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明殿——二皇子居所

= 文兴四年 春=

客串  宫女   沈香

[凉雨多织，黄昏云走极快，晚霞艳如一匹绯锦，风作一把剪子裁来，绎绎锦绣抽丝而散，万象更迭间，庆宁宫檐牙高啄，万椽曲折相接，似盘节苍龙自九天降临皇城之内]

[偌大宫殿，低处看来只无限空阔。宫廊繁复勾连，东西二侧，贯通纵横，错综步道回廊交错，还记初踏宫门，行步其中时时惶惑而生怯，总惊心下个步子到底到往何方。]

[日夕墨色内半坠颜光，一尾金纱天际鲜亮，似将连日残余雨汽尽收，待沉沉云端一痕星子翻涌明媚，昭告如夜将至，重重更阑交鼓次第击响]

[阙楼高叠，枓栱长道，宫人们穿梭在内秩若雁行，分岔处又碌碌各往其职]

[广风中，一细青裙纤合如苞，迎风绽起漪漪袖摆，凝神听鼓槌声咚咚，知时何许。垂颐含颈，裙下莲步谨踏规度，雪青缎鞋一级级拾阶，每隔五步，燃一盏宫灯，酥手冉冉执一支星火递送灯芯，良久而去，身后燃起长串长串烁闪橘光，光影朦胧游若天河环绕]

[十三采选掖庭，家中只余阿娘和弟弟，寻常门户更无依靠，十五配至庆宁宫，做了负责洒扫的下等宫娥，领些微薄俸禄还需贴补家用。没那些家世好的女儿家命好，便一味通透的伏贴听话、付以谄媚伎俩，如此避去尘灰兜面不见天日的差事，得来在宫道伺候灯火的机会]

[再往前折去二十步，是承明殿，二皇子的居所。]

[纤腕一曳，还是着意一理净色宫衣，亦知卑微。为着哪怕一分遐想，莹颊登现清甜蜜光，漆眸黠黠流盼些许期冀，指一抬胸前雕花托案，灯色百转，翘首向前，姿态更盈盈]

这雨一直到晚间才歇势，连下了几日，就如身体里缠骨不去的病，阴湿不爽，阿留掣伞，挡去零稀雨意，戏说明日定是向阳天，换我嗤笑，道他比钦天监还能推算天象

“奴才陋艺献丑，以搏齿乐，殿下病体见愈，福泽必能拨云见日，奴才不过借花献佛罢了”

“惯是油嘴滑舌，难怪母妃常数落你，说我都让你教坏了”

见他呈状惶恐，不再逗趣，回殿仪中踩位倚栏处，朝目正对庆宁殿，空悬的青宫看上去都缺失人气，孤零零矗立，使我回回经过都忍不住眺望，彼时最后一抹斜阳划界，庆宁殿半边晦暗半边涂塑金身，阖殿金瓦融在余晖中，亮堂的拧成一束光，像是与黑暗翻涌纠缠的巨龙投来惊鸿一瞥，日夜苦等恭候它新的主人

很快，夜幕临降，最后的光影也吞噬，一路攻克过皇城，将我恭立肃直的身影也含罩，阴影下的面目模糊不晰，我偏头说了句话，阿留诧色微抬，又匆忙低下，这忌惮像是撞见隐匿在黑夜中的狩猎者，眼中那毒性的光

回殿的行程并未耽搁太久，但阿留一路未再多言，许是还沉浸在惊问里，连表情都份外收敛，兀自好笑，回念起方才一问，张扬的唇角并未觉得不妥

彼时我问阿留“你既然说我福泽能拨云见日，那这庆宁殿的天何时能为我所拨”没有得到回答，也无需得到回应，因为答案自在心中，无以憾动

沈香

[直颈而觑，掀起鸦睫欣然朝前一睇。逆风在抄手廊处打着旋儿，须晓四围烛色一并像暗夜睁大狰狞目的浮屠兽，视线尽处垂花门内走出一道暗影，两侧宫灯穗子扭似暗夜红艳妖异的蓼花，分明身体有本能引诱蚁噬般存在，然而此时妄怯退步，等待我也将是无尽枯时日直到颜貌萎顿混沌终了一生罢了]

“小香儿，咱家对你的用心良苦，可要好好把握咱家的安排，若二殿下对你青眼有加那自然是好”

