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府-麒园（荆湖路）——周容暄

——二十年前——

[那一场风寒将养了一个月，才堪堪见好。母亲虽心疼，但见到自家儿子性格开朗许多，到底并未多言。如今到了读书年龄，也是该寻个先生来教书。]

[定曜倒还记得与容暄临别时的约定，大约与容暄哥哥一同读书的诱惑太大，竟忘了素日里对父亲的敬畏，主动寻父亲商讨同周家举办学堂之事。]

[此举倒是得了父亲夸赞。言之可造福周遭寻常百姓家。这主意本就是自容暄处来，又得父亲夸奖，心底自然对容暄钦佩又多几分。]

[只是学堂之事需准备良多，待一切妥当，又是两月过去，夏日已经携烈日煌煌而来。]

[管他何时，只要想到能日日同容暄哥哥见面，赵定曜就兴奋不已。何况学堂就设在周府，往来更是方便。今日学堂开学，赵定曜兴致勃勃的带着新收来还未取名的书童，一早就积极的坐马车直奔周府，连母亲叮嘱要带的点心都忘在脑后。]

春初那一回顽皮，混个透湿，又为保命挣得个力竭，本是身小体弱，秉气未全，到底吃了亏。风寒是好养，奈何又加伤了腿脚，父严母慈，说出话来都是软绳子，百般拘着禁着，也总是爱子之心，怕留了病根。一病百日，从融融初春至如今已是炎炎烈夏，方才算是痊愈。

霁雨初晴，这几日天清气爽，下得床榻，出得房门，见些天光。缓过几天，只觉经这一番细细调养，不但亏损全补上，身骨还倒又抽长茁壮了些。后园梅花桩上走走，倒轻易便是一身薄汗，心中还叹，到底气力不是养来的，只得日后多加习练，再积蓄起来。

回房换过衣裳，去应见父亲，所唤原为年前所提学堂之事。半月前已是定下，先生也已请妥，讲馆只设在麒园华然居。这倒便宜，又思定曜也会来读书，加之两家亲厚，该是能再住下相伴，不禁心中雀跃。

乖乖顺顺聆听父亲训话叮咛，心中也是暗暗拿定主意。定要好好用功，便是不为功名，也要撑起长子之责，为父分担，为母分忧。往深处再有一层，隐隐约约自己却也摸不清是何等心思，只一股劲气盈胸，是个支柱，立着要强之念。唯有自强，方能加护与人。

一早饭毕，率先去了麒园。将一众街坊邻里子弟都见过，其实大多不识得，不过是个虚礼。进到主讲正厅，捡了两个靠窗座位，再把两副文房用具摆齐。不去前院迎接定曜，只在此处候他，自是为此。

[周府与赵府相隔不过两条街，一炷香的功夫依然到达周府。在门口与周家各位长辈见过礼，被告知下次来学堂可走侧门，不需再多执礼，这才告辞直奔麒园。]

[到底是大病初愈不久，路上还未走出多远，额角就见了细汗。抬眼望了望日头，尚不是灼人的时辰，到底是自己这身子骨太差。每念及此，都要在原本刻苦练功的决心上再加几分，免得下次遇险，又成容暄拖累。]

[这一场病生得也并非坏事，身高足足抽长许多，念着这回就算不及容暄高，也该不差太多才是，迟些见面定要与他比上一比。存了这样的心思，脚步也轻快许多，不多时，便见了麒园的匾额。]

快些，我们到了。

[同身后的书童招呼一声，率先踏入园中。院内大多是周边人家的孩子，定曜倒是不甚认得，只简单见了个礼。周遭扫视一圈，并未见容暄身影，既是在周府，念其断无迟到之由，那便是在学堂内了。]

[一时心急，顾不得书童跟没跟上，撒腿就奔向华然居的正堂。果不其然，进门就见到那道熟悉身影，带着那个木头一般的福禄在窗边忙碌，顾不得散去面上汗热，忙是一唤]

容暄哥哥！

[疾步至其身前，凑近了才发觉，容暄也长了不少，这一比对，反而照之前比之更矮了些许，不由一脸沮丧]

