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不为洞

居兰溪石桥左侧，进山道行百步，便可见不为二字刻于山壁。不为下方为山洞唯一入口，内中干燥，冬暖夏凉，壁柜陈列。此地为太乙观库房，除却平日里支出的药材冬衣，还有高功法衣、门派贺礼皆收藏在此。
弟子不得擅入。

承平十年  秋

秋高气爽，天空澄澈。夏日苍翠之色转眼一派萧索。前几日忽闻观内钟声急促又激烈，不同平日报时辰的平稳，就知道观内肯定有事发生。

这钟已经很久没有这般响过了，上次还是在十五年前。林中休憩的飞鸟被钟声惊起，嘈杂着扑腾翅膀掠空离去。虽然不过问太乙事务很久，但也做不到不闻不问。

后来清净来取药材，才知道是清寒那小子受了伤，而且还是被他自己徒弟打伤的。然后没多问，让她先去救人了。

之后清和又自行前来领罚，这才清楚来龙去脉。微微叹气，果然是多事之秋。

【光阴过客，咏秋之歌。山野寂寥，烟霏云敛。落叶簌簌，履过窸窣】
【行山道，越山壁，入洞里】
【目寻人影，欠身道】

师伯，清净前来取药。

【洞中无春秋，引天光而显幽寂。】

靠在石壁上打盹，察觉有脚步声靠近也没睁眼，直到对方开口，才直起了身子，似是刚睡醒般摇了摇头

“是清净啊。又来取药？”

狐疑的看着她

“这次又是谁受伤了？”

叶师兄。

【回了话，洞光掩映之间的面容沉静，干脆的一一道明。】

非伤。
叶师兄因静照之事忧思在心，逢秋风寒，内外交感，引出病症。
不过清寒师兄与静照之伤，确还需要一些药材。

【事未解决，此番已连伤带病数人，眼前治疗要紧。】

“清和？”

闻言神情一紧，还以为静照那小子居然连清和都下得了手，但闻后话，才稍稍放心。起身去开锁，推开门，放她进去。

引着她到药材放置的地方，站到一旁任由她自己取药。

“观内如今是什么情况？”

虽然清和一回来就找自己领罚，但他也没多说其他师侄们的情况。静照惹了这么大乱子，只怕他们不会轻易饶过。可看清和那意思，似是对静照青睐有加、于心不忍。手指轻敲着墙壁，似是能想到各传法长老们与他商议处置一事时会是如何争执的场面。

【随他前去，站在偌大的药列柜前开始择需。一面明确而谨慎的拿些贵重药材，一面听取他的问话。】

清寒与玄气两位师兄各执一词，清和师兄左右为难，尚未议定如何处置静照。

【且事涉明月，教人头疼。若非师兄病倒，几个人凑在一处腾不出手，本是要去问问她的。青风秉性不坏，这般始料未及。】
【因师兄这病拖得几日，但总归是要解决的。】

不如师伯去看看？

此次祸事具体的来龙去脉并不清楚，只言片语间也无法断论。但是非曲直，想必清和心里有数，只是突然惹出这么大乱子，他一时无法应对罢了。

再者，自己与静照打过照面，并不似性子偏激之人，所谓事出有因，却不知这因为何。更何况清寒都受了伤，还在维护那小娃娃，应是另有隐情吧。

“你怎么想？”

七位长老，算上清和一共八个人。如果有半数人都站在静照的对立面，只怕清和再不舍，也难以平复众怒。眼下还不是自己出面的时候。摆摆手

“我去看什么？这些事早晚都要他自个儿面对承担。”

【师伯看来铁了心蹲这守库房，几次都不肯在观中露面，也罢。】
【只对此事，师兄几人众口不一，叶师兄这关口倒下也着实麻烦。昨夜病势汹汹，寸步不敢离，生怕他体内陈年暗伤一应勾起，所幸一夜安稳。但眼下万万不敢放松，抽身到这取药作引为他调养。】
【且说另外几个的伤势也得看顾，以致不得空详询其中关窍。双方各持说法，但平日听门下小徒们谈观中闲事，对青风与静昌也有几分印象。暗有思索，还不得真相。】

