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系列剧】醉是逍遥客，醒无故人影

逍遥居主。谢长苏   

【剑锋出鞘之声犹如一石击起千浪涌，大殿之上剑拔弩张，相对争锋。目光一沉，当即回身看向殿下，挺拔身影犹如寒潭孤松，袍角微荡，而深色冷肃，自成威冷迫人之凛冽。见他拔剑而立，鼻孔出气冷冷一笑，怒极之后归于平静如同死寂，目光如刃，似要将人钉在地——为了一个邪教妖女沦落至此还嫌不够？然而未及训斥出口，胸膛起伏，冷目微眯间却是形势突转，见他回剑刺在己身，瞳孔收缩蓦地一怔，满殿唏嘘之中不乏惊呼，而那鲜血触目，伤口如洞，瞬间化为沉钟一记，震得神绪恍惚、心头怆然。眉心紧皱，脊背僵住，喉头发紧，思绪混作一团凝滞在口，竟是一时无言。沉闷叩头之声沉沉传来，伴着一字一句，却都远如隔世，空空荡荡地换来无尽悲哀、无奈。深深吸了一口气，说不清自嘲抑或痛心，一声轻笑无声，仰抬下颌微微闭目，再次背过身去，似不忍再看，亦不愿再看。】   

【左手压袖横于胸前，右手负后，伫立百名弟子之前，却似立在万仞绝壁，四面悬崖，容不得半分退路。既已犯错，便该罚之，逍遥居百年宗法绝不可违。然而心间悲哀如密盖，浓翳深涌久久不散——将他收入门下已有十年，朝夕相对，谆谆教导，怎会不知他品行？心软纵容有之，勾结却万万不会，只是太多难言失望犹如狂狼相吞，千层荡开击在心头已化沉重心哀——哀十年苦心教导竟似水中花、镜中月，抵不过一夕儿女情长，哀他明知正邪难全，却为一个女子不肯顾我情面。眼底倦怠之色愈浓，寒渊目光却复平静。】

【从此天地间，膝下再无人相伴，纵是空山新雨，冬雪秋蝉，便只余下谢长苏一个罢了。时隔十年再失一徒，恍如瞬间衰老，清朗面庞覆着颓色，目光沉冷暗涌，再不复往昔洒脱，高声对众人，字字沉重】门户已清，该轮到谢长苏领罪了…

【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之中悲戚尽起，郁气不解，凝滞于心，呛入喉间皆化为几声闷咳夹着丝丝血丝，而转身直面大殿之下数百弟子，威严未泯，身姿未移，一声高语不容质疑】谢长苏就任居主十四年，自认无功却也无过，今日门下弟子虽犯下大错，好在并未招来祸端，故而愿代为受罚，换他一命...

【言罢猛地回身，双手抱礼躬身对七位上座师叔，目光盯在脚下】请诸位师叔惩处！

【“好，长苏，你门下弟子虽有过错，你确有责任，但念你十四年来掌管逍遥从不曾有过差错，又已将人逐出师门，这事便算了吧...”苍老之声一语定音，圆不过是个脸面，所有人的脸面，又有何人敢抗？又是恭敬一礼，嗓音沉冷道出一句】是！

【不过片刻，大殿之上众人散去，方才针锋相对之地，顿时只余空风回荡，穿音渺然。仍旧立在原处，青衫晏明随风微动，而目光回转，带着一丝茫然，望向大殿门外，那隐隐山影葱色，日光倾洒，一片澄然如新。一步步迈下台阶，停在那一滩血迹之旁，俯首凝视，神色恍然含哀，犹如衰暮老人，心头悲怆丝丝苦涩】白山欲行暮，沧波杳无期，呵...青麟啊，若能永远年少...

【一句话顿在半途，却是喉头滚动再难续言。日暮交替，寒来暑往，白云苍狗岁月迁移，皆如流水，哪有人可长驻？耳旁风声穿梭，隐隐送来一声少年高呼，兴奋高歌，庆祝着自己终于学会了第一套剑法。一时间身下若逝，千山尽隐，浮云浓雾一片迷蒙，直将人团团围住，难辨今夕何年。眼前豁然散开，一道日光轰然落下，山峦回沓之间绿树成荫，少年奔逐的身影，掠过草丛隐隐若仙，而松涛若海，一阵涌动，缓缓张口，发出连自己都陌生的清朗嗓音】青麟，踏风而行，欢歌而去，若无留恋，便无牵念，自成乐逍遥...若有朝一日，你下山去...【突地脚下一退，却非丛草而是硬石，身躯不由一颤，从往事如流之中抽身，大殿之上孤身一人，袖口空荡，青衫拂动，而目光悲戚隐含笑意，竟似豁然，叹了一句】若无留恋，便无牵念啊...

【——青麟啊，原来一旦下山，心中便再无留恋，只有红尘千万，情情爱爱，倒是为师多虑了。】

——结——

第三幕：镜花水月，谁名若虚

顾青麟

【暮秋枯叶尽，隆冬挟雪来。狂风已过，骤雪未融，皓色深处，男人踏雪而来，目刻坚毅，眉锁隐忍，一路深浅，不知来路。】

【此为被逐出逍遥居已有半月的前首席弟子，顾青麟。】

【半月风霜，堪如三年岁月打落男人不羁意气，而不掩年少疏狂，仍有不屈轩昂。独行久矣，言笑已是无谓，他已见安宁城镇，不过百步之遥，却蓦然驻足不前，任炊烟散而再起。】

【挡他前路三人皆黑衣着身，戾气自其身四散，彰示其不俗夺命绝技。顾青麟自认从未结仇，亦不识三人，可非不识三人衣口翻出绣字——三人皆属万花谷，此番前来，怕是来者不善！】

