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系列剧】醉是逍遥客，醒无故人影

顾青麟。

【万里长梦终须醒，怅然回首，已过千山重重。顾青麟再醒之时，已是深更寒夜。繁星漫天，皎月正温柔，洒清辉一地，沐光石台更添袭人凉意。他醒来，孑然一人于此深夜。】

【脑中仍是混沌难解，满目迷茫，顾青麟似是做了一个梦。他已经许久未有过梦了，以至于梦境中的一草一木都是这般朦胧，记不真切。他为何睡在此处？为何头痛欲裂？种种困惑在目光触及桌上东倒西歪的酒壶与稳放的瓷碗时豁然消逝。他记起了，今日是他生辰，与他那刎颈之交共度。】

【鱼汤早已撤去暖意，一片枯叶飘零轻覆，惹一阵乳白涟漪。顾青麟端起友人为其亲手熬制的补汤，捏出枯叶饮下一口，鱼腥之气因冷再出却不盖本质鲜美，执碗苦笑一声，含多少无奈——若虚过千山渡万水与他共度生辰，只怕他心中落寞。可如今自己竟兀自喝得大醉，倒在此处不省人事，如何不负了挚友一番情义？】

【汤汁一口口入喉，神智一分分清明，顾青麟又忆起那场梦。梦境之中他似见谢长苏俯首看他，那目光并非那日高高在上的逍遥居主，而是与他朝夕共处十载光阴的师父。他目送师父推门而出，再不旋踵，他却未曾挽留。“该来，自会来；该去，自当去；强求不得，唯尊冥冥定数”。师父教诲，他必从。而纵人影模糊，于纷乱之中他仍清晰听闻到那一句声沉若海。】青麟，为师在...

【不觉间口随心念，顾青麟目色黯淡愈重。师父如今可还安好？听闻逍遥近况纠杂，师父又如何应对？师父可有再收新徒，可有人督其饮食为其分忧？又可有人，如己一般，一世唯忠一人……】

【忽老树长吟，抖落黄绿交杂，复一秋该有景象。起风了。顾青麟仰首而望，望不透浓荫，正如望不穿无穷命理，不知此风又会将他带去何处，落得何等下场。】

【岁月绵长，百年之后，再无人可知，曾有一个男人，于命运狂澜席卷前，幽幽叹过这一句。】师父……

—————结—————

第五幕：白云苍狗，故人非故

时间：又三年后

顾青麟

【奇山秀出南斗旁，屏风九叠云锦张，影落明湖青黛光。悬天瀑布遥相望，迥崖沓峰凌苍苍。自然之间，人不过蜉蝣于天地，一粟于沧海。而即是如此卑微生灵，亦有苟且偷生权利。】

【水汽氤氲，融浓郁血腥四散难驱，沉闷如盖压孑然独立的男人心上。眉峰紧皱，戒备目光扫过相对众人，坚毅的面不由更沉三分。青锋在握鲜血尤滴，两人已然尸首异处，而后仍有七人持械以待。顾青麟深知先前因凭投机取巧以出其不意之招得手，胜在攻其措手不及。平心而论，若以一挑九，便是顾青麟三头六臂，亦一拳难敌四手。故于此余下七名罕见高手手中，恐胜算皆无。】

【来者为戟峰堂内顶尖好手，此番前来只为取一人性命，意图明了，不过寻仇。顾青麟月前曾端一不逞之徒窝藏之处，岂料此正是戟峰堂分部！皆因如此，才落得如今仓皇。而虽埋记号。陈霖尉将携兄弟们前来救场，但山高水远旅途颠簸，距救兵赶来少则一个时辰，多则半日。这般情形下，只怕陈霖尉前来，不过为顾青麟收尸罢了！】

【汗如雨下，滑下薄须砸入土中；喉头滚动，顿觉干渴非常。往后为飞瀑激湍陡崖深谷，顾青麟已被逼入绝境，只可背水一战，而如今，已成剑拔弩张之势。真正生死攸关时刻，从无嘶声哭喊，唯死寂盘旋，直至胜负揭晓，存活之人，自当长笑。】

【激斗如惊雷猛炸一触即发，勉强一一接下，来者似已探明顾青麟左臂稍钝故一人专袭此处，而阵势变换，诡谲步法与疾风之速使顾青麟渐处下风失招架之力。不过须臾，周身血口狰狞，虽无致命大碍，却透致命讯息。】

【步步逼退，至底感湿凉，顾青麟心下一凛，往几无折损敌手看去，不由悲从中来——他顾青麟，或命当绝于此地！】

谢长苏

【重峦叠嶂巍峨势，山峰耸峙险峻貌，悬瀑惊雷声，潨射洗青壁，激开一片水雾弥漫，笼着青柏虬松，嶙峋奇岩，半边云气缭绕。而山道崎岖，危崖栈道，通往密林深翳之处，隐隐传来杀斗之声。一身漆黑劲装紧裹高大身躯，银面冰霜，墨发高束，犹如一道飞光疾影，步法迅疾莫测，挟着风声，梭行于崎岖山道之中，涉过飞瀑水潭，跃过悬梁山石，直往深处紧赶。因是身负内伤赶来，并未来得及多做调息，此刻气息急促中微微带喘，面具之下大滴汗水沿额滚落，刺得眼眶通红，而眼神沉涌，涌出急迫与杀气，愈显冷厉逼人。】