事有蹊跷。我见静照虽时有冲动，但本性良善，应不是暴虐残杀之人。但静昌确是在他手下伤重，玄气师兄素来冷肃刚正，又无证据指明静昌动手挑衅在先。若不给出交代，怕他心有不平。

【将几味药收拢妥帖。与师伯谈及事由，微微蹙眉，长辈在前，不似往常冷淡，真真因明月动了愁绪。】

事起明月，我不好妄下判断。

【她自幼单纯柔和，我自是信她。但事涉别脉弟子，无法出口偏颇。卫师姐去后叶师兄待我极好，此刻他为难病倒，尽心之余不想再添烦扰。】
【观中近些年万事皆交叶师兄操持，施惠虽多立威却少，他若尽早有所决断亦算好事。】

清字辈这几个师兄弟中，性格各异，如今都是为人师表，各有各的顾虑。公平公正不奢求，但求问心无愧罢了。如今祸子回归，观内气氛紧张，若非需用药，一时半会不会有人想到来找自己出面求情。

这样一想，倒觉得这几个人颇有担当。但是事还是要了解一下。因为明月，清净夹在中间也是为难了。

“其实你也不必顾虑太多，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做。”

自己守着这仓库十余年，看起来不问尘世逍遥自在，其实始终把太乙记挂在心里。灾祸既已发生，如何处理后续事情才是重要。

“叫清和仔细着身子，他虽为掌诫，但早晚是要升座观主的。他做的决定，若有人质疑，就叫那人来找我。”

末了让她带这一句话，算是表明自己的态度和立场。

【颔首应师伯点拨之语。】
【我自然一切尽等叶师兄决定。在此之前，令他早些病愈才是。如此思量，越发忧虑起他的身子。】
【所需之药已都收好，记下师伯之言，望能稍抚观中波澜。】
【而后辞去。】


结

承平十年 秋

悠扬的钟声响起，声传千里。抬头望去，天高云淡，飞鸟盘旋。太乙观最近不太平，连带着自己也没了喝酒的兴致。往日有弟子来的时候烦的要命，如今都忙着观内那事没人打扰了，反而有些不自在。

手负于背在洞前平地走来走去，地上的落叶都被踩出泥泞了，才听到有人缓缓而来的脚步声。听声音这步履虚浮不稳，抬头望去，是清和。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近了，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却突然双膝一软，跪了下来。站在他面前，往后退了半步，没有扶他。

“你这是何意？”

正是仲秋时分，午后暖风拂面。而山道清冷，唯见默默独行。布履踩过落了一地无人扫的厚重树叶，心思也如此刻沉重，我在脑海中反复思索一个问题：若当断则断，是否便无今日之乱？若我狠得下心，又是否会牵累到诸师弟，甚至是害蔺师弟受伤？

我为掌戒，当掌戒律秉公无私。可眼前的结果却告诉我私念一动是何等结果，而我以为的能够控制在一件又一件事情中渐渐不可控制，我……犯下了一个大错。

所以我要去寻一个有资格惩戒我的人。

不为洞仍如我当年初来时不曾有半分更改，而那人正在洞口似是焦灼来回踱步，似是察觉到什么，视线一瞬交错，所有情绪随着双膝触地渐不得压抑，但话非自责，只是垂首，声音平静

“师兄云游之前予弟子掌戒一任，望弟子顾及山门以便传承太乙一脉，却不想过若有朝一日弟子犯了错，谁可惩我？”

我早已不是昔时少年，可随意抛了宗门提剑下山浪迹江湖。我因太乙而生，此生也当奉于太乙，可此时此刻，那股在这些年中应当消失的深沉悲哀又涌上心头。我抬起眼看着面前师长，终不如刚才。

“师伯以为，掌戒犯错，当如何罚？”

任飘踪早年云游，一直未归。如今太乙上下虽然知晓观主是谁，但真正能处理事情的，却是清和。清和升座，只是早晚罢了。

这些年看他一人操持，力求不偏不倚，却还是想不到出了这等乱子，也难怪他自责。只是太乙除了自己与师兄，再没能压得住的身份。眼下还不是很清楚到底出了何事，但他人已回来，又安然无恙，想必也只是内疚自己无能罢。

“那你不妨说说，你犯了何错。”

