑袋枕在膝上，一下一下顺着他的发梢，好让他好受一点。我好些年没见他，以为悸动会随时间消逝得无影无踪，此时我才知道不曾减少。

我不知道他是否睡了，我希望他醒着，我们能好好说会话，我希望他睡着，如此我能与他呆更久。

没有人能像他一样给我心动的感觉，吻咬着他的唇，他的脖颈还存着酒流淌过的温度，他不知道那酒蜿蜒而下时对人有致命的吸引力么？扑来的劲势狠得要吃了我，五年的压制轰然爆发，衣物在蛮力下变成废物，肌肤勒出红痕，隐隐发疼。

比以前……更急躁了。

在发泄当年的不满么？

“你今天的话，该在五年前说。”

该在当天一巴掌打醒我。

那样好过捱这五年相思之苦。

耳鬓厮磨赤诚相见恨不得所有思念都倾给他听：“你要什么随便拿去，不能……不能再这样。”

一去不回，一走了之。

喷在脖子上呼吸灼热着，手指所过之处舒服得微微颤抖。

“我想你。”

“我……”当年的执拗怎堪再说，如果要听后悔的话我说一万遍都不会重复，我在楼下徘徊往复，却没踏进一步，就是怕他不愿听罢了……

清啸穿破耳膜，眼前人影一晃变了，白色蓬松的绒毛，红眼犬齿。

脑中嗡地一声，呼吸被扼住。

他、他真的是妖……

掌心突然多了一簇簇柔软的软绒，刺得我汗毛倒竖，愕然不已。

交给我……怎么待他……？

“我……”

这一天来得太突然，我以为自己在做梦。

话哽在喉中，难以下咽：“……我不会怎样，我不会伤害你。”

“我有想过你是妖。

“我会怎么办。”

掌心的尾绒滑落，想起他的指尖还按在自己的心口，伸手覆住：“你为什么瞒我？”

“不相信我吗？”

也是……符是我去拿的，符水也是我端给他的，他再信我，也不会傻到真的去喝。

侧脸试探地蹭了蹭毛绒绒的尾巴：“你这么可爱，我舍不得你。”

舍不得失去，更遑论伤。

“无关你的身份。以前我只知这世上有人，不知有妖……”定定看着那张我熟悉无比的脸，“我亲爱的饮川，能原谅我作为人类的无知么？”

这个“合适的时机”显然不是很好，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跟前变成了一只狐狸，我酒也彻底醒了。

愣愣望着“谢饮川”，忍不住摸他脸颊，耳朵，蓬松柔软又厚实的毛被，完完全全、货真价实的雪狐。

“饮、饮川？”

这……太特么神兽了，一时之间不知该怎样形容此时此刻的心情，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真以为是他找了个变戏法的捉弄我。

太神奇了。

内心惊叹，这世上真的有妖，还是这么好看漂亮的妖，他的道行到底有多深？认识了那么多年对我从来没有露过破绽，是我大意了么。

掉落一边的手机突然铃声大作，我醒过神，是母亲问我何时回去，我转眸看定定注视着我的小狐狸，“……我今晚不回去了，有事。……饮川回来了。”
         
忍不住伸手揉捏他毛绒绒的耳朵，真特么软，真特么好挼……

“……我会处理好。挂吧。”

手机丢到一边，顺下去挠他下颚。

“好了，你变回来吧。我不怕。”拍拍他的后脑勺，“我会保护你的。”

“哈哈哈……”这倨傲的语气与过去那些年闹别扭的模样如出一辙，也许早有暗示，他总比平常人要黏人些，莫名其妙的飞醋，走哪跟哪，亲亲抱抱，初时我只当是热烈，久了的确是他本性如此。

爱时极好，伤时极恼。

为了一碗符水绝我五年音信，是他会做的事情。

如今这傲娇的小姿态，可不是小狐狸哼哼唧唧撒娇的模样么？

“行。”

按头拍拍他的脑袋，就势把他拉过来抱怀里，“你怎样我都爱，如果不是这么多年的相处，我很怀疑是大妖怪把我的饮川吃掉了，再来诓弄我。”