（叮——）

【终是明了现状的顾青麟目见三人已提剑而来，雪上竟是未留一痕！扣鞘抽剑，电光火石之间，顾青麟堪堪接下迎面一击，虎口生疼，自掌而传至右臂，被震得剑险脱手逼得踉跄直退数步方稳——好生歹毒之徒，招招为实，无花俏剑法只欲一击拿下顾青麟性命！】

【右臂尚麻，左肩突传剧痛，倒吸一气，顾青麟知是未愈伤口或又开裂，却无暇顾及。命与臂孰轻孰重，他深知。】

哼……哈……

【寒冬时节，顾青麟却已汗湿青衫，紧抿的唇亦泻出紊乱气息，左肩透出大片血色，多处要害沁出杂乱血痕。目中沉翳更甚，他已接下三人数十招，即是半月前，他亦不敢妄言可敌过这等好手，只可信定能战至平局，如今本已有伤在身，更是时时处于下风。力随血随伤流去，挥剑之态愈加迟缓。他将撑不住了。】啊！

【未见剑光凌然，后背却多一淋漓血痕，触目惊心。吃痛膝下一软，顾青麟终是不支跪倒在地。剑入厚雪，他倚剧烈喘息着，视线清明依旧，只能眼睁睁看黑影如鬼魅，步步逼近。】呵……呵呵……

【命将尽，似有太多憾事太多言语未圆未诉，至喉间却只可哼出几声零碎笑音。他不甘，不甘此生尚未痛快畅行便是零落，不甘尚未贯彻侠义便要陨于初始，不甘尚未成就给狠心逐出他的那个人看便再无机会！】

【他不想死。】

谢长苏

【隆冬欲渡江山白，急雪回风低薄暮，寒江冰封，群峰环琼，凌寒耸峙，拱立一方城池孤望万里雪野。飞鸟无踪，千山万雪，安宁城外大雪纷飞，随寒风卷吞四野，一片莽莽。而此刻，官道之上，一场厮杀正至酣处，只可闻刀剑相击之声及粗重喘息，而鲜血泼洒，猩红突兀，于雪地之上格外刺眼。凌踏于山坡之上，隐匿于风雪之外，挺拔身躯着一身漆黑劲装，墨发高束，覆银色面具遮住面庞，手中握着两把圆月弯刀，刀锋冷冽，反射雪光。立在高处俯瞰下方，劲装扯风，扑扑作响，平添一分凌傲肃杀。身后一棵参天老木，虬枝暗结，压满积雪，而枝梢迎着寒风，抖抖簌簌。面具之下仅露出两道冷厉目光，似汹涌着复杂情绪，深邃若渊，紧紧盯着那最终不敌的青年，将一丝怅惘叹息咽在胸腔——青麟，江湖诡谲，方才开始罢了。】

【闭了闭眼，似用沉重眼皮压下那一分悲悯，而双脚点踏，身如攀云梯，脚似掠长风，猛的拔起丈高，在那老木枝头一点，便似脱弦利箭瞬间窜出，而刀锋出，必饮血，一势猛劈便将两人阻在半途。脚下迈开，侧对三人，两道冷厉目光犹如冰刃，绝情、狠戾，夹着厌恶，甚至迁怒，少有的杀气，缓缓扫过几人。而面具之下嘴角一扯，却是一个冷笑——便让谢长苏看看所谓万花高手到底有多少手段！】

【但见一人迎面逼来，步法极快，而另两人则分从两侧，倒是夹攻的好路子，然而脚下一动，腿风激起碎雪纷扬，左手上提快似流星赶月，去繁就简，身往右侧一闪，刀锋极快间绕过对方剑势，回腕一扫，一记斜劈直断头颅，雪落刀锋皆化碎粉，而右手上提，刀锋磕在来剑，一股浑力震得嗡嗡作响，而龙尾狂摆，刀柄于手心一绕，一记回砍便断去对方右臂，左腿上抬外扫，挟着劲风将第三人的剑踢落，而一势三招从容不迫，犹如凌峰独走，却均是狠辣异常，乃是从前老友所创，与逍遥功夫大相径庭。左脚落地之瞬便凌空后翻，力道极大，踏得一片飞雪围绕周身，久久不散。而两手收回，两把弯刀皆已饮血，滴滴答答淌在积雪之上。胸膛微微起伏，目光却愈发寒冷，盯着一死一伤，另外还有一个连兵器也保不住了。千钧一发，均在瞬息之间，右脚往前一扫半弧，脚跟前遁身形猛进，好似一道飞光掠过雪野，而尚且不及呼吸，两道刀锋已取走两人性命。用的皆是快、狠的路数，求死不求生，一切均在瞬息之间，而从身影交错中脱出之时，“扑通”两声倒地之声，左臂一道伤口，血肉外翻，几可见骨，终究是着了邪教高手的道。阵风吹来，纷雪扬起，一片迷蒙由远及近，而双手握刀立在原处，身旁三具尸体，脚下一滩鲜血，犹如炼狱修罗，却临巅不前，银色面具冷若寒霜，映着凛冽身姿格外肃杀，与往日温润清朗绝无半分相似——然而这也是谢长苏，那个早已杀过无数邪教人的谢长苏，早已沾染血债的谢长苏。墨发飞舞，劲装扑朔，双目看向那令人无法放心的小徒，退去些许杀伐之气，深邃凝重，默然不语。】

顾青麟。

【疾风再啸，男人踏风而至似神兵天降。扫雪尘半尺，泼朱色一地，长身染血，酣杀狠戾，立残肢断臂之上若上古战神，望而生畏。】

【顾青麟不动声色望先前欲置其于死地如此尸首异处的万花妖辈，心中早已掀起惊涛骇浪。死生之间，太快，太快。他觉莫名熟稔，却是如何也忆不起曾识过这般残暴可怖之人。】

【一时松懈，遍体鳞伤砸入积雪，却是再提不起支剑起身的气力。一番挣扎，才将身翻过以面朝上，后背新伤触冷雪，致使顾青麟咬牙一声闷哼，五指深掐雪中，亦不可缓解疼痛分毫。】