【刀剑相交之声愈发接近，伴随着先后两声惊叫，犹如石落静潭，猛地砸入耳中，激起心头突跳。难抑胸腔起伏，脚下加紧八步，腾挪点跃可捕飞蝉，但闻一道疾风之声，于瞬间撞开数重密枝遮蔽，“哗”地一声，脚步刹住，堪堪冲至山道沿坡之处，踩落石块尘土，居高临下立住。而俯首下扫，不过瞬间已从缠斗之中寻至熟悉身影，以及地上两具尸体，已是身首异处，对方仍有六七人，似有严谨阵法，步步紧逼，竟是个个绝顶高手。心知青麟此刻已处下风，深吸吐气，稳定内息，强行压下体内紊乱真气，厉目微眯间掠过一丝汹涌杀意，而微仰下颌，银面寒冰之光，姿态凌傲逼人，犹如将扑野兽，双脚猛踏凌空跃出，猛地从高处俯身冲下。双刀所至犹如两道电光，一斜劈一横扫，不过眨眼之间，犹如天降，而刀锋所至鲜血喷洒，出其不意间撕开严密阵法，已将一人半个手臂卸下。而身形瞬转挡在青麟之前，提起一刀竖劈势如雷霆，但见刀锋破空，刺目之光，直将最前方攻上之人逼退。高大身躯屹立在前，双刀沾血，劲装扯风，一张银面神秘而凛冽，蓦然出现，挟以威慑之力，令数人一时乱阵，停止猛攻。脚下迈转，侧过身来让开些许，电光火石之间，侧首回视扫了一眼青麟，而厉目深邃，暗含坚定之光，同过去九年中的许多次一般，只是无声一句——杀出去。双目相视的同时，身形猛出，犹如一道飞影破空，疾风掠出，再入厮杀。】

顾青麟。

【邺城自古难攻易守，皆因地势险要，山川相护，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出入系于悬天索桥。是因此，城郊虽有仙境之景，亦人烟罕至。而如今，兵刃相接之声打破静谧。】

【形势趋歹，千钧一发之际黑影从天而降，原以为是敌手再加，待看清来人后顾青麟岂是惊喜可括！九年出生入死，顾青麟与若虚早已有超人默契，虽不知今日为何会知他于此，但与若虚对视一眼后便了其意，再振攻势借撕开缺口欲杀出一条血路！】

【矮身避过袭来长剑，曲臂以肘击人大椎，反腿猛踢龟尾，趁敌自乱阵脚之时又送一人入身后激流。而步不可歇，提剑格开刺来兵器，剑光凌厉，转身斜劈近身一人肩头，只有破衣之效却将其逼退三步。】

【若虚为己担去半数敌手，因是深知若虚实力所及，倒也并未担忧。初见若虚于风雪之中浴血救下顾青麟之景仍记忆犹新，九年历练，顾青麟自感已与若虚不分伯仲，以一敌三，虽难以取胜，却不难保身。念及独身所受伤害，顾青麟于乱斗之中高声开口，提醒初入战局不知对手卑鄙的若虚。】当心他们左袖下所藏暗器，有毒！

谢长苏

【江流奔腾，山势险峻，耳闻洪波激流之声恍若摧山冲盘，激沸如雷，而阵阵风声，松涛涌动，山中林木狂摆之声，平添肃杀。冲出之时势若飞电，双脚猛踏凌空跃起，一脚踏在来人头顶，借势翻出包围圈，以免落入劣势受尽牵制。而落地之瞬当即回身，左手提弯刀往外侧斜扫，迎下一人来剑，但听刀剑相交铿锵之声，而右手则横扫，一刀见血伤在那人腰背之上，同时左脚飞抬快似蛟龙出水，踹在第三人手腕。因有内伤在身，虽并未显露出大碍来，却始终气息不顺，内力紊乱，又刻意避开逍遥武功，纵横厮杀虽仍旧凌厉逼人，却比之旧时，少了一分果决狠辣】

【耳闻青麟告诫之声，双目冷厉两道寒光，好似冰锋利刃，涌起冷煞之色，突地动了杀心。银色面具冷锋映光，折射出一道刺目光芒，而右手翻腕上抡，弯刀如奔雷，当空劈下，直直卸去一人臂膀，却与其回护长剑相击，震得虎穴微麻，而左手猛地虚丢刀柄再握，一势偷天换地，将刀锋从下方提起斜劈，刀尖擦过对方腹部，割裂衣衫，却在半途受剑势所阻。而一时之间为之所困，却忽略了方才受伤那人，从后方一剑刺来，只感劲风袭向后心，电光火石，情形突转，左脚后扫并矮身，避过后方刺剑的同时往右边闪去，途中右手弯刀趁机疾出，直直插入一人后腰。只听一声痛呼，些许鲜血带着甜腥之味，喷洒在银色面具之上，落入眼眶几滴，而起身之时抬腿飞踹，左手于上方拦在颈部，运力一扫，不过眨眼瞬间，刀锋利芒，直直卸掉了一颗头。只是后背传来凉意，伴着些许痛感，竟是不知何时被剑划破了一道伤口，都未曾感觉到。一直分出心神注意青麟之处，此刻却放下心来，如今的他，对付三个人绰绰有余。左臂横起，以袖口抹过颈间血污，缓缓眯目，目光狠厉扫过剩余两人，面具之下，嘴角扯起一个冷酷笑意，从不曾有过的狠意，再次跃步迎上突来攻势，陷入厮杀。】

顾青麟。

【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酣斗未止，刀剑铮鸣，血肉撕裂闷响皆为飞瀑轰鸣所掩。于死战之中，无人须记几人亡，惟须记几人生，而终又是鹿死谁手。】

【一足侧踏，以剑护身踝转带身避过迎头一剑，顾青麟身形方稳抖臂自上而下刺其持剑右腕，势如迅雷裹刚劲力道破空呼啸而去，虽未落空却只挑下小块小臂肌肉。步点碎石，双膝半曲蹬地转腕反穿一剑将身后袭来一人背部撕开淋漓血口。未等停息，三道冷光破水雾缭绕疾追而至，偷气舍、天池、人迎三处，淬毒小箭于水汽之中泛起阴晦色泽。一足右踏，长剑挡下两箭引叮当坠地，所挟力道却足将剑锋震偏于一侧，落网一箭此刻直逼右腕，顾青麟抬腕掷剑，收手一刹小箭咆哮略过指前，而他一毫未损。执剑归手，未及多看，折臂推剑入身侧一人胸口，直至欲抽剑之时方惊觉长剑竟被穿体之人五指紧扣，一时难以动分毫。中计了！】