只是我一介凡人没什么诓弄的价值，随街都有；大妖怪也不会这么无聊。

“以后就这样跟我回家吧。”我的恋人是只妖。

——如果明天太阳照常升起，他还在我身边，那说明我还没思念成疯。

能把大妖怪当成宠物那真是一种了不得的本事。扑进他毛茸茸的怀里，笑嘻嘻道“仙尊饶命。”

人类的脆弱与寿命在妖面前属实不值一提，数十年的人生，昙花一现般稍纵即逝。

不知百年后又是何人陪在他身边？

母亲知道饮川回来了，却不再过多追问，似乎已经明白我们之间她无法横亘了。

年关，带着饮川本尊回家，成功成为家族里最亮眼的一只崽，吭哧吭哧把他抱下车，肺里的气都被挤没了，趁着松手拍了拍毛屁屁：“你已经够漂亮了，下次变小巧玲珑点。”

宝啊，考虑下人与妖那银河般又宽又深的实力差距吧！

漂亮的毛发很难不让人喜欢，尤其是母亲。

母亲本来有一只萨摩耶，后来寿终正寝，母亲再也没养过，饮川一进门，她眼儿便也挪不开，可惜饮川并不亲近。

我只得安慰：“熟悉了就好。”

母亲问：“这次回来住几天？”眼睛却还是看着饮川的——雪狐与萨摩耶，总有那么点像。

实不相瞒，瞧见的第一眼，我也以为是只小萨呢。

“这次多住两天。”五年前我已独居，平时不怎回来。

“哦……小家伙叫什么名字？”

“小川。”笑了笑，揉他耳朵尖，顺手投喂零食。

“瞧这欢喜的。”母亲有些牙酸，想也是明白这只“小家伙”与饮川渊源不浅，看着一人一狐吃食都不分你我，微微一愣。

我摸摸搁在肩膀的狐狸，说着两人的悄悄话：“走，我们放烟花去。”

深夜，天空热闹起来。家里也准备了些烟花炮竹，母亲嫌吵闹，便让我去放了，带着饮川到天台，“我们也……”

手里的香烟易了主，火星闪烁，烟花眨眼摇着尾巴直上云霄，紧随着，各色烟花次第绽放。

匍匐在他厚实肩背上，夜风拂过脸庞，蓦地，乘风而起，抬头，竟像近天河，星河璀璨，烟花绚烂。

他的世界，原来如此宽广。

缓落在无人处，顺着他的雪发，由衷赞叹：“好厉害！”

这些年我都错过了些什么？

“你给我揉揉。”自然把手塞他掌里。东西是他送的，舍不得摔了。我有很多喜欢的人和东西，但都不能和饮川比。扑着他在床里滚了两圈，抵着他的下巴蹭了蹭：

“你说，妖是人时，是穿着衣服的，但是变身了衣服没有了。

“那为什么从真身变成人的时候，衣服又穿回去了，你们有个兜专门装衣服的么？”

挂在床头上的“小珊瑚”在夜里闪闪发光，晶莹剔透，很好看，但不及他万分之一。

埋头靠着迷迷糊糊想睡。我好像还能嗅到清冽的海风，闭眼还能看到满天繁星，走在银波涌动的海岸，静静等他归来。

“一起吗？”他问。

“一起。”

我握着他的手，手背突然闪现十分奇怪的符文，像契。

“这样就不会分开了。”我心里想。

我跟着他，越过山丘潜入深海。

腾空的身躯突然坠入渊海，深不见底……

“饮川！”蓦地睁眼，只有雪白的天花板。——原来是梦。

下意识往身侧，却扑了空，饮川？！

推门而出，却见他蹲在阳台，朝南而坐，金阳初升，景色十分美。

我松了口气，他还在。

“你怎么起了。”自背后抱住，心里踏实多了。

“你太坏了……”浑身汗湿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四肢松软无力只好侧身抱着，好让自己喘口气。“明天带你去洗澡。”