【来者是敌是友，顾青麟不知。从未离身的剑不过指头一寸，他亦无法紧握。微斜附上雪团点点的头，顾青麟以平静回应探来目光——如今已生死不由己，可他不知为何，并不恐惧这个男人。披头散发，衣衫褴褛，胸膛微伏，面无血色，双唇乌紫，顾青麟何曾狼狈如斯。瞥见所负包裹正压于尸堆之下，他虚弱开口，声几不可闻。】不知兄台何……何许人也，若是来取顾某……顾某性命，无需劳烦兄台动手……如此大寒，顾某自是命不久矣……若是拔刀相助，还请兄台翻……翻出顾某包裹……内有伤……伤药……

【虽至后已是一字一歇，但顾青麟从未有哀求之色。死生有命，不可求至，不可妄断，即存活于世一刻，于心于神便不可不傲立一刻。此为谢长苏所授，纵今非昔比，他亦未忘却分毫。】

谢长苏

【寒风四贯，片雪纷扬，立在原处看着青年跌入积雪之中，潦倒之姿，披头散发，听着他咬牙间发出的虚弱话语也未曾失了骨气，心中似有欣慰，亦有心疼怜惜。终究是从小看着长大的，此番下山，便是因不放心他一个人行走江湖，却又无法以本来面目相示，唯有如此，如此，亦好。脚下缓缓迈开，沉稳步伐，却似踏过千山一般，劲装飘扑，踩在积雪之上“咯吱”作响，踩出一个个染了血的脚印，直至他身旁，蹲下身去，看清楚他的伤势，银色面具之后，不自觉已皱起了眉头，却仍旧一语不发。将手伸入落在一旁的包袱，取出一瓶外伤药，冷厉目光透过面具扫过他，却是先倒出些许于自己的左臂伤口之上，方才将药瓶扔他怀里。沉默着，从衣角撕下一块，缠在左臂伤口，用右手系成死结，而耳旁寒风呼啸，内心却是平静之极，仿佛所有的焦虑、失望，在将他救下的那一刻，都化为轻烟，消失殆尽——纵使他勾结邪教又如何，终究是我谢长苏，最疼爱的徒儿。深邃目光凝重，透过纷纷雪色，凝在他身上伤口，四周唯有风雪之声，一片岑寂，竟似回至往年在后山之时，天下之地，唯余二人罢了。】

顾青麟。

【皓雪纷扬，陈血干涸，素白朱红天地间，唯有飒飒风吟贯游四方，再无多余嘈杂声息。顾青麟与男人相对无言，此时无声胜有声，他只须处理好伤势保住性命，其余言语，此后再说不迟。】

【五指微颤，摸索上肩头，触及冰凉一片，顾青麟顺万花妖徒破开裂痕撕下粘黏衣布，以指拨开瓶塞倾鹅黄粉末于伤处，仿男人动作以伤处衣料扎伤处，上身几处大伤亦然。雪融于血口，以狂暴寒意麻木痛楚，珍药奇效，以可见极速止血外涌。血已止，却是不可懈怠，若非自幼训得好体魄，以今衣不蔽体姿态，怕早已于倒地之时僵冻而亡。可他已是强弩之末，恐不可再拖半刻——来者或非友而定非敌，既无索命之意，他顾青麟自不能坐以待毙。】

【血气回涌使得顾青麟惨白面上复些许血色，翻身面下，撑肘支地，强跪起身手探入包裹，拖出玄青厚毯紧裹上身，以期驱几分寒意。厚毯陈旧，顾青麟倚靠雪松糙干，暂且免去性命之忧的他却于素不相识之人眼前出了神。亦是万里冰封之日，于衰败竹林不怠修习一日的少年因困顿至极，偷入了师父静休木屋便敞怀大睡。一夜好眠。次日冬阳落案，惊少年美梦，才觉有厚毯覆身，心头一暖，掀毯而起抓过长剑即又是一日苦练。】

【此物何主，他自始便知。】

【猛然自回忆脱身，虽仍神情淡然，渐复活力的十指却将厚毯更紧了分。顾青麟仰面望向如松而立的男人，幽幽打破沉默境况。】在下顾青麟，为逍……

【“逍遥居首席弟子”七字险要脱口而出，幸被生生扼在唇下。昨日之日不可追，幸哉，悲哉，权当前世洒脱，怎可与如今有半分干系？心下苦涩未现于面，顾青麟续言。】不过一介初出茅庐鲁莽小子，今蒙搭救，大恩不言谢，他日定全力相报。不知恩公尊姓？

【无仇不可消，无恩可不报，此向来为顾青麟心中侠义之首。】

谢长苏

【寒风飘雪，四野茫茫。待得两人皆将伤口包扎处理，高大身躯一派凌然，立于积雪之上，一身漆黑格外突兀，片雪飘落于衣发之上，衬得一张银色面具冷如寒冰。沉默地看着靠在松木之上的青年，见他脸色虽缓，然而寒风如刀，天寒地冻，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须得尽快带他入城养伤才可。目光落至一条熟悉之极的毯子，记忆牵动，心头动容，目光深邃掠过一丝怀念甚至怅惘，似又可见往年于逍遥后山，长伴于青松绿竹，清水入幽，而深林寂静，无人相扰，师徒和睦，其乐融融，何等快意温馨。敛下双眼沉压忧色，寒风扯动衣袍，墨发不断飞舞，动了动，脚尖于雪地之上划开，书下篆体“若虚”二字，实为幼年时父亲所取表字，广阔天下，并无一人知晓，此刻用作化名倒也正好。】