[暗中柔浮细语卷暧昧，听来当真悦耳，不啻抛来一线长久泥沼求生祈望，未想竟如此之快]

[黯红宽袖阴云一片湿滑笼罩，不怀好意覆上我手正轻拢慢捻，一贯乖驯顺从，清目抵着对边官袍圆领，贪婪地露出魂灵里的真切，若丝萝在心地早是根深，依服色样制居五品宦官，可知像我这样的宫娥在庆宁宫一抓一大把，得其垂目一顾终不悔，坚于内心，神色诱来娇软青涩，低颌腻味着奉承应对]

奴得阁长大人青睐，实乃无以为报

[护着托盘上那点亮无数灯火的琉璃灯，眼内碎片似的清光不起一丝反逆。我家世凄苦难言宫门内无甚姐妹情谊，有只是人前人后一片讥讽排挤，我承认自己卑贱，凭姿色挣扎至能及岸上，是我本事]

[日后如何摆脱欺辱。既便无才识也猜到这阁长大人的野心，庆宁主位若真是这位二殿下的，他也将受益无穷，而我不过是他试探着送上讨好的一件物什。笑靥承转在他勾起下颌的指端，假是媚意讨好，但闻他呼吸一促，靠近来半真半假的对我森森胁迫道“若不成也是无妨，咱家房中正缺个可心人儿”]

[匿在雕纹镂隙的指尖一麻，木然间狠狠掐出痛意，雀起之心当首遭腊月冷水泼的透身凉，才醒悟妾身如蓬草随风倒的命不觉已紧紧捏入对方手中。他的确做了用力推手，一捧将我送至承明殿最接近贵人的地方，恰昭阳殿那位娘娘身边的抱夏姑姑突叫过几个宫女去问话，故而才生出一漏隙让人斗胆捡空]

[密着心极力忖度平日记下关于二殿下的喜恶，身已置灯火通明的殿室，未曾涉足，富丽华光萦绕若翩翩起舞，琉璃屏设烫金折枝花眩印目中，烘起骨髓肌肤源源至心尖那甜若鸩毒的渴求，待爇好沉水香，腰肢弯作杨柳枝，裙裳青青流淌铺开，鬓影殿前一俯，露出颈上花瓣般柔嫩娇肤，躯之柔软至极致]

回到承明殿，阿留连打几个喷嚏，想是替我遮雨时浸了寒，被打发下去休息，伸臂由人宽衣，却不见平日近侍的宫女，兴问下才知是母妃召了去，攒丝古怪狐疑，未待散又觑到半屏外跪着的人，眉间细动，却是蓄了细究与审视，在涩意未褪的眼角，已初绽锋芒，有心领神会的上前释疑，道是秦内侍知道承明殿抽了人手，恐调配不足，这才添人侍奉

挑眉出了然，即刻未作理会，而是等换上广袖襕袍的常服后才渐回味出意思，咂摸好笑，转身看到那头仍作抵姿，才开口赦令，招人前来，见模样果然出挑，心里对秦放那只老狐狸的鄙夷又添三分，不过想到他即管着整个庆宁宫，总要予几分颜色，一些不可明说的心意承也就承了，无伤和气，毕竟哪个奴才不愿抱主子大腿，何论储君未定，以我长序，或有一争之力

有宫人将早备好的姜茶呈殿，被我临时起意的眼神止步，目一偏，改任接令

“你去端来”

沈香

[殷勤以额抵地，目内余色尖锐点在一双登云纹靴面，即刻乖觉。屏气噤声呈一幅妩态跪拜蹙金织绒大红地毯上。身体俯下弧度沉落，带起殿内干爽清香，低垂视线里鎏金绘彩，自屏扇抹开大片耀耀流丽辉晕，皆似描了金边的云翳，缥缈然几重绛纱帷帐泄去光影，彩金潋滟的鸭口炉内新爇香片，飘飘云雾吞吐出霭霭乳烟，烟雾降落着迷蒙与无边虚想，待在这儿初体味花团锦簇，那日以继夜的辛苦酸涩，模糊间为荣华饱满一团轻裹，当真是心旌荡漾]