次日恰好是情人节，街上热热闹闹，成双成对情侣，只有我带着一只大狐狸，招摇过市。

上台阶抱他，发现轻松不少，“咦，你缩水了么？”

城市里养宠物狗的人很多，养狐狸的还是比较少见，店员小姐姐都围着他转，一劲儿夸，我坐在一旁，笑眯眯看着。

“柠先生，您家的狐狸是什么品种？品相好好啊。”长得萌萌哒小妹妹过来闲聊。

“不知道，我出生他就在了。大概是青丘山上下来的？可能有九条尾巴。”

小妹妹笑着点点头，显然没往心里去。“您住附近吧？以后可以多带它过来，我这儿有张年惠卡，免费送给您。”

“好啊。”有只特别的“宠物”，真是上哪都吃得开。

指尖突然传来震颤，像是某种感应，但稍纵即逝，略微蹙眉，预感不是很好。翻看卡片背面，右下角有一个极不起眼的怪异标志，看样子像是某种门派专用。

环视四周，除了活泼好动的各类宠物与交谈的人，没有异常。

“小川。”我招招手让他过来。

饮川能被人接受与喜爱，我也很高兴，虽然不见得他在乎。摸了摸饮川，看样子一切正常，稍微放心，旁边走来一名温柔的小姐姐：“先生，我们店长想见见您。”

这突如其来的邀约很让人摸不着头脑，好奇心驱使下仍然点了点头，看着他被抱走梳理，便一人跟随店员到内里的办公区。

背对的老板椅转过来，意外的是我认得。我认得他，五年前的那道符，便是从他常万手里得来的。这么久不见，他竟然还做起了宠物的生意。见面也不寒暄，开门见山摆了一小方盒推过来，上面的符篆与名片上的一致。

记忆里终于依稀记起五年前那道符的模样——当初我只觉得荒谬，从未在意这些符篆到底代表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

常万道：“你身上有妖气。”

“你要除我么？”

“带在身边，可保你性命无虞。”他又从下面捧出另一盒子：“你也是我认识的人里，算是有妖缘的人了，这些送你吧，你大可发给你的亲朋好友，妖类碰不得这些东西，对人无害。还有，外面的狐狸你留下，我另外送你只小宠。”

我心不在焉翻着盒子，“你对别的宠主，也是这么说的？”掀起眼皮，“没被打么？”

常万还是那副正义凛然的模样：“他们感激我还来不及。”

巨大的落地玻璃窗能对前厅的景象一览无余，但隔音一等一的好，我只看得到外面的人嬉笑玩闹，却听不到声音，像看一出默剧。

捻掉指尖的符灰，我不喜欢这些味道，“留给有需要的人吧，我不需要。”

“人妖殊途，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你体内的妖丹——”他顿了顿，“我能帮你剔除。”

“不需要。”语气一沉，“烦请以后，井水不犯河水。”

“顽固不化！”

白乎乎的狐狸吹好毛发了，走去给了个大大的拥抱：“宝宝真好看，我们走咯，今天想吃什么？我们去吃。”

“你还真是百吃不厌啊。”肩上承住他的重量，众目睽睽下出了宠物店，摸着他纤细的爪子，“你刚说什么来着？谁的波很大？”嘴角的笑意加深，“想不到你还是只好色的老狐狸。我不在时也这么调戏妹子么。”

上了车，任他埋怀里蹭着，掌心自他后颈、脊骨至尾巴尖一路轻抚，来回几次，感觉掌心的毛发微微炸起。

早不知道过了几百年，那些人也成了过眼云烟，但想到他对别人也曾这么好，难免妒忌，“该怎么罚你？”

人类的善妒心在此刻尤其突出，可能不是每个“前辈”都会拥有他的妖丹，但不是妖丹也可以是别的呢？啊，这样的想法可真像无理取闹的女孩儿。

不动声色揉着他的爪子，空荡荡的少了点什么。

“晚上回去给你做吃的。说起来，情人节我没送你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