【一阵呼啸寒风席卷而来，铺天盖地好似浓雾，而碎雪纷扬，延绵起伏，就连参天古木，亦摇摆不定，落下一阵乱雪如碎琼。远处似有呜咽之声，犹如困兽之吼，若隐若现，逐远及近。心知是天将不善，脚下迈转，两柄短刀还入腰间刀鞘，走至其身前，微微俯身，高大身躯迫下一片阴影，而银色面具覆住面容，就连目光亦隐藏着，唯恐露出丝毫破绽。将右手递上，示意他起身，而侧首向雪原之上的城郭黑影，以及阴沉天色，无声语言，意欲告知他天色将晚暴雪恐至，须得速速进城。宽厚手掌落于寒风之中，伸在他眼前，而阴云厚重，天色曛黑，暴风大雪已是迫在眉睫。】

顾青麟。

【岁月倥偬，一笑泯恩仇。昔日情爱、愤懑、怨尤、喜乐皆成过往云烟，烈酒一祭即不记来途何途。纵然如此，亦有三两零星声景可越浩瀚山川跋涉而至，譬如后山莺啼，譬如万仞高山之上迷蒙云海，譬如当日，伸在乱发稚肩的手。】

【毫无顾虑与伸于眼前厚掌相握，借力而起又将长臂搭在男人肩头，顾青麟恍悟这安心情绪从何而来——此人与谢长苏，太像。他便这般信任了一个认定似而非的男人，仅凭直觉。】

【一路无言，顾青麟并不知自称若虚的男人为先天有疾抑或不愿言语，他无心深究，相遇便可相知，何须拘泥过往。伤势之故，顾青麟步履蹒跚，先前近在咫尺的市镇似是一瞬飞至百里之外，遥不可及。黑云压城城欲摧，二人不过凡夫俗子，怎可敌过肆虐自然？若再不觅得遮风避雪之处，二人必定双双毙命于此。左右审慎视之，唯恐漏去一线生机。他虽不言，心中却愈发焦躁。】

【冰尘四起，刮过体肤有碎石擦痛之感，厚雪已然没膝，生死攸关之时一幢险被浩雪埋藏的破败庙宇呈于眼前。顾青麟大喜，抖臂示意若虚，便摇晃向救命庙宇赶去。】

【风雪悲鸣宛如鬼哭，残砖碎瓦此时正如负隅顽抗倔强老妪，争而力不足。庙宇早失曾经堂皇，唯四大金刚端庄威严，风采难掩。倚靠于西方广目天王足下，闻屋外狂怒，顾青麟于心不由揶揄一番。不知自己是命大还是命途坎坷，自食苦果也罢，却将无辜之人卷入其中，当真愧对了天地。他阖目假寐，透支所有气力的他如今只有倦怠。】若可容顾某鲁莽，可否与顾某于天王前义结金兰？兄一日之内救我于危难两次，实不知何以言谢，唯……

【声愈言愈弱，终是化作平稳气息于口鼻。顾青麟于首次谋面的男人眼前，毫无防备睡去，甚至未去担忧，担忧能否再度醒来。他相信此人。】

【男人与师父总有相似之处，师父与顾青麟所倚天王又是相同。用净眼观裟婆世界，运筹帷幄，出尘而入世。】

【纵使十余年光阴不过弹指一挥间，于顾青麟而言，师父，亦一直为初见时身披霞光的神明，从未改变。】

谢长苏

【狂风至时浓云蔽日，阴沉天空万里曛黑，而天地飘摇，起伏之间大雪扑朔，冰尘乱扑，阻碍视线，只觉于暴风大雪之中摇摆不定，脚印时深时前，又因没膝积雪难行，须以半身之力撑住负伤青年，一路顶风而进终是难敌自然之力。正是心焦之际，见他抬臂指向一处，定睛去看，果真于风雪狂侵之中寻到一座残存庙宇，覆雪密盖，几已压没。两人逆雪而行，好似溯游孤舟，而步伐愈发沉，呼吸沉重，风声呼啸鼓在耳膜，只可闻呼吸一下一下。记忆中似亦有这般相似的景象，数年前，携他登顶峨眉拜访旧友，蜀道之难，攀之若登天，又恰逢暴雨倾盆，山石倾滑，栈道断而山路阻，那一行，也如今日这般艰辛。】

【直至进入破庙，蛛丝网结，四处颓垣，唯有四大金刚宝相庄严依旧，虽蒙尘而未泯，慈悲目俯望四周，似以无声沧桑怜悯世事易覆，人世执念。将他安置于西方广目天王足下，便暗自动了动发僵肩膀与手掌，墨发之上一层冰晶，黑色劲装亦沾满大雪，衬着银色面具，愈发凛冽逼人。将破庙之内干柴收集，聚成火堆以火折引之，却因大雪地潮，一时间火苗微弱，只勉强燃起。尝试多次，火苗始终难旺，听着他絮絮低语，语气逐渐虚弱，一句句话语却犹如冷刃，落在心头极为讽刺，两道冷厉目光微有挫败，抬起头来吐了口气，缓缓闭了闭眼，调整焦虑心神，直至最后一切归于无声，才回身看了眼身后青年，复杂目光晦莫难测，不过是无言以对。庙外风声呜咽，似因入夜而越发放肆，犹如拔地掀天之势，又似巨兽咆哮，吞噬着这座避风庙宇。】

