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华山

【向迦蓝人虽怠懒，却有守时的好品德。即与人有约，早早便出了门。须知此人城中住了二十余载，常活动的范围却不过方圆几里，是以兜转多时才找准地方，待见了高耸入云的山峰，先自怵了三分。 偏是倒霉，爬到半路，又来了场阵雨，雨势倒不大，山路却更是湿滑难行，也不知跌过几回，险险没摔了酒瓮，一路将陆鸣骂了个来回。】
【好容易爬上来，听了人语，冷冷一哼，翻个白眼道】
你功夫在身，自是上来的快。”瞧他一眼，将鼻翕了翕“无酒莫非连扬州香必居的美人尖也没备？
【将麻绳细细绑扎好的小瓮往人怀里撂去，袍子下摆一撩，抖抖渍了泥水的袍角，大剌剌坐下】
我说陆兄，你挑的这地儿，风景是真好……

“没备。”
陆鸣扬了扬眉，惯是那副抱臂嚣张的模样，“没备”二字，吐口端是字正腔圆坦坦荡荡，只差在脸上拿笔写个你奈我何。
“你总共带了几坛来？”
把向珈蓝攘进怀的酒坛拎出来，也不急着开封，只凑近了细细嗅着香，眼帘一撩，逡巡了遍他周身，本是要看看他藏了几坛酒的，这一瞧，笑意便爬上了眉梢眼角。
“那可不，景美人美，唯一不妥的，就是有个泥猴儿。”

【正拿着鞋往石凳上磕，嘁一声把鞋朝人扔去】还几坛？你当这是十二个铜钱一两的烧刀子？
【将他上下仔细打量】真没带？【拉了脸走过去套上鞋，起身望瀑布那头一指】没带也行，看见那株老槐没有，上来时见着老槐底下有口深潭，里头的鱼山泉水养，吃着槐花长大的，滋味差不了，拿你的宝剑叉上几尾来，也可抵得酒资。
【抱臂往亭柱上一靠】浆洗衣裳的钱，便免了。

“真一坛？”
陆鸣坐在亭栏上，脚尖一推一挡，那飞来的烂泥履便又原路折返，堪堪落在人面前，不多一分，不少一毫。他啧一声，把坛掂了掂，往怀里一揣。
“那这坛便给我留着罢。接了个私活，点子偏生难缠的紧，惯是个只好酒的。”
言讫陆鸣又探头往下看了看，亭边距潭水深有数丈，白雾袅袅，隐约有清水粼粼，老槐吊在半空，却是一个着力点。他挑挑眉，也有样学样，往亭柱一靠，不料凉意霎时侵入，砭着背脊，遂是又赶紧挺直了脊梁。
“这距离——你可真不嫌麻烦。老向，要不，”他大大咧咧拍了拍怀中的酒。“把这坛喝了，你再补我一坛，如何？”

【两手一伸，便去抓酒瓮】还我还我，找我准没好事，给你诳了多少好东西去？这回不管拿去做甚，没鱼就这一坛你也别带走了。
【哪知脚下一滑，酒坛没抓着，倒抓着这厮的腰带，索性拉着腰带不放，邪邪一笑】可怜我这刚上身的衣裳，也没个人替我拾掇浆洗，便剥了你的赔我。
【一面说一面使力就要往下扯】

他这般举作，是陆鸣不曾料到的。他嬉皮笑脸惯了，素来也无往不利，如今无赖对疯癫，恰恰五五开。
——棋逢对手。
他压手扯住人手腕，用了三分巧劲，身形顺力向后一倒，便整个的跌出凉亭。又把怀里的酒坛向上一掂一抛，半途中一拧腰身，便如隼燕般轻飘飘落在风中。
“拿好你的酒。”
瀑布声如雷鸣，人如灯豆，他不晓得向珈蓝听没听到，总不过那人爱酒，也不会愿意见到好酒白白浪费。皂靴踏过老槐，如蜻蜓点水过而无痕，只留枝桠乱颤。九天玉带奔流入深潭，风水咆哮，人影如薄纸，随处飘摇，浩瀚天地，渺渺如蜉蝣。临近潭水，陆鸣崩拳轰出，一阻下落身形重升，二来气劲击碎玉盘，迸裂无数珠玉，间有几尾红鲤摇头晃脑，惘惘不知己身所在。铿锵声起，银光空中一晃，刀上已多了尾鱼。前力已怠，身影直直往潭中落在，陆鸣又是一掌推出，硬生生改了路途，往一旁山石撞去。他再一蹬崖壁，便扭身如激射弓矢，朝老槐而去了。一路腾挪而上，翻栏回亭，从下落，到叉鱼，到归来，也不过几息之间。他把发上水珠抖去向珈蓝身上，又把鱼往他那里一丢，佯怒笑叱。
“三载没见，你这般疯疯癫癫不成人样了？”