【仅此一瞬，虽得避要害，左肩仍突传剧痛，痛如当日自毁左臂。倒抽一口气，顾青麟暴喝一声，竟生生断其骨，将剑破肤而出。热血喷涌，青衫早不见原先颜色，浴血而战，顾青麟反身便卸对手砍肩右臂。而出所料，此人似是九人中心角色，竟顽强如斯，以左手再握血剑拼斗，且左之用毫不逊于右！】

【顾青麟知此人必死，却不敢半分懈怠。踏过残肢断臂，溅过血污稀泥，不觉间二人已渐靠若虚战处。当顾青麟意识到一人正脱若虚缠斗冲己而来时，为首之人猛然以玉石俱焚攻势与之纠缠，以命搏招，此将死之人一时竟令得顾青麟分身乏术，察危而难防。】

谢长苏

【双刀厮杀，最快之时犹如千堆雪光，所到之处或刀剑相交铿锵一声，或火花四【双刀厮杀，最快之时犹如千堆雪光，所到之处或刀剑相交铿锵一声，或火花四射，或血光飞溅，或衣衫割裂，然而步法迅疾，犹如飞光急电，绝无虚出。正杀在酣处，银色面具之上洒着鲜血，衬着飞舞墨发、扑朔劲装，愈显杀伐之气，刀刀狠绝，招招果断，但听远处瀑布飞泻之声惊若雷鸣，反将缠斗之地衬得愈发千钧一发。从两人夹攻之中猛地翻身跃出，双脚落地的瞬间往上一挑，飞沙尘土迎面扑上以得缓机，而脚下侧迈，身形闪过，右手提弯刀自下方钻出，犹如银蛇出动，游走虚光极快，刀锋扫碎沙石，而左手于上方斜扫，弯月之光，欻似飞电，但听一声痛呼，眼前血光弥漫，而右脚抬起踹在那人腹部使他倒向另一人，终是又解决一个。然而尚未得缓息之机，突闻几道破风之声，厉目一转，锋冷视线攫住飞来暗器，当即回身提刀相护，“叮叮”数声击开暗器，而脚下急退之时撞在老木树上，后脑仓促一撞，重重磕在树干。急促两声喘息，面具之下热汗滚落，落入挺直脖颈，胸腔中真气乱撞，夹着丝丝腥甜，一口沉郁压在喉头，令呼吸愈发沉重。】

【强行压下紊乱内力，眼眶通红，目光沉涌，扫向前方只见先前与自己相斗之人竟也向青麟杀去，许是心知不敌，集中全力去杀青麟。手肘撑在树干之上猛地跃身而起，犹如撅地飞鹤，凌空拔起丈高，直直落在那为首之人前方。而右手抡刀下砍，摧山折岭之势，快若流星赶月，刀锋挟着罡风，直直劈向那人肩颈，而左手横提弯刀，往前猛逼的同时拦腰横扫，一势突如其来，悍猛凶狠，直将那人打的措手不及，瞬间毙命。然而双刀尚未抽出，突感背部一股浑力冲入，似天崩地裂一般，激得整个人失力往前猛栽，而闷哼抑在喉中，换来一口腥甜鲜血冲上，从嘴角缓缓流出。“扑通”一声随那尸体一同倒地，一切发生于仓促瞬间，电光火石，竟有些不可置信。只觉得一股内力似寒冰又似烈火，冲在体内激烈股相撞，瞬间极寒，瞬间炙热，霸道蛮横，诡异骇人，以至整个人如坠炼狱一般，竟是难熬之极的痛苦。将弯刀插在地上，膝盖撑地，勉强提起最后一分力气，撑住自己翻过身来仰躺在地，急促喘息都带着血沫，胸腔剧烈抖动，四肢微有痉挛，幸有银色面具覆住惨白脸色、痛苦神情，耳旁风声、水声若隐似无，时近时远，一时之间，已有些神智不清。】

顾青麟。

【待得这场生死困斗大幕落下，阴霾苍穹，渗血大地，竟将一处人间仙境化作阿鼻地狱。寂无人语，万物倒伏，而足踏断颅之人双目猩红，气喘如牛，侧首一扫便足有横扫天地之势。结束了。活着的，是原以为必死无疑的顾青麟。】

【抽出没入血泥的剑，尚未及擦去杀伐痕迹，便因视线中忽多一面依稀可辨的银光而匆匆入鞘。顾青麟三步并做两步行，踢断肢，越冷躯，磕磕绊绊赶至若虚身侧，将其颈枕于己臂，银白面具透过厚重血污泛光落于他眼底。生死攸关时刻，他几是不假思索便伸手欲掀若虚九年未卸的面具，却在触及一片冰凉时略过一丝迟疑。】

【面具后究竟是何面貌？九年知己究竟何人？为何从未摘下面具是否暗藏不可告人隐秘？种种顾虑一时顿下顾青麟的手，他不知为何莫名心悸，惧真相大白于天下。一念之间，终是理智居上，似下极大决心，一咬牙便揭去那已滑腻不已的面具。】……

【狂啸瀑流与喧嚣深林一瞬了无声响，静如虚空，唯可闻胸口强劲搏动。】怎……怎么会是……

【面具自手中滑落，顾青麟跪于厚土之上，不可置信愣愣望着臂中人，呆若木鸡。他怎么会忘，纵使岁月如刀刻风霜于上，他这一世亦能一眼认出这张清朗深藏之面。何来若虚，岂有若虚，怎是若虚，与他朝夕相伴九年相随的若虚，正是他顾青麟二十年仍不可释怀的师父，谢长苏！】师……父……