话一出，踱步至一旁石台坐下，没了往日落魄模样，几分认真颇有些不怒自威的味道。

“为掌戒却动私念，不能秉公无私，此为错一。”

因低着头，也见不到神情如何。但随那一句错为何，心中重担反倒少了些，有些思考太久的话几乎是脱口而出。

“见祸子乱太乙难当断则断，以至于累清寒师弟受伤，此为错二。”

我当有错，却也不曾想过狂乱的青风竟会对蔺师弟出手。师徒之恩尚在前后却害师长同门，加之前番与静昌之事，良玉陷泥尘再难清白，而我……竟也狠不下心。心绪乱，却仍是用平静的声音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门徒静照，因弟子私念至如今伤师长同门一错再错，而弟子无能未能及时将他导回正途，此……为错三。”

话至最后，已有几分自嘲。说掌戒可辖太乙，哪里晓得掌戒也是个会出错的人。思绪有些飘远，有些心底话也不由自主出口了。

“弟子本以为……事态总能控制，却不想成了如今这样，这自傲之心，当是弟子第四错了。”

听他一字一句的道着错处，事情来龙去脉也了解了个大概。不清楚静照是个什么情况，但能让清和有私念，那应该是他很看重的人。更何况之前好像听弟子说起过，他跟静照去万藏楼取了把剑出来，是霜寒。

关于这把剑的来历，自己倒是略有耳闻。霜寒认主，当年玉玄也是道门赫赫有名的人物，虽然玉玄本人因为狂傲不羁，同门中人对他行为颇有言辞，但本性却不坏。只是喜欢独辟蹊径罢了。

能让霜寒认主，若非转世，便是有因缘。无论如何，若真是狂虐性恶之人，是不会被霜寒选中的。

一切事皆有因缘，静照如今弥足深陷，想来也非他本意。只是如今这局面，他伤及师长同门，难平众怒。清和如此，也属正常。

微微叹气，一时间也不知该安慰好，还是该板着脸训斥。

“你先起来罢。”

“是。”

也与他甚少虚礼，听得起身二字便起来了。只是依旧低着头不曾看人，想来我见惯了诸弟子在我面前持弟子礼还颇有年岁渐长的感觉，如今在师长面前仍持礼少言，心境虽不如从前却有些怀念。

我这一言方落，山洞又复冷清。这地方是弟子来不得的，因此不同石桥对面的热闹，却足够让我沉淀心绪。我不曾观他神色，却在观心。四错出口，如江涛波澜亦成如镜止水，恭候训言。

抬眼睇去，他恭顺静默，垂首仿佛静待训言，一副乖巧的样子甚少见到。从他升座掌戒至今，与他交集甚少，从其他弟子嘴里也听到过他在观内如何端正。若非年长他一辈，也见不到他如今模样。

一想到当初意气风发的少年也已过而立，肃穆庄重，就不由感慨时光飞梭。

“观内辈分高的，我算一个。观主不在，能罚你的只有我。”

顿了一下

“可我若是不愿罚你呢？”

抬头看向他，一番话颇有试探意味。

他踉跄来寻，只怕就是想让我罚他。可处罚事小，让他端正心态才最重要。

我入门时师父已去多时，皆由大师兄一力教导。而大师兄又是个随和性子，极少动怒。但人情事理早知，错了便是错了又何必找什么借口说自己没错，师父不在，便由师伯来训也是理所当然的。

却不想听了一句‘不愿’，微微一怔，抬眼看去似有些不明白为何。但与其视线交错，心头阴霾恍如云开破晓，欲哭不得，欲笑亦不能。

“……师伯又何必如此，纵然请了戒尺我也不会辩驳的。”

“你说你有私心，我亦有私心。”

淡淡道了一句，缓了神情，目光悠远。自己驻守后山十余年，虽属观内，却从不受清规戒律约束，只有不能自控的人才需要有规矩约束。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有些事自己都做不到，更不会强求别人去做。

清和纵然有错，也只是因为经验不足没有及时止损。算不上什么大事，罚不罚都无碍。戒尺诫鞭都不属轻罚，他若是受点伤倒下，谁还来震慑太乙。索性就算了。

“后续的事情还需要你去处理。若真过意不去，去祖师祠堂悔过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