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红院

承平十年 夏

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新月高悬，他一袭月白华袍，白纱覆面，抱琴从里而出，无视堂内喧闹，把琴平放在桌案上，伸手一拂琴弦，手指一勾，泠泠琴音倾泻而出。

今日原本应是他来此教导学徒学琴，却不想那少年突发恶疾，病卧在床无法行走，偏偏晚上又需要他来抚琴，几番央求，这才勉强乔装掩饰身份替他来到大堂之中。

学徒身份卑微，尚只能在大厅抚琴。他虽不喜此地嘈杂，但琴音起的时候，仍旧能达到浑然忘我的境界。

【从闭关之中出来已有一段时间，却不知闭关修炼之时，朝廷内外有何大事发生。今日来到这怡红院，一是听闻这里有位琴师技艺精湛，特来此地见识一下，二来是此地人多嘴杂，该是能谈听到一些消息。】

【隐藏在最黑暗的角落，一壶酒，一个人，静静地坐着，听四周人声鼎沸，看大堂人来人往。】

【乍闻琴音，举杯的手先是一顿，落了下来。】

【有趣，这等烟花场所，居然也有这等技艺高超的琴师，足可比肩宫里的乐师了。】

教坊的曲子一般都温柔婉转，缠绵悱恻。也有擅琴的姑娘家会以琴明志，弹出自怜自艾的味道。但他今日一曲原本就不是什么正经调子，偏偏被他弹出三分清冷。

堂下大多都是好色之徒，懂琴的也许雅间会有。他弹琴一向随着自己的心意，从不会曲意逢迎，也不在意有没有人懂。于是一曲毕，对堂内喝彩声充耳不闻，起身就打算抱琴离开。

然而才站起来，就有人在台下嚷嚷：“哟今儿这小倌是新来的么？怎的还蒙着脸不敢见人？”

他不理，转身欲走。台下有人跳上去拦住他去路：“诶别走啊，陪哥儿几个喝几杯，这就赏你了。”那人摸出一张银票，在他面前晃着。

他这才睇了一眼，清冷着嗓音道

“不如我再多给你一文，你们几个喝个痛快。”

此话一出，堂内立刻哄笑一片。

【一曲琴音绝，见琴师没有再弹之心，唯有一声长叹，只恨如此天籁，不能多得。正在感概，便听闻琴师与人起了纷争，而且听人言语，似乎这琴师，非是怡红院老人？】

牙尖嘴利，端的厉害。

【只是，这么嘲讽这群市井无赖，这琴师可有什么仰仗？不然，只怕是惹恼了这群市井之人，等下，可不好走脱啊。】

如此一闹，那人脸色不善，欲钳住他手腕，却被他条件反射般的侧身避开。那人笑了两声，“还有两下子啊？”再欲伸手时，妈妈急忙忙跑来横在中间救场。一边劝慰客人，一边给他使眼色要他走。

言语间点破他非本院琴师，今日只是代替。客人不依，反反复复说着要他赔礼道歉。他虽不是宁折不弯，但更瞧不起只敢在这里闹事的客人。于是只是哂笑，连内室都不进了，只把琴往桌案上一放，拂袖朝大门走去。

台下那人的几个狐朋狗友凑过来拦住了他欲离去的去路，他看都不看道

“让开！”

声音倏而一冷。

【有意思的人，也不知是另有仰仗还是弹琴弹到傻。不管怎么样，这么琴艺精湛的琴师可不好找，罢了，反正我既已出关，想来儒门也差不多该查到我的踪迹了，也就暴露一次。】

【想到这里，无缘起身，自阴影中步出，来到大堂中间，隔开琴师和这群市井之人。】

诸位何苦为难一位琴师？有道是相逢留一面，日后好相见，不是么？

【双手背后，一双明亮的眸子透过脸上冰蓝色的面具直视带头闹事的那人，只待他的回复。】

若是阁下回转，今晚的酒钱无缘出了，可好？

正僵持，突然从阴影中走出一位带面具的男子，站在他身前，隔开两方人，似是要插手管闲事。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男子面具太过诡异，问话之后那群人竟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

而后他又在后面追了一句

“你们若执意闹下去，我不介意惊动雅间的人来管一管。”

若没猜错，楼上雅间今日应是来了官场的人谈事情。这话一出可把妈妈吓坏了，连忙过来和稀泥，暗示他们雅间里有他们惹不起的人，让他们收敛些。

于是才消停下来，索然散开。他上前一步，对那带面具之人拱手一揖。

“多谢侠士仗义执言。”

【摆了摆手，示意琴师不需太过郑重，心里却在思考他刚才所说之事。】

【楼上竟然也是朝堂之人？河北路毗邻京畿重地，按理说尽是洁身自好之人才有可能成为河北路的官员，何时会有来到这怡红院谈事情的？】

无妨，我也是看不过这些人才会出面。

听阁下的琴音，观阁下的举止，似乎不该是这怡红院的老人，不知可否告知无缘其中故事？

但凡寻常百姓都不会做如此打扮，所以一番打量也只能猜测此人是江湖中人。除此之外一概不知。

听到询问，他微微颔首，而后道了句“我们先出去再说吧”。就引着那人一起离开了怡红院。

甫一迈出门槛，就仿佛脱离泥沼一般让他呼吸顺畅，然后摘掉面纱，对他又是一礼。

“在下观津书院夫子，卫淮。今日只是受学徒所托，替他一晚，却没想就惹了麻烦。”