【谢长苏面上痛苦神色猛然令顾青麟自震骇之中清醒，他才惊觉自己竟已抖如筛糠。拳收而复松，顾青麟颤抖将三指由轻及重切其脉。皮下脉搏一次次透肤传来，顾青麟面色便一分分沉郁阴冷。脉劲而大，如波涛汹涌，盛来衰去，正邪两气于其体内缠斗，冲经毁脉。如此重至危命的内伤，绝非今日所为！顾青麟终是恍悟为何今日偶观若虚厮杀会感不同——谢长苏怀伤而来，只为救他性命！】师……为……

【一语难成，顾青麟一把横抱其谢长苏重伤之躯，以健壮双臂紧抑其痉挛四肢。左肩仍血流不止，他却已似不知痛。即是昔日被逐下山命悬一线，顾青麟都未失措至此，不顾一身血迹，足下催风尽己所能奔驰于廊旋山道，往邺城而去，将身后狼藉交由而后赶至的弟兄善后。慌乱开口，所言却不知是在宽慰已神志不清的谢长苏，还是宽慰至今仍颤抖不已的自己。】您再忍忍……邺城有徒儿所识医者，定会救您的……您再忍忍……忍忍……

【原先血腥满溢的目今以悲痛与坚定替之，干涩许久今竟也有湿润之感。一条手臂算何物，想拿便拿去！若可换得谢长苏平安无事，要什么任天取便是！】

谢长苏

【意识混沌中恍若置身于茫雾迷障，周遭一切皆是若隐若现，所闻之声犹如隔世，所见之影虚幻不定。而体内真气不断冲动抵撞，一瞬寒、一瞬火，激烈相摧之下神智已是所剩无几，下意识的，身躯蜷曲，五指紧紧抓入泥土，痉挛身躯不住颤抖。面庞因疼痛扭曲，喉中尽是腥锈之味，隐约感觉陷入一片温暖之中，却又恍惚不知何物，直至一声暌违已久的呼唤落入耳中，一石惊千浪，猛然惊醒，天地瞬寂。一丝因刺激而抽离出来的神智，艰难将双眼睁开些许缝隙，视线晃动，日光耀目，徒然张口想要出声，却牵动内伤，嘶哑嗓音化作一阵揪心闷咳，咳声因含血沫而含糊不清，终是难持，头颅垂下，乱发散遮，再次陷入晕眩...】

【大雾弥漫，浮云聚散，几重度程退去，似山川湖海之遥，而云霞曙光，于顷刻之间散下，天地清明，万物苏醒。眼前浮现一景，正是那日，雄伟大殿之上默然对峙，众人噤声，寂然肃穆，而那青年便跪在正中，熟悉之极的模样，倔强脊背直挺如山，不肯屈服。脚下迈动，正欲走向他，然而越进，却越远，突地天地变幻，双腿下意识一动，诸人退去。眼前场景又变作重阳深秋，一座临江高阁，背靠断开天门，远望山峡崔嵬，一人扣剑临栏而坐，衣发凌飞，俯望着万里滔滔、天地雄浑，口中念着什么，好似一个天涯孤客，无人可近其左右。只觉一股惆怅悲戚，一丝难以摸清的痛心，更有一个不知何处来的声音，催促着自己前进，于是再次抬脚往前走，却是踏空石阶，瞬间失空，而双腿猛地一蹬，一股清明袭上，胸腔激烈起伏，于急促呼吸中睁开双眼。】

【极其沉重地接连吐了几口气，下意识收紧五指，将一声闷哼抑在喉头。直待双眼逐渐适应光亮，神智恢复，方才意识到发生了何事，也猜到了此刻情形。缓缓从枕上转过头，动了动干裂嘴唇，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乱发散落半遮着沧桑面庞，挪了挪身体。眉心紧皱积深壑，深黯双目尽是血丝，而目光如渊，映着颓败脸色，直直落在一个身影、一张污浊面具，久久不动。】

顾青麟。

【踏崎岖山道，略狭危高索，山川尽处，柳暗花明，外有铜墙铁壁，内有百花姿妍，恰如铮铮铁血英雄，缠缕缕绕指温柔。市镇繁华，车水马龙，来往商人络绎不绝，寻常巷陌，处处飞歌，莺歌燕舞撩人心神。这般金银脂粉之地，已许久未嗅过血腥气味，以至于血迹斑斑的男人抱不省人事之人于街巷横冲直撞时，引惊呼阵阵。】

【一头撞开熟悉门扉，顾青麟一眼便见长队尽头，面目温和的男人为一老者切脉。不顾礼数，不惧骇人，顾青麟大步行至男人诊脉案前，嗓音嘶哑，配以一身尤滴鲜血，更令人不寒而栗。】救他，现在。不然我毁了你的医馆。

【谢卓正与顾青麟相识多年，从未见其落魄至此。无需多言，谢卓正转身对学徒们吩咐一二便将二人引入别室，亲为谢长苏施救，甚至不问所救何人。好与人为善，可为友人两肋插刀的顾青麟，今时总是得所偿。】

【两个时辰弹指即过，顾青麟坐如古雕，一动不动，目光亦从未转移，死死盯在那张沧桑尽洗的面。谢绝谢卓正为其疗伤的美意，手中紧攥不知何时所携银白面具，自始至终他都坚守于谢长苏身侧，无奈之下谢卓正只可为这执拗老友简单上药包扎，便阖门退去。】

【一室清寂，楼下童子嬉闹，言笑晏晏，恍惚间如归三年前江南小院，一叶枯黄之中，亦是这般幽远无声。他顾青麟仍是顾青麟，若虚却已非若虚。上苍可笑，以命理玩弄人心于股掌之间，不可说。】您为何瞒我……

【一时无话，床上之人已悠悠转醒。大喜过望，喜上眉梢，千言万语一拥而上顿于喉间，却是不知从何说起——顾青麟于谢长苏身前，始终是舞勺之年初遇时那木讷不善言辞的模样。伸手为其拂开遮面散发，险要脱口而出的“师父”被生生收回。微叹一声，他只轻言一句。】居主您如今不可过量饮水，需静养，这几日青麟是不会放您走的。

