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

承平十一年 春

【草木新绿，枝叶抽长，伴敞亮白日渐盈，替过沉沉一冬的长夜】
【殷切盼冬去之心得偿，心上多了几分欢喜。但日夜更替，终不能变。纵是万般却了守时点灯，换作辖管灯油火烛进添事宜，可到底逃不过行轮值守夜】
【是夜，月明高洁，清光似水。夜色覆了白纱似的，一路宫殿楼阁，俱是灯火明明，教夜里的胆子肥了许多。且一手攥着灯，一手抓住个大活人，不知不觉间竟快忘了是夜中行路。春喜与我同年入宫，分至司闱与司灯相近，时常说话，今夜遇到一处，凑着同行，闲叙之后，特特为她寻了故事讲】

……
宁生因未曾住过寺庙，久久不能入睡，便起身出去走走。古寺荒芜、杂草丛生，四下皆无人烟，忽然就听到一阵琴声。他寻声而去，终于在湖中亭窥见一个女子的影。
草木摇曳，森森幽幽，宁生借月光近看，只见一袭白衣如团雾气在飘荡，那女子回过头来，黑发凌凌飞扬拂面。

【唯熟能生巧。宫人闲谈间说过可多，如今讲故事转折起伏抑扬顿挫自觉或许不输阳羡茶楼那个说书先生。言说至此，当然语低，抑如夜色】

亥时两刻，六宫尽皆落锁，一眼望去，杏林远接天际，叠叠层层铺过来灿如烟云，夜风拂来纷纷扬扬，落的棱石小道踩在脚下也软绒绒的。

她甫一开腔，我就晓得躲不过这遭。「黑发凌凌飞扬拂面」，后面的恐怖场景已自然而然在脑中浮现，女鬼指甲飞长，穿透宁生皮肉，掏出一颗热乎乎的心来，那血淋淋的心还在女鬼掌心砰砰砰跳，简直细致到全方位无死角。

身子不自禁一颤，忙不迭挽住她胳膊，紧紧的不撒手，整个人也将将要贴上去，一手捂住自己心口，一颗心快要跳出嗓子眼，“夏、夏莲奚，你住嘴！”

【这一顿音，她霎时傍上，二人相贴，连处有微微颤颤由她身抵我身，惊得手里提灯一瞬抖，烛火轻晃。臂上揪得极紧，忍不住晃手，却生生拖不动，嘴边的后话立即换过】

哎哎，手松些，快被你扯下来了！

【嘟囔。记得彼时得差事后相互吐了好大苦水，只道天要亡我俩。这三年勉勉强强倒都做下，只她这毛病，未有丝毫长进，真是愁煞人啊】
【心中悠悠叹别人，足下步进杏林，春色方盈，枝枝绽翠。身畔朗照转淡，成片宫灯海已落身后，尚延有余光斜照这方，还算不得黑。灯疏，林密。月华烛火相耀，疏影如漂萍】
【林叶削薄的淡光浮于眉梢，照出眸中一点谑戏。不依她喝止，忆着故事下章仍絮絮言】

莫怕啦！这次是个好看的鬼。
面色冷白，端好如画，还故意弄飞白纱缠着那书生下水……

“不松！”我很有骨气的摇了摇头，「白纱化作雪也似的头发丝，将书生拖下了水底淤泥中，水草蛇鱼从他的耳鼻嘴里穿梭」，嘶——

我这回不说话了，颤巍巍的抽回手，撒开腿就想跑，不妨抽手时力气太大，身体不受控制的踉跄，手臂甩到灯笼上，那点子火星就灭了。
杏花林里安静的能听到两人的心跳声，砰砰砰，咚咚咚，我捂住心口，仿佛每一棵杏花树上随时都会吊下来一只白衣女鬼，声儿颤的带着哭腔，“莲、莲奚，我我不是”故意的，“咦？诶？”

对哈，我有破邪符啊！一拍脑门，瞬间腰杆笔直，声儿也清亮了，“我有高人给的符，你再讲呀，我不怕嗯哼”尾音其实还是有些颤的，

【月色躲在云后。】
【正待细细讲来，却见她抽手势作要撤，不经就反拉一把。挣脱的力道不想颇大，许真被吓着，一念虑及猛又松手任她。不防她身形不稳，跌撞下一个扑腾，在我手还未伸到捉住前，直接袖带生风扑掉笼中火。】
【骤然黑灯瞎火，浓黑的夜如一团墨铺泻而下糊在眼前，诸色均化作黑。片刻怔忪，一下就放手死死握拳，闭紧眼皮绷住】
（好黑啊！——当晚上睡觉，晚上睡觉……）
【心中哑然尖叫，狐假虎威瞬间被这黑夜揭开，原先的侃侃而谈登时变成另一副模样。惴惴站在原处，心中反复念叨。有微光浅影，看到缓慢探出一只白生生的手，往声起处拽到一片衣袖，立即抓紧攀上手臂，不停晃她】
（什么故事啊，什么符啊，都先让开！）