【料也扯不下他腰带来，却不想怎么人就跌出去了，着急要去捞，手指方动又省过来，笑骂道】偏是你会显摆身手，磕碜我没武……
【话没完，酒瓮直直罩面而来，虽不大，那劲力也令得向迦南尚往后退了两步方稳住 ，随手搁了在桌，一步跨到亭边上，胳膊撑了亭栏，一副看好戏的精神头。此时陆鸣正掌击水面，嘭得一声水面炸裂，便隔了三丈余，耳内也嗡嗡有声。心中即惊且佩，不曾想他功力竟精进于斯！面上笑意盎然，自语道】这老陆，确有两下子！
【也不过几息，便腾云一般回转来，瞧那架势便知不对，往旁边让了一让，还是叫鱼给砸个正着，立时叫得比陆鸣还大声】就抓条鱼，费你多少功夫？还编排上了?
【掂掂手里的鱼，还颇有不满】就这八两出头，做汤也不够。

“做不得汤，那就做下酒菜。”
弯刀叉住的鱼，潭里养的久了，小，又能有多小？
陆鸣心晓向珈蓝是故意寒碜，却也乐得给这个面子，快步上前，劈手把酒坛一夺，又一副嫌弃样子哄赶对方。
“鱼有了，去去去，拾柴去，好生拾掇，别一身泥土坷垃的立在这儿，碍了我的眼。”
只可怜眼下二人所在的千古名亭，过往迎的，都是吟诗作对，观棋呷酒的风雅之士，哪有这般嬉笑怒骂，还要烤鱼的愚鲁老粗？幸得它无魂也无魄，瞧不见眼下这焚琴煮鹤的情景。
陆鸣一手托稳坛底，一手往坛口一抹，这泥封便开了，酒香从里溢出来，丝丝缕缕，尚未入喉，便已先醉人三分。
陆鸣深吸口气，又缓缓吐出，面上这才露出满意神色。
“好酒，好酒，等下山了，我再去你那拿一坛。”
——竟是商量也不曾。

诨是个土匪【给人一直掇到亭子外头去，也不过笑骂一句。见开了坛，满是无奈的道】这里多不便利，要喝也得下山收拾桌齐整菜色。
【抬脚往下山的小径行去，沉下语气，换了正经话头】我在光州城这许多年，懒困春光，醒醉更无时节，别无抱负。近来常思虽不能如兄“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看一看走浪千里之黄河，万仞嵯峨之天山，于壮阔河山间游历一番，方不枉生为丈夫一场。这行走江湖的许多路数门道，还须兄与我细细说来。
————————————结————————————————————————

承平元年 秋末

【经过那一夜泥泞里的跌宕，在生与死之间的徘徊，他差那么一点儿就要屈服于心底的悲切与懦弱。活在黑暗里的人，哪怕只有一丁点儿的光明，也总是那么的让人想要将其握在掌心。还好，他没有放弃，还好，他的固执与倔犟，坚定了活下去的信念。】

【这一觉，他睡得很沉，也很舒服，舒服到在睡梦中都开始有些惊恐。这不是像他这么一个活着的人该拥有的安逸！这么一想，他兀自惊醒，张大了眼睛，大喘的呼吸证明他确实活着。】

【看着头顶的帷幔，摸了摸身下的被褥，他居然能睡在床上？】

“你醒啦？”

【他转头看着那个说话的人，比他大上四五岁的模样，这打扮……是个道士？】

“怎么看起来这么呆……玄气长老该不会救了个傻子回来吧……”

玄气长老？

“可不是吗？昨儿晚上把你抱回来的时候，你可脏得跟个猴儿一样，还好凝丹长老看在玄气长老的面子上救了你，不然你这会儿怕是已经死了。”

【他吃力的消化着眼前道士的话，挣扎着要起来，却听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这人面带肃然之色，原本喋喋不休的道士此时也噤了声，喊了句“玄气长老”便退了出去】

【他想从床上下来，只是脚下不得力，直接翻落跌在地上，他又急忙爬起跪在这人身前】

玄气长老-清平

[清平回到太乙之后，便去了道场执掌科仪，片刻不曾停歇。观诸弟子在自己不在期间功课不曾落下，心中甚慰。待香尽下课，已经过去了三个时辰]