【言辞坚定，意识却蓦然涣散。顾青麟所受之伤，于他人或早昏厥荒山野岭，以信念苦苦支撑，只因心系谢长苏生死。今生死已过，一时松懈，困顿无力之感便席卷手足心胸。无言相对时久，不知不觉间，顾青麟竟是伏趴于床沿，面无血色，沉沉睡去。右掌握谢长苏一腕，醒睡不放。】

【双膝跪地，左肩血洞触目惊心。鲜血争涌而出，那高座之人声坚如铁一字“走”后便拂袍而去，顾青麟却是如何亦追不上。若夸父追日，追逐谢长苏过道道门扉，顾青麟终是倒在一途。弥留之际，他仍见谢长苏推门而去，一眼未看这垂死之人。】

【深陷梦靥之人剑眉紧皱，握腕之手力愈重，顾青麟左右摇首，口中呢喃不歇。】您留下可好……莫抛青麟孑然一人死去……待青麟气绝……再走……师父……

谢长苏

【一室清寂，日光静谧，而风声退去之时，一句轻言入耳。眼前微遮视线的乱发被拨开些许，张口想应上一声，却是沉闷嗓音轻咳了一声，牵动着体内真气，换来愈发青白的脸色，眼底一晃，唯有将牙关紧咬，半张脸陷入枕中，隐去扭曲痛苦的神色。直至四周归于沉寂，耳旁传来起伏规律的呼吸之声，方才动了动头，而眉锋微挑，双目深沉，默然望着自己护了近十年的徒儿，缓缓打量，一番审度，确信他未受重伤，于灰败中微露一分欣慰笑意。虽然自始至终不曾说出一言，却已于无声之中，说了一切。身躯挪动，左手抬起缓缓伸向那陷入昏睡中的徒儿，想起他方才那句“居主”，不由哑然失笑，说不清自嘲抑或苦涩，而手掌伸在他头顶上方，正欲落下，却被句句喃语惊得停在半空，一动不动。一股悲戚涌上心头，苦涩盈满，充斥胸腔——原来他怕，九年了，他怕的竟是孑然一人、孤独死去......】

【手掌停顿片刻，诸般情绪汹涌不息，许多无奈齐涌而至，激得眼底发酸，就连一向的自持冷静，也早已烟消云散。猛地闭上眼，喉头滚动吞下带着血丝的唾液，左手于半途一转，终是狠下心来，并指点在他颈后玉枕穴。而双眼睁开，两道冷若寒芒的光，盯着头顶床帐，嗓音沙哑，微带嘶厉，发出一语长叹】留下么？青麟，为师不能...

【逍遥居中尚有一滩烂泥不曾清理，这邺城之外，更有许多虎视眈眈之人，蛰伏着欲伺机而动。自受恩师托付，接任逍遥居主至今，已是二十多载，莫说重任如山，纵使为报恩师，亦不能让逍遥居的百年基业，折损我手！压下闷哼，牙关紧咬，右手推在身下床榻，勉强撑起瘫软身躯，压住体内翻滚冲撞的真气，左手扶在胸膛，一点点离开，跌撞在茶桌之上，缓缓站稳。高大身躯背部微佝，青白脸色犹如枯蜡，劲装染满血污，恍若狂风暴雨中一棵孤松，日光映射之下，落下一片灰败剪影。】

【右手推开木门，“吱呀”一声，随风泄入阵阵童子嬉笑之声，其中欢喜，令人恍觉隔世。回首看了一眼床边之人，只觉时光流逝，白云苍狗，就连当初憨厚的少年，亦过了而立之年，更何况如今的谢长苏，斑鬓霜发，满身伤病，早已不复往昔。胸肺中闷气汹涌，丝丝腥甜，化作几声哑然闷咳，只以左掌压住，终是迈出门槛，转身离去。一句未曾说出口的话语，在心头回荡——若是此去永诀，青麟，来世再为师徒，必不相负。】

——结——

第六幕：岁月倥偬，半生疏狂

时间：再一年后（逐出逍遥第十年）

顾青麟。

【风起云低，横卷沧澜千堆雪；乌尘墨土，一骑踏破百年宁。旌旗撕扯，落木无声，寒刀冷剑，天地动容，作震响恸哭。昔有世外仙境，今无人间好景，肃杀逼云霄，严穆迫无地。逍遥未逍遥，尽是争斗纷扰。】

【前有以为天下安为名公然夺权的许绰乱党，后有护逍遥百年正统根基的忠心子弟。鹰目狠戾，峻面覆冰，眉中桀骜疏狂，却是冷眼遥看碎沫激扬。昂首以视，铁臂凌空一指，似要将敌手一击而散，声厚如钟，炸如雷，豪气盈天。】逆贼许绰，蒙逍遥教诲而成人，却屡破门规，背信弃义，勾结邪教。今更置礼义廉耻于不顾，妄图取逍遥居入其囊中！顾青麟唯恐其歹意得逞，荼毒苍生。逍遥当清理门户，给武林正道一个交代……

【字字铿锵，破空如箭，如今于千骑万众之中统帅一方的，竟正是十年前逍遥弃徒顾青麟！扯缰勒马，劲装冷鞘，不怒自威，足睥睨上下——十年，他顾青麟，终归逍遥！】天终七剑听令，布阵！

【杀鸡儆猴，他顾青麟要让天下人明白，胆敢染指逍遥者，绝不姑息！面色阴沉，青锋出鞘，他震臂一呼，登时七人青衫蓝带自队而出，轩昂不似寻常弟子。七人各执其位，分列天上北斗，疏密有序，内有乾坤，暗流阴阳、五行、八卦生克互化之理，环环相扣，观似百漏实无一散，将许绰一党截于阵前。以此七人为首，天终弟子若干为辅，以静止动，静松动速，柔化刚发，主阵易守易攻，下又小阵变幻无常。顾青麟沉观变局，如此乱态，他怀中所藏一信，却如遗世之物，平静而不染尘杂。那是他归来之本，今万事之初。】