春喜！快点灯！快点！

将装着符纸的荷包儿紧紧抓在手里，好似这样就能真的能鬼邪不侵，魏小公子的话音犹在耳，「娘子莫怕，鬼故事里不也有替天行道的义士不是」。

我不曾见过所谓的义士，独独记得幼时婆婆带我给庄子上一户人家诵驱魂咒的场景。那个死于新婚之夜的新娘子我见过，听说是犯了心疾。婆婆在灵堂诵咒时，死去的新娘子从棺材板里爬出来，当场咬断了新郎官的脖子。我还记得她惨白的面容姣好，青乌的嘴唇沾了猩红，格外恐怖。

婆婆说，那是鬼，人心若鬼。我不懂，只记得鬼是这样恐怖的存在。

但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这个世上会有真正的义士，有通天的本领，可以斩妖除魔。我被她晃的头晕眼花，脚下踩着软的花泥，摔在地上，忙不迭出声，“哎哎哎别晃别晃，你乖，不怕不怕啊”手忙脚乱，“我不带火折子的，你的搁哪儿呢”

【攥着的衣袖遽然歪斜反扯过力道，不知道往哪坠去。犹如溺水之人失了浮木，慌忙睁开眼寻找，但昏昧的光线乍然撞入眼里呈出一片黑暗，复又是绷紧眼睛，不敢再看】
【强死强活好歹混了三年到掌灯，听到她话立马儿想起自个身边还有一根救命稻草】
【草草扒拉袖里和腰兜，翻出火折子】
（灯灯灯……）
【手上除了火折空空，方才惊吓一松手，灯不知落到哪儿】

春喜你在哪？！

【只得伸手小心翼翼往前挥了几下，隐隐颤音溢出】

人就是这样，自己前一刻还惊魂未定，后一刻见到旁人更加胆怯，勇气便油然而生。

“在呢在呢，你前面有树枝，呆着别动，我捡一下灯”灯笼在两人不经意的拉扯间已然滚远，我爬起来，跑过去捡了，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她身边，握住她乱挥的手。

我们都是心有畏惧的人，虽不曾刨根问底缘由是什么，但有些东西是彼此都能懂的。

“这样我没法点灯，来，抓着哈”我把我的衣袖塞进她手里，“火折子给我”光亮起时，照着她几乎惨白的脸，噗嗤一声笑出来，抬手戳了戳她脑门子，“以后还吓不吓我了”

【依言不敢动，少顷，有温暖的手掌如约而至，立即紧抓】
【袖袂换去火折，塞在掌心，原地兢兢如故，直到火苗跳跃起来，透过薄薄的眼皮映出颜色，终于张开眼睛】
【咬着唇缓过气来，抬手抚了下她戳过的额角，犹自强硬】

哪有吓你，说要讲故事的。
我掏心挖肺想出来，那女鬼小倩可是个好的，你都不听我说下去。哼。

【烛火荧荧，心有余悸，手极为实诚扣住她的相牵。月出照花林，对影成两双】

“不听不听就不听”拿眼儿瞪过去，一巴掌拍在她手背上，磨了磨牙，“你就会欺负我哼，你呀，我盼你最好你以后有个坏婆婆，罚你晚上不许点灯不许睡觉哈哈哈”闹着，伴着，出了杏花林，落了最后一道锁，回了。
结。

文兴四年  春

[昨夜风无故敲窗，浅梦中尽是耽搁陈年旧事，睁眸醒转时隔在绣帐外的烛未熄，藕荷梭织帘帐前一线细红直直的影，邈远而宁静，仿佛倾诉一夜的烛泪已然枯竭，渐黯的烛火在錾铜莲花烛盘中央慢慢放下了最后宿命，惟软枕轻柔踏实的拢住颈下倾泻的青丝，眼里清醒看着帐顶飞鸾绣枝扶着烟云到天明]

[无关晴雨寒暑皆前往椒房殿循妃嫔之礼，而她多年来与我喜恶无妨，用过一盏桐花泡的茶便例行退去。曾深羡她与官家情谊缘起，步入琼宫华道后我的念便像伞骨一般收拢。当年如意池初遇官家能真正与他说会话，心神直往玉山上满是憧憬，此后且无敢问官家一丝情分，如今模样端不会动心言何，想有朝如将心意细腻剖白于他听，定要无甚心机无甚顾虑满心喜忧皆系于他一人身上才可，此念浮生注定一场大梦，然他只要安好一双儿女安好我亦安好]

[抱夏身畔相随，穿廊而去的风吹进了西苑也吹动了绫裙，褶裥素摆风中散开恍临水踏波而行。心事平坦，向来承明殿事务一应由庆宁打点，抱夏昨日寻来承明殿宫人定教昀儿起惑，若不及时察觉当中一位来历，只怕日后难以安枕。未想也引人暗中窥伺，听闻昨夜因在承明殿偷窃而杖毙的宫女，不过一件宫闱内微不足道的小事，中宫虽过问了一句，轻易一带而过，想我儿之质上慧，岂任蝼蚁下流左右]