本以为能与你同高，我却忘记了，容暄哥哥也是会长高的……

麒园林深，流水沁凉。华然居，隐于山林间，筑于溪水畔。启窗束帘，风一过，满庭草木清气，正是适宜敛心凝神，读圣贤书，习光明道。

童子易欢爱闹，便是来读书，天性亦难抑。零零落落轻笑低语散在林深处，漾在水烟里，只待先生来管束。

原是时刻瞧着定曜前来，久等不至，心中已经有些发急。周赵两家本不远，算着时辰，此刻该是到了才是，定是又叫长辈们阻住了关怀病情。

低头抚摸案边食盒，余温尚存，再等下去可就要冷了。正可惜刚出笼的荷叶糕，定曜怕是无法享用，恰闻他一声唤。

举首抬眸间，面迎清风，目见华光，欢欢腾一团明亮，如风携月，疾步而来。

“定曜！”

探步上前，竟也顾不得福禄未及闪避，被自己撞个趔趄。双手紧紧抓握住定曜双腕，把人上上下下细瞧一番。眼前人丝毫无有病态，分毫不见颓靡，一颗心终是放下。

定心清智，这才发觉，定曜竟是变了模样。几月不见，眉更俊修，目多深定，粉团一般圆圆脸庞也似拉长几分，往日团团稚童不再，已是隐隐一副少年模样。

闻人言，又见其神情可爱，反倒笑起来。好似已然印入习性里，抬手便在人脸颊一捏。温热触指，才惊悟，此时广廷人众，不似两人玩闹时。撤回手，牵住人手腕，拉回到位上坐好，又忙把那一碟荷叶糕取出来献宝。

“快，还热着，我就怕你来迟了呢，临进麒园才让出锅的。你先尝尝合不合口味。”

[凑至近前，自是忽略了一旁的福禄，满眼满念都是容暄。迎其目光站好，知他心忧己身，便由他打量。同时，目光也上上下下将人查了个遍。]

[到底正是长身子的时候，不过几月不见，容暄整个人都高了不少，许是因那一场大病，面容也清瘦了些，可眉眼间更见成熟稳重，还有那一抹熟悉的亲近之意。]

[也不晓得外人如何觉得周家大公子不易近人，明明和自己那般亲近……熟悉的触感落在脸颊上，愣愣的感受着这种不曾与旁人有过的亲昵，脸颊又不受控制的烧起来。这一烧，便什么都忘了，只傻傻应下容暄的话。]

哦，哦！好！

[荷叶糕软糯清香，温度刚好入口。只不过才吃了一口，还未来得及评价，就听得门口一声埋怨]

“我的少爷，您享得口福了，可叫我好找。”

[这会儿赵定曜才想起，自己并非一人来的。抬手把书童招至近前，再将口中剩余荷叶糕囫囵吞下，拉着容暄的手将自己的跟班介绍予他]

这个是我新收的书童，

[目光不受控制的瞟过一侧脸色不是太好的木头福禄，继而转回容暄身上]

还没取名字，容暄哥哥帮我拿个主意，叫什么好？

双肘支案，托着脸，望着对面定曜用那荷叶糕。案临启窗，晨光虽已现，麒园林荫浓，只点点碎光，随轻风漫洒，落人发上肩头。

荷叶糕尚有余温，只这么摆着，便是阵阵清香缈缈，正是绵甜沙糯，净和不腻，最宜入口时。见得定曜终是得享，方是开怀。

一阵风卷来，一阵草木清气，一阵初夏浅暖，一位小少年。

他唤及定曜称“少爷”，尊恭的明白，语调却太过亲近，言辞却太过随意。缓缓抬眸望去，放出两道目光也似初夏溪水尚未温。

只见这少年且做书童打扮，目光未及再凉一二，又恰逢定曜话语入耳。细听了定曜言语，缓缓垂眸，收回两道寒凉。

书童，却也是少不得了。

任人牵着近前，再细瞧着这小书童。眉目倒也算得上周正，不似刁滑顽劣孩童。对此人随侍定曜读书虽是稍稍放心，然则，思及“随与侍”，“陪与伴”，心中莫名一股不畅快，偏又琢磨不清。

