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间客栈系列

____一楼留空放版头。

江汉曾为客，相逢每醉还。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欢笑情如旧，萧疏鬓已斑。何因不归去？淮上有秋山。

01.有间客栈

从前，有一个和尚，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经历过哪些，要到哪里去，也许侠客是知道的，只是侠客不曾说。

和尚的武功很高脾气很好，每天早上诵过经练过拳，将自己的房间整理得一尘不染后，就会持着一把很重很重的铁柄扫帚专心致志地扫院子。

春扫柳絮，夏扫落花，秋扫枯叶，冬扫白雪…恍然不知过了多久，客栈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有人打尖，有人住店，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也有人爱上这里，再没走过。

少女便是如此。

少女剑术尚精，可惜内力不济，又喜欢到处找人切磋，稍有不敌时拔腿就跑，毫不恋战，更毫无节操而言。

可她喜欢客栈，在外面疯累了就会回来，门口的梨木桌上永远温着一壶酒。有时是青杏酒，有时是玉壶冰，有时是梨花白，也有时是茅台或烧刀子。生活也变得愈像这一壶酒，少女永远不知道下一刻喝到的会是什么，只是渐渐的，便有了期待。

她喜欢同侠客讲外面的故事，哪个女侠为了嫁给心仪公子自废武功，哪个王公被三十几位姬妾掀翻了后院，哪里哪里比武招亲，哪里哪里开台打擂…

她兴致勃勃地讲，侠客不发一言地听，明月悄然升到头顶，攀上梧桐树梢，摇落满庭花雨。

客栈里仍然迎来送往，少女知道，这里面有些人是为了和尚而来的，一如当初的她。

天下英雄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少女渐渐知道，原来侠客并不很爱听故事，原来和尚还是会望着故园的方向发呆，
原来闯荡这许久，谁都不再是一张白纸，和尚如是，侠客如是，少女亦如是。

只是有些人愿意偏安一隅，而有些念想，不过是暂且压在薄薄炉灰下的火炭，自以为熄灭了，不过是自以为。

和尚走时侠客依然难过，尽管他们都知道客栈这方寸间的天地并不足够和尚施展。只是卸去一身伪装，谁也不是真的冷酷无情。

侠客依旧坐在客栈门前的台阶上，青衣落拓意态萧疏，他仰头举起酒囊，一弧酒液泠泠泄出，倒有一半洒在前襟。

少女从门里出来，抱着一把白日偷来的螺钿紫檀琵琶坐到他身边。“做人呢，最重要的是开心～！发生这种事呢，大家都不想的～呐，我唱歌给你听？”

侠客诧异，皱着眉问“你怎么还会弹琵琶？”

少女脸一红，嗔道“架空背景，你管那么多作甚？”

像模像样地转轴擘弦，歌声渐渐飘荡在盛夏的庭院里。

江汉曾为客，相逢每醉还。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欢笑情如旧，萧疏鬓已斑。何因不归去？淮上有秋山。

虫鸣嘈嘈风声飒飒，也许和尚也在同他们共看一天明月，也许和尚正引辔回望，亦还不曾走远，也许各自的骄傲不允许他们说出太多邀请与挽留，也许经历过诸般风雨之后，也并没有什么是全然不能接受。

习惯了寂寥，习惯了分别，这才知道人力时穷，太多无可奈何，最后能珍惜的，便只有这一瞬观。

何因不归去，淮上有秋山。

02.紫禁之巅

紫禁之巅。
就在紫禁城最高的殿宇上，有两人正在对视，目光凛凛精芒四射，高手过招前那泰山将崩的气势压得在场看客都有些透不过气来。
“鋥！”尹颂月到底年轻沉不住气，率先拔了刀，李乘风便也缓缓抽剑出鞘，真气泄荡而出，一时那屋脊上罡风猎猎，鼓吹起二人长袍长发，飘飘然似要乘风归去。可二人却又似说好一般，再不妄动一下，朝阳成了骄阳，骄阳成了斜阳，彤辉在他们剑锋刀刃上镀了一层血色，可那两人对望姿势始终不变，如神像岿然。
高手过招已属难见，何况又在侠义精神本就式微的今天？地面上的看客也不催促，对于即将到来的划世纪之战，他们的等待总会报以很大限度的宽容。前排兜售花生瓜子啤酒白酒饮料矿泉水火腿肠的小哥推着小车吆喝往来，赚得可谓盆满钵满，他真希望顶上二人就这样僵持对望下去，或是看得累了，也能飞下来买一碗他的泡面。
动了！尹颂月动了！忽地人群里一阵骚动，小哥虎躯一震再顾不上卖货，他眯着眼眸静静立在原地，一瞬不瞬仰头盯着那宏博入云的屋脊，尽管他知道，二人交锋那一瞬间的情形，也许并不是他这个麻瓜可以用肉眼捕捉到的。
尹颂月刀锋横挑，直指对面男人，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即将出手向李乘风发难时，他却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做出了一个让在场看客通通百思不得其解的行为，他手腕一转刀光斜劈，却是照着自己肋下要害狠狠砍了下去！
看客惊呆了，小哥惊呆了，就连李乘风，也惊呆了！
可李乘风毕竟已在江湖上驰名数十年，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他很快便能收起讶色，向前一步，问到“你这是为何？”
尹颂月修目微阖，由于疼痛额上已沁出滚滚汗珠，俊美的薄唇却勾起一道笑悯万古的弧度，用只有对方和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欲练神功，必先自宫，尔等俗人，又岂会懂我之大义？”
说罢他从屋脊之上坠下，胜雪白衣当中被鲜血染透，翩飞在傍晚的风里，如同一片被使用过的……那个啥。
“即便自宫，你砍的位置也不对啊……”李乘风喃喃道，却只有他自己可闻。他忽然想起，就在几个月前江湖里便有人盛传，说尹颂月家中骤变蚕蚀心神，以至练功走火入魔，已经疯了。
原来这传言是真的，原来在踏上紫禁之巅的那一刻，尹颂月已经不是他认识的尹颂月。
李乘风收起那只徒然伸出想要拉回对方的手，在袖口的遮掩下攒紧负于身后。山川鎏金夕阳泼彩，立在高耸入云的殿宇恰能眺见宫墙以外的红尘紫陌，数不清的一道道炊烟自地面袅袅升起，原来身后那些看客只是只是看起来颇多，却怎会多过那各守一隅幸福的人间烟火？
李乘风想起从前，那些曾伴在他身侧的风华绝代的姑娘们，或是才情倾世，或是貌美无双，每一个，他都是用心爱过的吧，而如今，她们又在何处呢？
罢了，他这一生，成过败过，起过落过，而今农妇山泉有点田，妻贤子孝，安逸悠然，谁又能说这不是人生真谛？只是……
天地悠悠，好生寂寥。