说是惹麻烦，话里听不出一丝歉意。

观津书院的夫子？

【幸好有面具遮住了无缘的表情，不然一定会很尴尬。】

【一个书院的夫子居然会替学徒到怡红院这等地方来盘。弹琴？虽然说有面纱遮着，不至于说是抛头露面，那要是让那些卫道士知道了，也必然会遭到指责。】

夫子既然已经无事，那无缘就告辞了，只是夫子仍需注意，那些人或许怀恨在心，还会报复夫子。

【说罢，无缘匆匆离去。】

【倒是要探清楚，怡红院楼上雅间我。里到底是什么人。】

————结————

————承平十年  夏————

胤堂兄，这次多谢你了。

【抬手取壶为眼前人斟一杯酒，无缘发自内心的感谢同座之人。】

若不是有你帮忙，无缘可不能这么简单就获得铸兵的消息。

【饮下一口清酒，无缘一声痛快，随即说道。】

这些年我一直闭关，不曾对外事有所了解，反倒是如同土包子进宫一般露怯。当年太乙观未成气候之时，我还替圣上前去招安，谁知如今太乙观已是一方之雄了。

[却说那日与无缘兄暂别过后，他便再无消息传来。想来那蜡丸内的指引，当是有所作用。今日又得他相约见面一叙，如此听来一番，那星月楼确实有些来头。其实，星月楼落地此处，不过是与此地有交情的朋友闲聊时论起，消息真假与否，自己从未求证]

[眼下，无缘兄倒替自己证实此楼隐藏的实力]

[起手举杯，与之相对以礼，后慢他一步将酒饮尽。又听得他将话题转至会稽山太乙，不由淡笑落盏道]

无缘兄当日竟替今上招安此观。

不知，无缘兄可否说说当日招安情形？

[任道长于会稽山上创立此观，本就不为搅入江湖浑水，故才选址于会稽山巅。若不是听得无缘提起，还真不知道会有这一层关系在内]

[暗暗记下，回头要寻叶兄问问才好]

当年之事……

【只四个字，随后便是长到不能再长的沉默，仿佛地老天荒，仿佛海枯石烂，仿佛再开混沌。】

【当年的事情，我是否该开口向他说出真相？他表现出的这等兴趣，似乎说明他与太乙观关系不浅啊。】

若是不便透露，亦是无妨。

[见他面上有所迟疑，遂举杯化解其中气氛。见无缘已然有所防备，自己倒不好再开口提及此事。与太乙相关之事，自然格外上心，却毫无必要在此处露了些痕迹，届时教叶兄难为，不是自己所愿看到]

[将话头又引至铸剑一事上，落盏相询道]

不知无缘兄的新兵可曾称手？

哈，还是玄墨剑要来的顺手，若是再给我一段时日与这新兵刃磨合一阵，或许能与玄墨剑这般，到现在嘛，还是玄墨剑更得我心。

【知晓他是在转移话题，还好那次招安太乙观也不是什么牵扯帝尊之争的大事，也不需杯弓蛇影。】

你在这观津书院过的可习惯？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无缘兄再念及玄墨剑，或可求精良玄铁重铸之。毕竟，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就如我当日所说，这世间不仅仅刀剑山庄擅长铸剑。

无缘兄既为大事，要成大事者，何必着眼于圆囿之间？

[但听得对方提及书院一事，了然一笑]

无缘兄眼下观来，在下可好？

【听他将话题转移到自己身上，无缘不觉哑然一笑，毕竟自己多年来可谓是对外音讯全无，有多少曾经号称生死之交的兄弟最后不过形同陌路，如今还有人关切，心里还是涌起一丝暖意。】

当年闭关仓促，也不曾通知外人，倒是叫你担忧了。是错，是错，无缘自罚三杯。

【说罢，无缘举杯便饮。三杯清酒下肚，无缘双手泛起不寻常的紫青色，想必面具下的脸孔也好不到哪里。】

这酒，后劲不小。

[见他连饮三杯，自是随之一杯饮下。眼下观来，若摒除各自为其主之思虑，能与之侃侃而谈，把酒言欢亦是庆幸]

[注意到他双手的变化，不由大笑出声]

哈哈哈，恐怕无缘兄闭关时期应是滴酒未沾吧。

倒不是酒后劲足势，而是无缘兄你酒量退步了吧，哈哈哈哈！

[当初，在扬州之时，亦曾与之畅饮洽谈。如今这般情状，还真是头一遭看到。也不知他为何就将对饮之地选在烟花勾栏处。此处为助兴，酒水自是有些勾兑，不过无缘行走江湖亦是深谙此道。故以温水热酒，方可使其中药味蒸发些许]

无缘兄，来尝尝我自酿的青梅酒，缓缓神吧。

[自腰间抽出酒囊递去]

【是我酒量退步了吗？或许吧，毕竟多年滴酒不沾，也可能确实是有些不胜酒力了。不过，胤堂兄饮下这么多，居然一点变化也没有，这酒量，想必也不差的吧。】

【听闻有青梅酒，无缘长出一口气，青梅酒总归是要平凡的多，不至于喝醉。】

【接过萧胤堂递来的酒囊，倒了小半杯，又将酒囊交还给他，无缘轻沾一口。】

确实是好酒，看来，这几年，胤堂兄的日子过得惬意的很嘛。

惬意不敢当，不过是求个心安理得。

[举杯再与之对饮，二人聊至日落，方起身告辞]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