【深邃目光掠过一丝忧心，最终伸出手掌，冰冷掌心覆上他额头，不出所料的滚烫，而目光下扫，打量着几处伤口，恐因冻伤会更加严重，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焦躁情绪与愤怒，只翻出那瓶伤药，又细细处理过每个伤口，重新包扎，而后将那条毯子，将他严实裹住。直至一切妥当，方才席地靠在结满蛛丝的红柱，捡起木棍不断挑着火堆，火星噼啪，火苗渐起，终究有了些许暖意。而庙外翻天覆地，庙内却是寂静无声，一人昏厥，一人沉默。怅然思绪盈满胸腔，不禁有些自嘲，当日逍遥大殿之上决绝果断，如今却又迟疑怜惜，世人常道父子情皆为前世仇，也许谢长苏前世亦曾欠了顾青麟太多，才换的今世一段波折累心的师徒之缘。思及此处，缓缓侧首，深邃目光又凝在青年身上，而右手缓抬，却是卸下了银色面具，露出一张清朗中微带沧桑的面庞，飞眉入鬓，眉心紧皱，星目深沉，而眼角两道深纹。火光映在面庞之上，随灌入寒风浮动，下颌微抬，闭上眼，低低叹了句】青麟啊，你让为师怎么放得下心？...【后脑抵上冷柱，几缕墨发落在眼前，一分倦怠神色，摇头苦笑，嗓音沙哑】义结金兰么？【猛地睁目，深沉目光望在意处，暗涌不息，缓缓道】唯有来世了...

——结——

第四幕：雨打浮萍，水乡非乡

时间：六年后

谢长苏

【白驹过隙，飞云流逝，凌波踏渡，万水千山——似不过须臾转眼之间，朝暮交替，寒来暑往，已是近六载光阴。挺拔身躯立于舟头，一身黑色劲装凛冽逼人，左手拎着一张银色面具，一张清朗面庞已经岁月催残。近年来逍遥居中乱事不歇，心力交瘁之下，两鬓已然霜白，而眉宇深壑，眼角深纹亦是沧桑不已。双手负后，凌风如松，随舟起伏于波浪之上，孤帆直下，一路顺遂。两道冷厉目光沉冷深邃，远眺前方。但见两岸山峰嶙峋，巍峨壮观，天工造化令人惊叹，而天门中断，大江奔流悬成瀑，飞泻若丝天际来，激流万里触山川，洪波摧折，奔腾不息。长叹一口气，远远望着崔嵬山势、雄伟江瀑，目色因悸动而黯，愈感天地广阔，人不过蜉蝣，万般执念皆如尘烟。】

【江风扑面，几度起伏。目及渐近渡口，似已可于水声激沸中寻到些许人声，嘈杂喧闹，嘴角一个淡然笑意，目光微动，与往时沧桑疲累不同，含一丝期待。自六年前以若虚身份与青麟结为生死之交，虽从不曾在他面前摘下面具，亦不曾开口说话，却是常常出生入死相伴，江湖险恶，唯恐护他不够周全。直至半年前，连云寨一战，亲眼目睹他独身一人便可掀了半个贼窝，纵横英勇已是闻名江湖的少侠，而再不是那个被天下武林正道排斥的逍遥弃徒。不禁仰起头来，微闭双目，心头怅然却又欣慰，如今的顾青麟，羽翼丰满，有名声、有兄弟、有朋友，再不须庇佑了。因此半年前离去，便长居逍遥处理事务，再不曾来寻他。直至十日前，偶见后山竟已有落叶，才感七月立秋至，心头恍然，下了山来。】

【泊舟近岸，赤足小童儿叫卖着田螺，花甲老妇提着竹篮，而云雾迷蒙，亭台楼阁，远山黛影，一片温馨宁静的江南景致。目光抬起扫了眼市井百态，目光沉冷无波，缓缓微俯首，将银色面具覆于面上，遮住沧桑面容，再抬头时，劲装银面，双刀挂腰，一派凌厉迫人之气。十日前已命人打探他行踪，若无意外，定然仍在那座小院。挺拔身躯融入人流，绕过青石小巷，转过绿瓦红墙，掠过几个总角童子，欢声笑语地蹦跳远去，而人声渐消，最终只余下足音回荡。停于木门之前，手掌推上“吱呀”一声，枝头拨动落下一阵枯叶，但见眼前豁然，泄出满院景致来。】

顾青麟。

【半尺江南，十里水墨。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叠巘清嘉，涧中流光，素湍绿潭，婉转曲折，浩浩汤汤，天堑无涯。滋一方水土，育百世人生。一叶知秋，晴空一鹤排云上，烟波浩淼，融诗意直入云霄。】

【参差十万人家，鳞次栉比，隔喧嚣之远，青石长街尽处，寻常砖瓦堆砌，斯是陋室，而揽秋意于庭，蝉声嘈杂，而彰无华清寂。树影婆娑，茎萼低悬，森森斑驳中他对门而坐，石桌上不过好酒以待，下酒小菜三四碟。形影单只自饮自酌，却备得碗筷酒樽成双。他在等人。】

【浮云朝露，石火光阴，磨去少年轻狂，兀刻沧桑，座上男人已近而立之年，他不再年轻。今日恰是生辰，又是一年时光。不觉间逐出师门已有六载，弹指即过，十年之期终是过半，他亦于此乱世闯荡出侠名响亮。如今江湖，谁人不知他破尘剑客顾青麟？而万仞之上仙境之中，清泉叮咚，竹林俊秀，都已似隔世虚影，只于梦中依稀可见。】

【再饮下一杯烈酒以祭过往，阴翳入眼，倦怠深深，忽闻木门吱呀。轻置酒樽，他言辞平淡，似早已料到此人不请自来，面上略过欣喜却藏先前寂寥。】你来了。

【六年风雨，顾青麟从未孤身奋战，纵众叛亲离，亦有一人常伴左右。故他平日虽广交侠士，过命兄弟遍布天下，一呼百应，可于生辰之日，他只孤身一人，与若虚共度。如今，第六年。】