[最下等宫婢身上素净至不着一丝罗绣，连鸦黑秀发也只一根淡青带子缚起，无饰无妆，一星半缕绒花都不配拥有。眼尾一颗朱色泪痣反倒为不描铅华的脸容增添秀媚一笔。长久持艰难俯姿，比数九寒天双手高举一盆冰水跪在庌庑台阶下容易许多。非泥胎石塑般的木讷，上位无召难以进退，偏是蕴着紧张窃自在低处稍稍抬眸分寸，那一双靴踩过留步的前方，虽半个屏设相隔，窥屏上颀颀身影绰动，扬起袖风露一截腕再一振臂，胸口不明就里焦灼，及修长手指气度尔雅挽起袖袍，视线不敢逾越上移，明珠缀在前方绣囊上摇曳，其上所绣仙鹤纤羽栩栩墨白如生，珠光折着精亮灯色，直刺眼中时，惊慌着将颈沉得愈低微]

[领悟得召如蒙大赦，惶然蹑步暗自咬牙忍膝上酸痛，化作步步轻盈向前，不知为何心中那分惊慌仍未定，忽得一句所指，却好将迷惘牵引，亟亟连忙颔首轻音一喏，背脊渗涓涓薄汗粘湿贴身小衣，双手轻托瓷碟，垂睫眸光融入描彩瓷盅，瓷纹浓郁，眼底繁复变化一念间，足尖迈至两步之距，如箭在弓上将拨之一发，若赢得贵人心意，不济日后也衣食无忧，依依低眉顺目，泪痣像朱砂一般贴在上扬眼角嫣然欲飞，倾身一屈膝故意又近些在他前，唇弧羞怯]

殿下用茶

[娇语吟吟，舌尖若着酥软蜜糖辗转唇齿，双臂宽袖自奉茶时，一分分自雪白手臂滑下，其中意味昭然，任君采撷。临前锦绣系在这位殿下身上，慌张搜肠刮肚想用什么为前路再添一把薪，门第毕竟低薄，身后秦阁长威逼利诱已不得脱身，拼着未拂却之意，即便如此陌生惊心，目珠决意一动，擅自贸然启唇]

殿下乃庆宁宫之主，亦是奴等的天，可否就让奴留在殿中伺候您

[庆宁宫之主当以庆宁殿为首，这是阖宫鸦雀蝼蚁都知的事实，奉其为主为天只讨个口舌之喜，他若欢喜了哪怕只为之一笑，便有望脱身岌岌尘芥之流，斗胆一试拿前路一搏，又有何不可言呢]

她近前来，我方瞧清她眼尾泪痣，生得凤眼狭长，一笔挥就的迤逦，着墨于前而轻描于后，本是寡淡，却让一点朱砂妙笔添花，瞩目忘返，只是当齿唇一碰，碌碌野心衔在腻语谄媚中和盘而出，清姿刹那决堤，频频留色的眼神也在洞悉中一下攀冷，话不掩心，随即讽笑一声

“这话也是你能说的”

毫无设防的掀掌，打翻那杯茶，滚烫的茶水混着辛辣味忽盖殿中薰燃的沉香，气氛亦随之陡变，满殿宫人惶跪，而承怒由头只系咫尺之人，腹中荒唐可笑升至喉头一呵，再睇去只觉她浑身上下写着愚昧，徒有虚表的皮囊也再难入目，夹睨的眼透着嫌陋，斥声无情

“轻狂事物，也配、滚出去，别再让我看到你”

多余的提点都无奉，他秦放若通晓原委还不明意，那他也别再庆宁宫当值了，发配去种菜都嫌脑子不够，安排这么个人进承明殿，到底是巴结我还是害我

沈香

[容靥如梦似幻覆上玉山岸影，掩眸难禁一汪蠢蠢欲动的春泽为近在咫尺的呼吸掀皱波纹，而不同往日活在鬼域的阴冷潮湿，周身溺着温潮浮起，轻软宛若片云彩从天上来，随着那云霓一路扶摇直上，惊动观见，梦崖星河畔的仙府已在不远岸首，汲满想往的眼尾琢力向上盈冶一眄，推波助澜想快些到岸，眼角晕生殊色妖调的花时将姿容盛至朱颜深刻，热络气血已奔涌舌尖字句灼烫灵巧齿关，未施朱红的唇瓣嗫嚅低贱无比的讨好，惘想不多时即可结束一切惶恐低微，痴怔着心臆，缠绕丝丝雾水虚浮间旋足起舞]