[连日雨水蒸透，晨时风意干爽浮香，一径光轮明媚破开广天鱼腹白，碧空晴洗与鳞次琉璃瓦一色鉴彩纯澈，而整个西苑的杏花已悄无声息烈烈开遍，煞像捧捧浮起女子颜颊的丹粉胭脂。满树的红云饱满婆娑在青砖步道之上，身在其中慢行，一幅银粉描缠枝花披帛绕过水紫臂袖，随风飞扬身后似如虚幻]

“娘娘，您看宫道那边儿是谁”

[抱夏轻声语，裙下堆积落花风中旋又落回，风还凉而玉容随点点落花徐徐转向身侧一行台阶，那是内苑与宫道交界位置，想必小小身影也已然看见我，凉唇会心远远冲其展露淡淡一笑。额前垂著一穗紫瑛珠在扬起的眉羽间摇曳纤碎清光，折转足步但并未亲自上前，只立在最末一株繁花之下，像是目送]

【病体初愈，母后便不再纵容自己撒娇，遣流苏姑姑亲来朝晖殿，几番挣扎苦痛，纵使心未甘情愿，亦不再颓唐，落了功课多日，思及五日后将是父皇抽考一众弟兄课业之期，遂不待那厢多言，敛了怠惰之色，命阿福伺候将换衣衫。一路往弘文馆时，忽忆起昨夜骤雨劲风，扰人酣眠不畅，又不知满苑杏林如何零落，故易道而行，往御苑中杏林一观】

【及至近前，满目翠拔红娇之势，纵是东风摧折红意零落，铺陈幽静小径，如软红十里，自是玩性大起，正欲抬步之际，见红林遥遥相对一端，丽人妍面，那方挽唇淡笑如春，遂虎牙一亮，亦报之以笑】

原来这便是夫子所言‘春色方盈野,枝枝绽翠英’。
“殿下，似是淑妃娘娘在那处。”
嗯，淑母妃向来最敬母后，我自该去向她问礼。

【省去玩闹之心，一步步走得从容，于一树最为胜放冶艳之株停住，命阿福折一枝嫣红在手，再接续前行。至人前，抱手作揖，礼拜之】

给淑母妃问好。
小七见这枝花开极盛，尽态极妍，遂命人折下赠您。

还望淑母妃不弃嫌才是。

[春发气清景明，与雁字北归的团团寒气，如天公腕下笔毫所降之墨，捺笔而下时，毫尖不经意又逸出丝缕焦焦痕迹，成一幅景致断是缺不得的收尾。故匹匹风凉，竟令行人遇轻寒。风是自宫墙来，深天长空亦闲缀两三点飘摇纸鸢，墙外墙内，共此寒暖交融天地，间或闻娇俏莺雀啼闹，此间于我长静寂]

[风鼓起稚影襕衫纹漪，脱似灵鸟一振绒羽，遥遥报来活泼一笑，而见周遭几许孤枝花畔，争生碧芽。经年自我入宫以来，满目蓊郁只为将巍峨宫城的花开花落一览，已是波澜不兴。这些与御制的花鸟人物工笔图别无二致，岁岁年年我就活在图中，娴端静的笔画既定。因而与他而言，我不过此画中人。]

[绵萝女心在中宫左右相辅，亦是此生对官家唯一能够的回报，此后玉阳下降夫家可得庇护，还有昀儿、含贞的以后，想来极天下之供养享这富贵荣华，一切皆避无可避。如今愈发能体会杜太后千方百计的竭思，我何尝不是在孤执一再用深，只是可撑住心魂的那坚意，今来何在]

[障障落英错综，道上棱石光华温转一瞥，我在甸甸垂梢下与几瓣悠悠落花错肩，挪步迎向尊呼我的人儿，其颜颊如玉壶捧雪，清爽净在举手投足间。冰清如刻的双目漾过一瞬感触，压睫一片平湖动，心内轻叹他大可称我郭娘子，参透他敛收顽性而来，如此故作环视周遭状，带起目波浮动的婉约笑光]

放眼一视，才知原是小七将十里春光带了来

[披帛缓收肘，沉腕接过花枝，执近眸前赏见，枝上花朵次第映靥蔽唇，遮容颜泰半淡远。遂弯身而衣鬓钿饰随风细吟，但将柔水目引至他玉曜光亮的眸前，幼序俨然茁茁青苗之挺势，还忆起他那么丁点儿大、需乳母抱在怀中的时候，小手一抓把糖儿面果子交在我手里乐呵呵地笑，正是他的纯真无邪]

那要谢过小七才是，我很是喜欢

[皇子们得馆阁博学贤俊授业，而官家益发较之往年看重，心念及，即借此情此景而道]

素闻馆阁多英才，文采比满园春色更动人心魄，不知小七近来得何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