【为生死之交满斟一杯，半年时光不过昨日一别。顾青麟举杯而邀。】进来坐。

谢长苏  

【庭院深许，秋木飘叶，目光抬起触及一独酌人影，风中酒香四溢，远处喧闹人声，汇若叠浪层层远荡，若有若无间，愈发衬得满院静谧幽深，犹如隔世之境。脚步沉缓直至近前，虽踏青板却如山道，四方江南微风，却好若山风浩荡，心神茫然，总觉时光飘忽，万事尽退，又回至那些年，脚下几程绕过山梁，涉过浅溪，撞开乱枝日光，草木掩映中便是那刻苦练剑的少年。深吸一口气，微微俯首，看向桌上一杯清酒，清波潋滟，映着浮光晃动，一丝光亮刺目，映在眼底不过霎那间——万物清明。】

【明霞可爱，转瞬而辄空，彩虹绝色，唯有初霁可寻，人世间大抵如此。然而枝头落叶将落之际犹然恋树，檐前野鸟却除死方得离笼，各人皆有可怜之处，又皆因执念业障之可恶，这些年来倒也看透。虽膝下三徒无一人长伴在侧，纵使偶以若虚身份走动，亦是来去匆匆，少不得山中寂寥，更何况这些年来逍遥居内波涛汹涌，亦是心神俱疲。常独立于山巅之上，尽览众山，时而思及青麟，初时失望、愤怒、忧虑已然散去，只望青麟于江湖中磨砺性情，若能成才，来日方可重振逍遥。】

【脚步踏近石凳，因思及逍遥，目光之中微有沉涌起伏。于对面落坐，脊背挺拔，墨发高束，衬着银面冰霜，一派凌厉逼人。敛下目光，右手压袖放于桌上，如往时一样并无饮酒之意，只坐在对面，静默不语。一阵秋风，满院簌簌，栖鸟啾啾，衣衫随之微动，偶有落叶飘转于杯盏之间，恍如沉醉酒香。门外幽深巷中突地传来童子嬉笑之声，随风荡开的童谣，夹着一声吆喝叫卖，飘扬开来平添一分温馨之意。而目光缓缓抬起，如往时一般，等着他开口。】

顾青麟。

【枯枝寥落，百事尽衰，待二月剪尾拂去初秋萧瑟，西子植翠柳，春风吹绿芽，又是一派生机景象，周而复始，巡回往复。除去对镜空叹瘦比黄花之妇，秋色，不过老友杯中顽落黄叶，荡涟漪层层，化江南醉意。】

【六载相随岂是虚度？虽相对无言，亦可感若虚不屈胸膛下带过起伏，顾青麟却只道是半年分别，再会欣喜与怅然——他所识若虚，从未将悲欢溢于言表。】

【豪饮一杯陈年好酒，顾青麟便兀自开口，叙述半年来所历江湖轶事。】连云寨一役，所破无非乌合之众，横行多年终落得四下逃窜。本以为就此除江湖一害，从此再未过问此事，岂料仍有连云残党勾结，妄图东山再起。时正游至白云山，畅游一山四季之中……

【庭院深深，光影纠缠，交错之间一人倾诉眉飞色舞，一人侧耳坚守沉默，似乎并无不妥，反觉些许高山流水之情。得觅知己，虽不言而明意。言至酣处，顾青麟再倾一杯，于人前隐忍坚毅之人，似要将半年所累言语道个痛快。厉目微闭，再忆起那日惨状，冷厉之势不觉又起。】拾阶而上，正入半山之时忽闻哀鸣，匆匆翻山而去却见山脚横尸遍野血流漂橹，妇孺其中，惨不忍睹！寻声而去，竟见连云狗贼强按无辜女子于残肢断臂之中行那淫秽之事！察我踪迹，狗贼惊慌作鸟兽散，虽是未逃过我剑下，将连云寨余党尽灭，这百余个狗贼性命却终是换不回柯锹村八十七口魂灵……唉……

【重重一叹，自那日起郁集于心之悔恨、愤怒、不甘、惋惜、悲痛再涌心头。仰面再饮一杯，浇心中惆怅。顾青麟从未与人提及，如今尽数道出，竟觉身负巨担顿减，可再度前行。】往后时日我便周游各地，除奸佞，扶孤苦，半月前踏入归途闲居于此。江南自古繁华，虽处静僻之地，亦日可观尽浮生三千景……

【又入一口烧喉，顾青麟已独饮三壶，若虚仍滴酒未沾，顾青麟已视作寻常——他来，薄酒以待，饮与否，无需强求。一散先前戾气，顾青麟畅怀一笑便开起无谓玩笑。】不如，你留下与我共看？

谢长苏  

【柳坞垂杨，鸟惊庭树，影度回廊一片暗浮，随之斜日西下，渐落余晖。默然静坐犹如孤松，吐息绵长，气息浑伏，漆黑劲装好似鼓满，衬着银色面具一片冰冷。幽深小院中只可闻一人语声，其中波折起伏，暗含情绪波动，闻之如有同感，而所描所绘之景亦是幕幕眼前。深邃双目抬起，穿过庭树密枝，遥遥望着远山黛影，起伏隐隐，隔着一层江南水气，更显氤氲飘渺，而层云聚散，天地同变，似已随之所言亲眼目睹着那血流成河、尸体遍地的肃杀残酷，那一场孤军奋战、所向披靡，悲壮之中亦有悲凉，不由胸腔起伏，心头悸动。心中叹了口气，目光深敛着一丝哀色——江湖多风雨，仗剑，打杀不断，本就是生死难料，却可怜无辜之人，总受其害。】  

【抬起目光扫向对面之人，见他不断自斟自酌，已微有醺意，与从前记忆中那个憨实坚毅的少年相较，竟是恍如隔世。而风中酒香四溢，扑入鼻息，沉淀作如盖郁气，积压不散。突地一丝怅然，怅不过短短六年他已历透江湖风霜，怅他不过而立之年已在寻一方清净，更是怅他独身闯荡江湖，其中多少艰辛。而一切所起，竟皆是因我这个师父为逍遥的一片私心。当年不肯信他，如今信了，却又不肯将他召回。压于桌上的手掌握紧，虽心中波动，却仍是不动声色，沉默不语。又闻相邀，一语激下，竟如有千波叠浪涌上心头，似于难追岁月中亦曾道过这句，“且随为师尽览这浮生百态罢”…从他手中取过饮空酒盏，动作徐缓，提壶斟了一杯，酒光浮动一道清波又递回他面前。目光沉邃，晦莫难测之中不置可否，只是沉默地，邀他饮下这杯。】