[只一个瞬腾起疾风骤浪陡然劈落，一句好言在碎瓷片影当中被惊雷击得粉碎，往最高处一眼正恋恋不舍停在勾勒怒色的颌弧，玉光生冷可怕，楞在讽声之中，轰然心胸再多盘算分崩离析，齿间含着深颤，睫帘摇摇扑朔像零落秋风的枯干叶片，风一揉雨一打就碎到体无完肤，保持屈膝之姿的薄影被灯火惨淡剥落下去，四围销金缕彩扭曲成一根生了尖锐舌刺的长鞭，鄙夷一下下剐开心上模糊血肉，无助的跪倒在一地瓷片上，两腮挂着莹莹泪珠，不住叩首]

殿下.......殿下，恕罪啊

[哀哀哭求，一念及秦阁长定是庆宁宫在某个角落暗暗观望，躯身一个激灵，鼻息嗅到苦姜味哀凄酸楚想到家中阿娘，惨白脸庞泪水涟涟流溢，哽咽着泣声向面前用力叩拜，这唯一生路在无知之时变成了死路，惶恐自天端彼岸被打落，不过比得承明殿里芸如尘芥的宫人，我不过是云泥中垂死挣扎的虫豸，双膝不避毯上犀利碎瓷，撑起手臂，勉力膝行着与锐利血腥摩擦过去，在还能挣扎的边缘，双手有淋漓血水以身上青衣拭却，脉络浮突的手背颤抖抬起，咬着失了血色的唇，眼尾缀著泪痣凝成眼中滴落的血泪，指端前伸，往那登云纹靴面抱去，凄声]

奴不敢了，奴真的再也不敢了——

我之怀据私心，在母妃面前尚不能明敞，亲近如阿留伴侧，亦讳莫如深，即便是人人皆知，人人皆往的道理，也不应由她身份口无遮拦，遮去权欲野心，遮去步步为营，好似翻手覆手之易，凭她眼挂高枝，便理所应当，这浅陋目光倒也罢了，更紧要是此话若在承明殿传出，便勿论什么缘由，轻狂帽子都扣在我一人头上，置诸皇子何地，置父皇何地，愚女如此，教我如何不憎

迁罪之怒油生，在她仍不知好歹的进犯里沸起，赫然抬脚一踹，断其求路，致仰面磕地，瓷器碎皿舔割了血，沾去一身狼狈，披衣拢身，少年身骨渐长，薄肩尚未抵天，却无阻居高临下的气度，不消说添柴的火烧在眼中，势威更盛

“都愣着干什么，拖下去”

众人反应过来，方匆忙履职，我平日甚少私下打罚，这还是破天荒头一次，这笔帐当记秦放头上，喝他色令智昏，识人不善，有宫人上前，左右将她挟持，膝上割裂的伤在重力拖行中反复摩擦，我终是将挟厌目光移向了地，两条血迹蜿蜒入目，压过了一室明烛，半陷晦暗

[云丝滚边的华袍掀开，胸处痛意袭来，冰凉滑落的泪骇得嗓中忽失了音，肘弯坠地时将地上瓷碎和几泊水重重溅开几分，指尖蜷着温黏，浑身骨头瘫软狼狈泅似一滩死水，先前种种富贵景成了幢幢压将下来的诡影，耳目轰鸣任瑟缩肩臂由两端捞起朝来时路拖行而去，香雾扑入口鼻成甜腥味寸寸舌尖蔓延，双膝钻心之痛让银牙咬破唇瓣露出血色绮丽，再是无气力哭，仰眸看到的是宫长尽处满萧寒]

[更深露碎，庆宁宫的灯火燃至过半，亦积了厚厚烛泪。守更老宫人正领着他的徒弟，一路把宫灯内的烛火拨得暗些，又一路把凝固蜡水用刀具刮除。年轻宫人问老宫人“师父，昨夜那宫女在承明殿偷盗，秦阁长为何非得把咱们整个宫的奴才都调出来看她被打杀”，老宫人手下刀刃刮出单调的声音，老生常谈“以儆效尤罢了，谁知背后藏着什么事呢，你且记得在这宫里管好自己的嘴才是保命之本”。]

[天明时一轮丹日喷薄云海而出，长长宫灯皆尽数熄暗成一缕烟，而这一晚总也会有新的点灯人。]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