屋脊空了，看客渐渐散去，一名和尚却还伫在原地，过了好一会，才合十手掌，低声念到“阿弥陀佛……”。似悲似叹。
“江汉曾为客，相逢每醉还。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欢笑情如旧，萧疏鬓已斑。何因不归去？淮上有秋山。”
声遏行云激昂慷慨，和尚循声回头，侠客一身青衫，正噙着疏懒笑意从容走来，却不曾看他。
“你……还是不愿原谅贫僧吗？”
“哈！”侠客一笑“你是念旧之人，我何尝不是？我自己也有的弱点，又如何怪你？”
“那，你是原谅贫僧了？” 和尚眸光一亮，如同揉碎的夕阳蕴藏其中，柔和而温热。
“你是我最信任之人，却决绝离我而去，哪有那么容易释怀？”
“这……”
和尚蹙眉不言，侠客却朗声再笑，“枉你修行之人，却在这是耶非耶上纠缠不清，莫不是也想学那尹颂月，落个疯疯癫癫的下场？”
和尚一愣，继而舒眉笑了“你说得对，是贫僧着相了。”
“夕阳无限好，若是辜负，仿佛不美，不若你我且趁禁宫未锁，上去对饮一番？”
和尚温文颔首“正有此意。”
侠客招了招手，唤推车小哥进前“两瓶二锅头”
小哥不意比斗结束还有生意，不跌点头“好，好，一共十文！”
笑意从侠客眼底褪去，只见他环手而立，浓眉下一双灿如星子的眼睛盯着对方，丰唇捭阖，吐出两个字来。
“呵呵。”
呵呵！呵呵！小哥这一生投机倒把货卖无算，见识过数不清的能人高士，尹颂月的刀，李乘风的剑，弘婧容的笑，北隅琨的怒，这些都不可谓不恐怖，可唯有这一声呵呵，让他肝胆俱颤，若不是有小车支撑，他就要长跪在地，俯首称臣！
他心念急转，忽然有四个字从脑海中掠过。
“谪、仙、一、哂！”
没错，就是谪仙一哂，这是在江湖上早已广为流传的武学招数，诣在贯通内力，将本来稀松平常的呵呵二字作用发挥到极致，扰乱对手心神。可这所谓谪仙一哂对使用者自身境界要求也甚高，倘若修为不够，非但达不到自己想要的效果，还会激怒对方，给自己性命安全带来极大威胁。
然而侠客做到了！他不但成功摧残了小哥的心智，更令小哥非但不敢言，连怒、都不敢怒！这侠客看似身份平平，可他，究竟是何人？！
侠客看着小哥惊疑不定的飒白脸色和蔼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哥，你看，若在方才比武未进行时，大家都等在这里，你这二锅头别说五文，就是卖十五文钱一瓶也算不得贵，可现在人都走光了，你看……啊？”
小哥委实料想不到侠客还会如此同他和风细雨地讲话，连忙附和道“是是是，大侠说得有理，那就四文！”
“……嗯？”
“哦，哦，三三，三文！”
“嘶……”侠客掏了掏耳朵“风声太大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那那那……一文……”小哥几乎哭了出来，可看着侠客又要开口，将心一横，急忙补充道“……钱两瓶！一文钱两瓶！大侠觉得如何？”
侠客这才满意一笑，又拍了拍小哥的肩“很好，年轻人，好好干吧！曾经，我也像你一样推车卖货四处漂泊，可现在，我可以跟朋友一起登上紫禁之巅喝酒看日落，只要不抛弃不放弃，梦想，总会实现的。”侠客摸出一文钱丢进小车，拎出两瓶二锅头后，又拿了一包花生。他抬眼一笑，那是站在顶端的人才有的睥睨万物的傲气“年轻人，你看到这皇宫了吗？这里是给生来高贵的人住的，可你我不是，所以你我就要比他人更加努力才行，人生一世路多么漫长，一时的得失多么渺小？年轻人，你有梦想吗？是孝敬垂老的父母，还是迎娶美丽的姑娘？別放弃，不论多么艰难，都不要放弃，知道吗？总有一天，你可以拥有自己的商铺，自己的马匹，在这宫墙以外，为你的父母家人买上一套宫景房！”
侠客说完长身一纵，青衫磊落如大鹏展翅般向屋脊掠去，和尚芒鞋轻点僧衣飘飘紧随其后。夕阳落在大殿以后，那是身手平庸的小哥无法欣赏到的美景，可他脸色红润眼神明亮，仿佛饱染了夕阳余韵。他不曾留意“宫景房”三个字读来是多么奇怪，痴痴望着侠客仿佛升上云端的背影，久久不愿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