顾青麟。

【酒过三巡，醉意入眼，而蝉鸣幽远，长风尽逝，恍惚可见当日少年，虽过及竿，却谢拒一杯清酒——逐离逍遥前，顾青麟滴酒不沾。借酒浇愁滋味，六年尽尝。烦闷之时，惆怅长夜，唯可举杯邀月，对影三人，聊慰难诉愁苦。接过递来酒盏，顾青麟虽是讶然，仍将若虚首斟烈酒一饮而尽。】

【江湖险恶，欲取其性命者何止一二，未敢懈怠，一次次死里逃生化险为夷。遍体鳞伤只可咬牙忍下，众生背弃只可一笑接下，他不能输，不能弱，不能怯，名满江湖无上辉煌后又有几多辛酸不可语？一心疲惫，顾青麟竟忽忆起逍遥岁月，虽无江湖侠名，却是真正自在逍遥。眉眼微醺，他摩挲温润空杯，几声嘶哑笑意透鲜闻悲凉。】呵……君本逍遥客，仗剑悯苍生……谢你伴我六载光阴，自是以命相付，可于青麟心中，最重之人，却非若虚。你可知是谁？

【再饮一杯，潮红之面嘻笑，模糊看入银白面具，叠影重重，与那伤透他之人竟合一处。】是师父呀……嘻嘻……你与他太像，我竟曾妄想你冰冷面具下是否仍是那副清朗淡然模样……

【那日大殿上那人冷漠目光决绝背影历历在目，那人愤恨斥责锥心之语恍然如昨。低颔摇首，顾青麟所言尽是嘲讽，不知是嘲这异想天开的自己，亦或是那捉弄人心的天意。】可你怎会是他？他不信我，不信我……宁信小人亦不信与他相伴十年的我啊！哈哈……哈哈哈！

【长笑半分癫，半分苦，六年所积，皆于此时宣泄。顾青麟倦了，那高位之上遥不可及之人又怎知？】

谢长苏

【风声四起之中一语惊雷，击在胸腔，不禁心头颤动，怔然不动。然而脊背僵硬，手掌握拳，深沉双目缓缓抬起，其中深涌不息，直直望着对面渐显醉态之人，银色面具之下眉心紧皱，面色惶然中必有一分失措。因这是六年来第一次，知他的伤、他的怨，也许还有恨。一句“不信”重若千斤，亦是数年来难解心结，沉蕴深积日久，压在胸腔早成一股郁气，日夜难抒，午夜梦回。许多年来怎会不曾有悔，将他逐出师门从此恩断义绝，本是保他性命，尚有情可原，如今却成了一步棋，一颗子，连自己都无力开脱。徒然张口，却是喉头滚动，心中悲戚，一语不能发。】

【六年前大殿之上并非不信，只是太过失望，更何况，人命在上，错便是错，亦不得不给逍遥、给武林正道一个交待。缓缓闭了闭眼，耳旁似又回荡起那日大殿之上他倔强不屈的话语，眼前似又浮现出他挥刀断臂之决绝，挺直脊背微有松动。江湖之中，正邪之道犹如天地鸿沟绝不可逾，但凡天下落在如此下场的师徒，都没有任何退路可选。纵是放在今日，也不会有所改变。然而多年以来刻意回避的记忆再次涌上，当时千般难言，如今诸多苦衷，受了他一句“不信”，不由得满心怆然，所能做，唯有沉默着将左手伸出按在他执盏右手，未施重力，意味却明显，借酒浇愁徒劳无益，已过往事执着无益，温厚掌心，无声劝慰。而天色将暮，晚风渐凉，远隔小巷之中传来错杂脚步之声，却将小院衬得愈发死寂，犹如遗世之境。】

顾青麟。

【初秋渐暮，炊烟袅袅，喧嚣街巷渐入平静，旅人打马而过，蹄声嗒嗒，追远影而去，世代生死于此之人匆匆归去，阖家团圆，畅谈一日悲喜。亘古安宁。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江南醉了，江南之中的顾青麟，亦是醉了。】

【酒入愁肠，销不去岁月飘零，却不愿、不肯、不甘放手，以执念作茧自缚。顾青麟从未这般酩酊大醉。醉得不知已饮烈酒几壶，醉得不记此为何处，醉得忘却己为何人，醉得将若虚看不真切。嬉笑似癫，悲呼如狂，失态至此只因六年未愈之痛再揭，鲜血淋漓。】

【弃杯反握压肤之手，顾青麟目光顺臂而上，视线朦胧见轮廓虚影却是猛然顿住，怔怔起身，踉跄而行绕过桌案步步直向若虚，左臂前伸，口中低声唤着所见幻影。】师父……师父……师父……

【困于往事之人，醉眼迷蒙间只将身旁挚友视作那遥不可追的男人。回忆与当下交杂，自欺欺人也好，借醉泄愁也罢，一片混沌之中顾青麟低俯上身，剧痛不已的头深埋若虚颈间，左掌攀若虚肩头，右手却未放松分毫，似是一放手，便再无影踪，他痴痴开口。】师父……您为何不信青麟……六年，六年了……徒儿左肩好痛，好痛啊师父……您要如何才能信徒儿？若是左臂不够，右臂，双腿，首级，这条命……只要您要，青麟双手奉上绝无怨言……真的……太痛了啊师父……