谢长苏

【重峰回峦，松海深翳，而深山幽静之处，一方镜湖渌水，倒映青天万里，浮逝白云苍狗，长风摇波，万籁俱寂。独身一人立于山亭之中，脚踏青石，双手负后，随青衫拂荡，高大身形落下一片剪影，孤寥遗世，万物皆远。日光倾洒而来，笼住经岁月摧残后已是霜鬓沧桑的面庞，眉心深壑凝愁绪，眼角深纹岁月痕，而嘴角紧抿，一分惆然如盖，早已不复往年清朗潇洒，只余满面忧思难解。闻得虫鸣鸟叫之外，隐隐传来山外江流奔腾之声，恍若闷雷激沸，犹如万军将近，紧迫逼人，直搅得心头苍苍，愈发凝重。终是阖目掩住酸涩，迈开脚步转回山亭，微叹一口气，却化作嘶哑闷咳，瞬间揪起肺部旧伤，腥甜袭上，仓促急迈一步，手掌撑在石桌之上，背部躬下似不负千斤重担，微微抖颤，而头颅低垂，出声哑涩】苍天呵，为何不肯多宽几日？谢长苏...怎么...怎么忍心？

【可笑我谢长苏一生坦荡，所求不过无愧苍天、潇洒疏狂，却料不到，竟于一生将尽之时，乞求苍天宽限？猛地抬起头，沧桑双目眼眶微红，而目光冷厉，涌着千般悲恸、无奈、不服，均化作杳昧激流，归于无声。待得胸腔之中撕痛微消，沉沉落座，缓缓伸出右手，抓过毫笔饱蘸笔墨，手下用了大力，直握得骨节青白，牙关紧咬。左手铺展宣纸，深吸气，艰难落笔书下几字：“吾徒青麟知悉：十载如逝，处世大梦，约期将至，孤客当归...”嶙峋笔锋因用力而格外劲瘦，然轻颤难隐，狂龙尾扫，全然不见往昔纵性挥洒之狂。左手握拳抵在唇边，又是一阵撕心闷咳，激得眼前微昏，胸腔起伏】咳咳...

顾青麟。

【七终七式，集逍遥立世剑法之精髓，于其上自出一脉而大成。朴，则剑气凌然；挑，则密阵追风，虚实相辅，以摧枯拉朽之势破世间业障。而敢于与百年大派相抗者，又岂是等闲之辈？许绰之流虽处劣势，但以其步法之诡谲，剑式之刁钻，亦能顽抗不颓。逍遥弟子非比沙场铁血将士，善独战以长，共战以短，群敌力求速战速决。基此忧虑，顾青麟冷哼偷泄，沉嗓高抛便可命百千青锋扬。】知世遥者与逍遥醉客听令，分截乱贼两翼援力！逍遥首座听令，率众弟子扫去旁杂！冥王寒冰听令，于贼后抄径，截其后路！

【知世遥者与逍遥醉客互为知己，默契自非常人可比；若对中流之力，首座弟子以一敌十足令人心安，可助七剑尽诛乱贼；冥王寒冰多年为逍遥居主左膀右臂，实力不可小觑，可阻乱贼于不敌时以主力突围而去。三道命令节节相接，许绰一党已是瓮中之鳖，顾青麟目中却未见喜悦，反是满心悲怆不减分毫——二十年前同门师兄弟，今竟只可刀剑相向。】师父啊，您是否曾怅然如斯……

【自一年前知若虚真身，本欲就此伴谢长苏左右至其痊愈再遵其发落，怎料谢长苏竟趁顾青麟不备擅自离去。时江湖动荡，逍遥更深陷泥沼，顾青麟虽心急如焚，然十年之期未至，他只可于山下日夜徘徊。寒来暑往，斗转星移，一年光阴飞逝。当他再踏逍遥，竟才惊觉物是人非。可他依旧来了，来此曾弃他之处，以破尘剑客之名，以逍遥之名，只为不负那人嘱托与执念。】

谢长苏  

【秋风长空，万里萧瑟，松涛夹着江流之声，随青衫拂荡，鼓在耳旁。因闷咳而眼前微昏，呼吸急促沉重，带着嘶厉余音，而在一片昏蒙中，眼前似又浮现那日逍遥大殿之上，一语千斤重，将他逐出师门、轰下山去。当日情景，数年来犹如迷障，始终盘绕心头，阴压密盖，换得无数懊恼、悔恨。右手用力再次提笔，另起再书，字字缓重:“乱世纷纷歧路难行，青麟年少颠沛，诸般流离，所经苦楚，为师皆感同受...”笔尖一顿，身后山风送来匆匆脚步，似有人赶忙而至。深目低敛凝在白纸黑字，眉心紧皱，袖口微荡，又书一行:“如今风云变幻，逍遥有难。叛徒许绰集乌合之众，合攻而来，百年基业，危在旦夕！邪魔放肆，正道何惧？凡我儿郎，本当提剑相搏，尽斩不留。奈何为师久积重患，卧病难起，心虽壮志，力有不逮。况逍遥众子，尚未成才。因而思虑万千，唯有托付青麟，方可安心...”】“启禀居主，众弟子已召合静待，还请居主亲临主持 ！”  

【身后一语惊起风动，树梢簌簌，枝叶飘卷。右手疾行，急书：“天回北斗赤心在，欲济苍生未应晚！还望吾徒青麟，归率众位弟子，尽诛宵小，护我逍遥！”笔尖再顿，手指用力而发白，青筋微暴，将一语诀别隐压心中，而头未抬，目上瞥，出声低沉哑涩，对身后之人缓道】凡我逍遥弟子，集于三杀碑前！共谋大计，谢罪祖师…