[正准备回房休息的清平忽然想起清晨带回来的那个小子，便在往住处去的时候拐了一下，去了接待香客的客房，正便入门就看到弟子出门行礼]

[青袍道人略微颔首后进门，却被突然跪在他面前的小孩，停住了脚步。他一言不发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小孩许久，初醒的身躯带着一身破败残伤，即便意志再坚强也抗不住身体本能疼痛颤栗]

你我之间，萍水相逢，不必行此大礼。

[进了门后，道人的眼光淡淡扫了一下室内，眼底深处除了清冷，也看不出其他情绪。只是放在床头边纹丝未动的汤药，倒是让他的神色有了些许微恙]

【就在醒来的那一刹那，所有的认知、惊讶、错愕都涌了上来，主在看到那个名叫玄气长老的救命恩人时，他作了一个决定。】

【他跪在这人身前，身上穿着的是观内不知何人的道袍、只是他穿来消瘦的身子，这衣服就空荡荡的，他撩起宽袖，重重的磕了个头】

救命之恩，当得大礼

而且……而且小子也有私心，我……我想求道长收留

【危险，生机，总是能激起他与生俱来的敏锐。他不敢看这人，甚至有些担忧被拒绝，甚至在电光火石间他都考虑好如若对方不同意，他便死皮赖脸也要留下来】

玄气长老-清平

[眼见汤药未食，他本想将这不知惜命的小子赶出太乙，谁知其之后重重磕在地上的一声闷响，带着之后略微谨慎小心的话语，倒是让这道人止住了令其离开的话]

收留？

[清平将身子缓缓转过，看着跪在那里头贴地面的小孩。这小孩虽然看起来瘦骨嶙峋，那道服穿他身上也毫无形状，但是这骨头里藏着的东西，却是什么也挡不住]

我乃出家一道人，红尘之事皆为方外，不劫富，亦不济贫，。

你求我收留，可有何说法？

他心里忐忑，他这辈子无依无靠，唯剩自己，一切思虑皆为己打算思量，他知道在这两年的折磨里，他有了一双让人生厌的眼神，每每他用那阴测测的目光看向那人，那人总会气得发抖然后是又一轮的鞭挞虐伤。他不敢抬头让这人看到自己的眼眸，他害怕那句相由心生，听到了这人的问话，他的嗓子干涩得快要说不出话，干咽了下去，这才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竖子无礼，道长尚有救命之恩未报，又想贪慕求生。。。。。。。”

“我，我不会要求白吃白住，我可以干活，干很多的活儿，挑水砍柴洗衣做饭都成，一天一餐便可，我，我可以睡柴房，真的。。。。。”

“我只想。。。活下去。”

最后一句声音渐低，说得满嘴苦涩，可是，再艰难也好，他只想活下去。

——————————————————————————拉线，不戏了

——二十年前 春——

[周家少爷盛情邀请，加上双方长辈有意让二人亲近，赵定曜就这么在周府住了下来。]

[几日下来，已经彻底和周容暄熟悉，对于这个只长自己几个月的兄长，敬佩有之，倾慕有之，信服有之，渐渐便有了想要效仿的心思。]

[如今的赵定曜，大约比福禄更像周容暄的小跟班。]

[渐渐释放男孩子天性的赵定曜和周容暄已经不满足于在自己院子里玩了，同长辈知会过出去郊游，一路连跑带玩，不觉中就来到了九华山。]

[护卫带的自然是够的，两人也只是让他们远远跟着，周遭并无匪患，故而护卫也识趣的不来碍眼。]

[第一次出来的定曜只觉得山高林阔，哪里都新奇有趣。双颊兴奋得异常红润，牵着周容暄的手沿着林道前行，双眸中满是跃跃欲试的新奇]

容暄哥哥，我们去哪里玩？

两小儿亲厚，当日玩耍过后，赵家伯伯亦是有意促成容暄定曜相伴几日。此正得了容暄意思，许了家长应和。故此，定曜便在周府住下，与容暄同院而居，同起同卧，同饮同食，同学同功，同嬉同顽。

共赏了池中鲤，共看了麒园春，也顽皮深夜斗酒，也冒失折了花木。自然，这都是容暄带头作样，叫那定曜学了许多顽劣去。当时只道是乐事，未曾虑及教坏了赵家儿郎，于尊长面前如何分说。