【腥风血雨中百战而生，顾青麟所受重伤至命悬一线何止十余次，可这割裂体肤之痛怎及那日穿心之痛千之一二！世人交口称赞行侠仗义、所向披靡而不苟言笑的破尘剑客，如今却将挚友认作他人，将弱点毕露无遗。他言语因悲戚而起伏，相握厚掌颤抖不已曝其脆弱。此时若取顾青麟性命，易如反掌。呓语断续，却是心中郁结多年悲念。】但徒儿从未恨过您……从未恨……是徒儿不肖，罪有应得……无家可归，似无根浮萍，任风吹雨打，苟且偷生……如此，是否您就能信青麟衷心……

谢长苏

【酣醉不敌晚来风，秋凉如水，垂枝婆婆，夕阳西落，渐隐远山，萧萧长风，霞光四起。见人踉跄而来，本是下意识退步，又因忧心他跌倒，慢了半步，胸膛相贴间上身猛地微往后仰，左手仓皇抬起，却是徒劳地放在虚空，一动不动。劲装扯飞扑扑作响，挺拔身躯立在原处，好似茫海遗岛之上屹立孤柏，深根盘踞、岿然不动，然而渺蒙茫然中，只觉四方浓雾，心头迷惑。唯有微微偏过头，转向另一侧，生怕触碰到肩头极近处的人，呼吸不由自主地放轻屏住，脊背僵直。直至一句句唤声、哭喊砸落心头，石破天惊地，震惊、心恸、悲戚激涌而上，千般错杂，化作喉头苦涩，竟是一时呆得立在远处不知所措——本以为是江湖如潮杀伐不断使他疲累，却不知，原是逍遥居内一句决绝驱逐，伤他至此。】

【墨发随风而乱，几缕飘在面具之前，衬着冰霜寒面愈发硬泽，而面具之下，却是眉心紧皱，神色苍苍。胸膛起伏，眼神深涌，其中恍若骇浪起伏，幽黑深邃，压抑着浓烈悲怆与触动，不断眯起又睁圆，直至眼眶微红，便抬起闭上，眼皮颤动。而手掌抬起，因挣扎、迟疑五指颤抖，缓缓伸向他头顶，想要同许多年前那般，揉一揉少年青稚圆滚的脑袋，便能化解一切烦心痛苦...】

顾青麟

【呢喃未歇，眼角已现倦怠细纹的男人有如不谙世事的童子，放纵贪恋片刻熟悉温暖。隐约之间，顾青麟似嗅得细碎暗香。是了，是了，是逍遥空山新雨后碧竹的香气，是逍遥云销雨霁时润泥的香气，是万物的香气，混润得如此令人心安，如此，令人悲哀——那个地方，他回不去了啊。】

【缓跪于地，枕其膝上，左臂滑下环过若虚健壮腰身，顾青麟半生脊背未折，如今却佝偻如再负不起那世道艰辛。眼前所见，是那日即便他自毁左臂，亦不肯回头看他一眼的背影。醉酒之痛，左肩之痛，一同袭来，如扼颈之手，狠狠卡喉，顾青麟眉峰紧皱，左手五指紧攥若虚腰间玄色衣料，沉哑嗓音微抖，似陷梦魇，强忍非人痛苦，备受绝望折磨，不可挣脱。】可徒儿要撑不住了……太累了啊……师父……救救徒儿……救救徒儿……师父，徒儿……好想您……师父……

【顾青麟已无话可说，只如此唤着相别六年的称谓，似将死之人最后执念，一遍，又一遍。】

【他的肩不住颤抖，他的眼红如泣血，却并未淌下一滴男儿泪——江湖，无须哭泣。】师父……

谢长苏

【手掌伸至半途生生顿住，随之动作俯首下去，而手掌紧握成拳，捏得骨节发白，却是再也无法继续。险些脱口而出的话语亦被狠心抑住，脚下一退，手掌抓在他肩头而脚下迈转，右臂穿过肩下将他从地上扶起，安置在石凳之上背靠石桌。俯身深望，望着曾与自己十年朝夕相处的徒儿，不由想起他少年时的憨厚与漫长陪伴，想起他每次唤“师父”时明亮的双眼，抚慰了公孙隐遁、少兰去世之后的寂寥与悲哀，曾予我太多慰藉。往事尽袭，理智溃散，终究敌不过魂悸魄动，沉哑嗓音，哄道一句】青麟，为师在...【一句话方才落下，突地阵风吹荡，卷起地上落叶，引得廊下雀儿叽喳叽喳，院中秋木簌簌作响，诸般声响中，话语被吹散断续，只余下几个渺然余音，不知所踪。许是天意罢，下颌微抬，双目紧闭叹了口气，不忍再看，转身迈上游折木廊绕往后厨。】

【窗门尽敞，松风入内。因少年背井离乡，初入逍遥时常常忧思念家，不吃不睡，幸得恩师怜爱，总是炖上一尾鲜鱼，鲜美温暖，抚平游子之心。这些年来以若虚身份相伴，便也总在他生辰这日，炖上鱼汤，以作寿礼。木屋中盘具陈列齐全，食材备妥，想必是多年习惯，他早已备下一切。逡巡一周，银色面具覆着面庞，亦遮住此刻温和神色，只以冷锐光芒折着晚霞，凌厉逼人。最终卷起衣袖，起火烧水，净鱼铺荷叶，荷叶之味清冽正去鱼腥，再将香料入袋紧缠，待水滚，一齐放入砂锅慢炖，配上生姜数片，中火慢慢，直至色泽乳白，鲜香浓郁。盛汤于瓷碗之中，热烟滚滚，香味扑鼻，耗时虽久，却最清鲜醇美。满意地看了一眼，将瓷碗端上石桌，而此时轮月升起，天色已是擦黑。沉默着将瓷碗推在他面前，幽光落下，四周静谧，传来几声相临人家的笑语，衬得小院愈发空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