【深冷目光凝在笔尖，心头怆然，尽是悲戚。眼前又是那年，江南小院为他庆生，虽是灵山秀水相伴，却未曾说上一句话，满是遗憾。终是落了笔，却为若虚：“驰乎岁月，雁没青天，岂不尔思，远莫致之。待得贼子尽除重逢日，抱剑观花，把酒言话，定然不负…”】  

顾青麟。

【战以生亡，亡以生恨，恨以生欲，欲以生战，战又生亡，百战而成殇，天下争斗大抵如此。血漫青崖，洗去污秽罪恶，百年过后青史之上，不过又一场邪不压正寻常故事。顾青麟压下一声长叹，再抬眼时惆怅无迹，落于伏地之人的视线无半分同门情义。眼过一分嗜血寒芒，他高呼再起，激荡震彻于众人心胸。】逍遥叛徒许绰，僭越违义、为虎作伥、恶不知悔，当以门规论处，还信于武林。逍遥弟子听令……

【猩目环视四周，一扫慑入诸人眼，以桀骜之态凌驾万物。深吸一口气，再言已可令苍穹为之变色。】斩下邪佞之徒首级，不留一个活口！将叛徒许绰与邪教领事之人首级带回逍遥以告天下，为我逍遥正名！

【四起哗然被一眼淡漠压下，顾青麟提剑下马，手起刀落，曾经同门师兄便尸首异处。一手提断头，一手握冷剑，两处血长流，得一片鸦雀无声。须臾之间，剑光迷眼，哀嚎遍野，顾青麟将许绰首级交付冥王寒冰，心头疲累却久萦不去。他并非滥杀之人，虽无妇人之仁但常行得饶人处且饶人之理，今大开杀戒，实是苦不可言。逍遥已连年纷乱，其中当以许绰一党声势最为浩荡，更有多少势力虎视眈眈。若欲终此乱局，便要敢于痛下杀手，方可还逍遥清净，重振逍遥威名。】

【待一切归于平静，顾青麟亲自查过后便翻身上马。未再多留一眼，他又是挥臂一声高令。】逍遥众弟子听令，与我同归逍遥！

【率行于前，顾青麟遥望尽处山川。血腥于口鼻，清朗于眉目，他似已可见那高山峭壁，可见那云隐仙台，可见有一人，于那高座之上，于竹林之间，候其凯旋。思及此处，他紧皱剑眉终有些许松动，肃严之面也不由现几不可见的欣喜期盼，与隐忧共存。一诺千金重，师父交付于他的重任，身为徒弟，他办到了；而与十年知己之约，身为友人，他即将与之兑现。】

【而愈近逍遥，自得信之日起便挥之不去的心悸便愈加强烈。顾青麟如往时一般劝慰己心不过多想，策马之速却渐不复闲散淡然，险将身后百千弟子抛于脑后。虽终为逍遥醉客所劝截，亦仍不可阻其似箭归心——他要亲眼以见，他的师父，未再负他。】

谢长苏

【巍峨山势耸天地，拔地入霄，崔嵬险峻。而山台之上环木相拱，当中一碑屹立，上书“三杀两不杀”之戒，字字苍劲，笔笔雄浑，而碑石高达丈余，青石如鉴，肃穆庄严，令人生畏。风声寂寂，沙沙树响，而一片 山台之间，却皆是屏息，无一人出声。高大身躯挺立于石碑之前，手握长剑，威冷如锋，挺拔如山。深冷目光扫视面前众弟子，出声肃冷，字字沉重，却微含嘶哑，隐着重伤之痛】谢长苏承蒙先师相托，执掌逍遥二十余载，本该将逍遥居发扬光大...

【一语方出便激得心头沉痛，双手紧握。目光落在远处山峰起伏之影，深若冷渊，幽隐莫测】如今却令逍遥遭受巨难，恐是危在旦夕...

【言至此处目光锐冷，猛地回身，左手撩起青衫下摆，双膝屈下“扑通”一声跪在碑前，叩首谢罪】放纵许绰，令其为害，此为，第一罪！

【抬背直面青石高碑，眼前历历，皆是许多年前，于此碑前受戒恩师时的场景。当日青天万里，句句誓言，道是将为逍遥纵死不悔，如今却...半年前一战，误中圈套，折损弟子无数，血泊之中，许多不过是方才出师的少年郎。胸腔起伏，衣袍飘荡，双手撑在山地，俯首又是一拜，语含沉痛】令居中弟子枉死，有负师恩，此为、二罪！

【双手抓入山地泥土之中，艰难直起脊背，吞下喉头血丝，紧闭双目，压下瞬间昏黑之感，从牙关中挤出最有一罪】将死之身，难护逍遥，此为、第三罪！...

【最后一语落入风中，顿时激起哗然惊呼。身后一阵“扑通”跪地之声，恍若闷雷，而众多弟子哭喊“居主”二字，其中有多少绝望、恐惧、茫然？也许他们从未想过，半生纵横、傲领江湖的谢长苏，也会死。】

顾青麟。

【百里疾驰，青翠匆匆如浮光掠影，百千子弟，血煞重重似索命魍魉，虽不明何意，但无一质疑愤懑，唯有沉默跟随。百步九折，峰回路转，直至云雾氤氲，长楼耸天，顾青麟才扯缰勒马，抬臂示意众人停下。】

【静，静得非同寻常。即便十年未归，顾青麟亦可觉出不妥。翻身下马，他皱眉大步向守卫弟子行去。】顾青麟受居主之托，讨伐许绰乱党。今得胜，欲往复命，不知这位兄弟能否告知居主所在？

【或是身后所见皆为同门，亦或是谢长苏早有嘱托，守卫二人见顾青麟并非有防御姿态，而竟有敬意于面，可惜顾青麟不可见。顾青麟仅未遗漏于其言及“居主”二字时二人一闪即逝的慌乱。心下一凛，登时腾腾杀气泛出，双拳紧握，厉目阴狠。】