还念这世间意趣太多，繁花入眼，各自煽惑，引人品察。

九华山距周府不远，去岁方随了母上去礼佛，让那绮丽景致落了心头，于未见天色之少年而言，便是人间至景，定是要叫定曜共赏一番。

连日被定曜一迭声“哥哥”喊着，便觉自己真成了大人。当日便带足了随侍，携齐了一应用度，也不叫大人陪伴，只当自己已能如同父亲一样，撑起天地。

九华山，峰奇木秀，石峻林深，千年百年山，千年百年树，日日新流水，株株萌稚条。少年轻巧，精气勃发，一路游跃山间，竟也不觉得累乏。

及至行至山中，有清溪缠越，有险石作伴，正是缺一株好木来守。

绕地转了几圈，心中忽又生主意，举首望着定曜笑。

“定曜，我们在这儿种一棵树吧？”

[孩童天性爱玩，何况又是男孩，淘气更甚。几日相处下来，定曜性格虽开朗许多，仍限于容暄面前，在其他人面前仍是腼腆拘谨。]

[定曜本是家中嫡长，性内敛乖巧，却并非不谙世事，自知晓什么是规矩什么是出格。但知道是一回事，与容暄共犯又是一回事。有亲近之人陪伴，即便是错事，做来才有无穷意趣。]

[那一声“哥哥”，倒不是随意呼来，自然是心生亲近才愿出口。既是情愿，便是唯马首是瞻，并无二话。]

[这些年因身体孱弱，加之年幼，鲜少出门，尊长虽有心多予历练磨砺，总是因身体缘故作罢。如今身体调理妥当，不需长辈提点，自己也有此心思。]

[其实与容暄并不差几月，定曜并不想一直躲在容暄身后。]

[按下这些心思不提，一路游山玩水，美景醉人，流连忘返。坐在一块大石上稍作歇息，便见容暄绕着一块空地打量半晌，不知是又想出了什么好主意。]

种树？

[定曜眨了眨眼，歪头思考片刻，忽而双眸一亮。对于种树的意义并不了解许多，可一想到与容暄同种的树苗随二人一同长大，便觉得欢欣雀跃，难以平复。登时从大石上跃下，疾步至容暄身前]

好啊！我们种什么树呢？

时乃初春时，地为灵杰地，养一株树木，正是合宜。

只是定曜一句话，倒是被问住。年岁所限，学识不足，所识所知树木，不过那几种。

指磨下巴，负手缓行，绕着那大石头转一圈又一圈，浑然不觉，这情态把父亲学了个十成十。一门心思，只虑心中所愿，本是要一株新奇别样的，可着实又想不出。

一圈转回，望着定曜满目雀跃，一脸兴致，更责自己学识浅薄，不能说出个有趣的让小少年开心。

虽是初春不热，奈何一路上山，走的急，跑的快，还是惹出了一头一身汗。抬手抚去他额间一颗汗珠，心中暗暗拿定主意，以后定要多读书多识记。

身影渐短，日头渐高，两人又一直不得闲。看着定曜小脸红扑扑，汗珠亮晃晃，陡然忆起一个妙趣来。

抬头望了望，不远处有棵幼株，枝条细细长长，正趁手。一边踱过去，要折那枝条，一边去问定曜。既然不知道别的树，就种喜欢的也好。

“你说呢？你喜欢什么树呀？我们种一棵定曜喜欢的吧。”

[已经惯了什么事情由容暄拿主意，可见到容暄这幅沉思模样，纵是表露不多，也知晓是教这问题难住了。]

[这时，定曜才察觉这样并不合适。怎么能这样没有主见，为难容暄哥哥呢，他不过只比自己大几个月罢了。想到这点，本就因为艳阳高挂而红润的面庞更加热烫，暗地里下定决心，自己也要有些主意，不能将事事都寄托在容暄身上。]

[时辰已近正午，二人又一刻未停，额角汗珠早已显现，虽然习惯了容暄的亲昵举止，可还是微有羞赧，右手食指在身侧几乎要把衣料都蹭出个窟窿来。]

[目光随着容暄，脚步自然也亦步亦趋。容暄所见幼株自然也看在眼里，正当他欲移栽，却不想他的手伸去的方向竟是细嫩的枝条。]

[一时心有戚戚，心生不忍，忙伸手抓住容暄手腕，本还不甚明晰的念头脱口而出]

金桂！我们种一株金桂吧！

[拉着容暄的手走回那片空处，认真开口解释]

秋日里大多数目皆落叶求存，唯有金桂不仅常绿不落，且还要花开香郁——

而且，我爱吃桂花糕……

[说到这，不免羞意又重，抓着容暄的手指更是连按不停，可目光却并无躲闪，满怀希冀的看着周容暄]

好不好，容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