（居主在……在三杀碑……）

逍遥醉客、知世遥者听令！将负伤弟子送入木清疗伤！其余弟子，与我同往三杀碑复命！

【不顾二人欲言又止吞吐模样，顾青麟转身两道铁令如山。目眦欲裂，压吼于胸，逍遥弟子巨骇而弗敢违，一路随此人记忆直向三杀碑气势汹汹奔去。】

【连峭峥嵘，枯松倚壁，黑云压地，不见天日，青衫覆寒台，长跪当磐石。风过肃杀，鸦鸣反静，一行人浩荡赶来却急驻脚步，无一喧嚣。】

【风尘仆仆而至引跪地众人侧首相看，顾青麟视线极缓地自年轻而陌生的面上一一扫过，悲戚、希冀、忧愁，众相归一，皆是怆然。目光终究落于拔地石碑，烂熟于心的逍遥门规字字苍劲，门规尚在，弟子尚在，独独少了背对石碑，身朝弟子的男人。定定望着数十步外三杀碑，他声音低沉却有难以掩盖的颤抖。】师父何在？

谢长苏

【俯首叩下第三个头，膝盖顶在山地，只觉青天白日之长风，竟如寒刀劲剑，令人汗毛尽竖，如坠冰窟。吃力起身微晃，而右手紧握长剑，骨节青白，猛地回身拔出剑鞘，但听一声龙吟，剑锋破空，扫碎沙尘。高大身躯迎风孤立，衣发尽往后扑，露出沧桑面容，眼角深纹，吐出二字】幸而...

【一语迸出，四周瞬时归寂。目光掠过众多企盼目光，喉头滚动，续言】幸而十年前，被逐出师门的顾青麟

【仰头闭目紧至微颤，声中带着一丝悲怆哀意，重复四字】吾徒青麟…

【睁开双眼，吐了口气】经十年历练，如今武功修为皆不输我…

【俯首以冷肃目光扫视众人】十年之前，许绰等人污他勾结邪教妖女，此案，四年前已真相大白...如今逍遥大难，唯有他，可率众迎战...

【五指收紧握着剑柄，长风肃杀，四周冷寂。脚下迈转直面众人，而下颌微抬，叹道】十年来，他代我行走江湖，早已立下侠名，闻名江湖。

【睁开眼，两道目光冷厉如锋，却坚定异常，缓缓吐字，沉似千斤，如同当年，将他逐出师门时那般】因而，今日在此，我将居主之位传与顾青麟...

【右手一动，剑吐惊涛，似有蛟龙腾出，直啸九天震鸣。而一语如石，终是落下定锤之音】天终七剑率领逍遥弟子，即刻下山，携我密信，迎回居主！不得、有误！

【而脚下迈转，面向北面巨大山壁青石，枯松攀挂，衰草缝生，最适挥笔狂书。左手负后，右手提剑，俯首微侧回望，目光却越过众弟子，落在虚渺不知何处】待得归来时，只需告知他“三杀碑前，重任相托，逍遥百栽，重过千斤”十六字，再行就任之礼…

【叹道】便是了……

【而谢长苏呢？连自己也不知，还能不能活着等到那日？脚踏山地猛地拔身腾起，身纵青云之梯，轻若长风，衣衫扑飞，直往山壁前方……】

顾青麟。

居主！

【万籁俱寂，天地无声，烟波浩渺，前尘如梦。一声突兀叫喊被青衫隐没，穿荡在众人心间。顾青麟闻言大喜后望，却只有浴血共战弟子肃然立于身后，恶战激昂了然无踪，唯有一个个低垂之面，不辨喜悲。他徒然张了张口，一语不可出，只有首座弟子似是挣扎几许，终踏一步，同跪于其身前，咬牙开口。】

（前任居主有令，命顾青麟为逍遥居三十六任居主，一统逍遥。前任居主嘱托——三杀碑前，重任相托，逍遥百栽，重过千斤。望居主……谨记！）

【言至句尾似是动情，素来冷静自持之人也不禁微颤。顾青麟怔怔看着继其被逐前之位的男人，面上尽是茫然与失措——冥王寒冰携众弟子下山与其相会时，只道谢长苏抱恙于居中镇守，待凯旋之日，便是相聚之时。如今此为何意？狠劲揪起跪地之人衣襟，他口中喃喃不断，却只反复一句。】师父……何在？

【一把甩开手中所钳，顾青麟猛然转身，青筋暴起，面癫若狂，对长待于此的弟子失声咆哮。】因何不语？何为逍遥居，何为逍遥居主？！若无谢长苏，岂有逍遥居，岂有逍遥居主！

【嘶吼如碎石入海，无半分回应，亦让狂暴随流水长去，涤留无尽颓然。众目睽睽中，紧攥怀中所取信件，步步踏上碑前石阶，登顶而望，所见一片苍茫。目光于一处时蓦然一滞，不可置信压过巨惊，一时百味陈杂。】

【极目远眺，透迷雾纷扰，千年石壁于隐蔽处候人所识。字入石之深而不失潇洒随性，正如书其之人，沉稳洒脱。纵观逍遥居，可见此字之人，恐顾青麟一人而已。不过寥寥数十字，却让铮铮男儿涩了双目——师父，未负青麟！】

（嘭）

【双膝砸于青石台有闷响传出，背负百千目光，顾青麟向着三杀碑屈下十年未曾下落的膝，不知是跪三杀碑。亦或是跪远处石壁。他脊背直挺，双肩未颤，低垂下头一言不发，身后无人可辨其神情。一时，偌大之地静如空谷。】

【良久，他终是嘶哑开口。】首座弟子听令，安排众弟子归去，翌日辰初，于正殿行就位之仪……

【胸膛微动，再定下最后六字。】不容一人有误！

【脚步声响逐渐远去，转瞬又复寂静。顾青麟依旧垂臂跪着，恍惚间仍是那日少年无知，跪于男人身前待罚的模样。】

【岁月倥偬，竟已过二十年。】

【徒儿终归，还是不愿让您失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