这初夏日竟已如此燥热，三两只鸟儿停在窗外长枝上，唧唧啾啾，扰人清净，惹人心烦，哪里静得下心来想名字。

可定曜既然开了口，容暄必是要应的，偏还要做到让人能得欢心。“自己的人”欢心了，自己也能得畅快。

“福禄，先斟盏茶来润口。”

抬手为定曜抹去唇畔糕点细渣，心中正思索这名字。喊了福禄一声，心思一动，倒有个现成的了。

“不如就跟着福禄的吧，福禄……福禄……叫安康吧，都取个吉祥。”

[赵定曜自小体弱，虽在府中受诸多关照，可到底是深宅大院里长起来的，纵然之前性子怯生，识人观色的本事还是有的。此时容暄不过眼色微冷，就足够自己伸向荷叶糕的手一顿。]

[倒也有一瞬的不解，转念便想清楚了缘由。大抵、与自己不待见福禄是一样的罢。]

[可到底于自己而言，容暄是不同的。别说是给随侍起名这等事，便是自己房里的一应摆设，在赵府也无一人有资格置喙，唯独容暄破了例。此时见其与己有同样想法，心底反倒滋生出一丝窃喜来，不知由来，不知归处。]

[这书童却也不得不备，一家长子，总该在身边有个心腹，不指望能护身杀伐，好歹也能省去许多跑腿的糙活儿。]

[听其唤起福禄，目光不由转去那木头一般的少年，再扫过自己带来的这个——嗯，到底是自己挑的，瞧着要比那木头灵巧多了。]

[目光来不及移回，唇角便有温热抹过。转头便对上容暄灼灼目光，其中包含深意难名，不知为何，面上又是一热]

嗯……安康好，安康好。

[一时慌乱，不知作何应对，只喃喃念着这名字，片刻才反应过来——跟着福禄，那该算是一脉相承的名字了。想想自己的吉祥如意，骤然就有了“与他本就是一家，自该如此”的心思，眼底的喜意爬上脸颊，抓着容暄的手欢快的定下，至于名字本人如何思虑，早就不在自己的考虑范围。]

好，就叫这个！福禄安康，福禄安康，真般配！

[话落，仿佛怕人察觉到自己的小心思，忙转头对向身后的小小少年]

以后你就叫安康了！还不谢谢周少爷赐名！

一面将话说完，一面将那荷叶糕碟子再往定曜面前推去。他那一顿，自然是避不过容暄眼目。只是已经明白是自己脸色惊着了小少年，心中有疚，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化解，索性把那碟子再往前推推。

“都是给你的，先生怕还是要晚些来，你慢慢吃。”

有些笨拙，可还是想着要缓缓他那一惊。这一强为，难免露出个不似常时的容暄。眼神也不似常时安定，笑意也不似常时淡然。在人臂上略捏一捏，稍停几分，再抚一抚，全也是一派涩滞不自在。

“养了这些时日，也还是瘦。觉得合口味你就吃完，多吃些才好养身体。”

自觉示了和善慰了人心惊，这才收回心神去理会那立于一旁执礼答谢的书童。

果然是定曜教得好，这小书童确比福禄有些眼力，也更乖巧些。此刻略低着头，不高不低，正是个合礼姿态。

再瞟一眼旁边福禄，指着他能见好学着点。奈何他与这安康不同，这是从小一起长大混惯了的，虽是处事绝不含糊全可依托，可如今到了这年岁，于这些主仆礼仪，及至进退分寸，却也着实该调教了，免得将来带出去失了周家体面。

心里定了这个主意，暂且不提，只教两人退出学堂，堂外候着。

前日里见过了这夫子，据说是才高德盛之人，最最见不得公子小姐哥儿姐儿们骄矜娇气，定要拿出十分敬畏恭谨以奉，万不可轻慢了。

皆因书童展纸研磨，收拾文用是惯常，如今驱了书童，自是要与定曜解说明白。

“这夫子怕是要磨炼咱们，一应大小事皆要自己动手。夫子说了，”为学，事必躬亲“，没奈何，咱们听教便是。”

学归学，窗外鸟鸣悠悠，树影婆娑，清风漫漫，枝叶拂过窗格，对面又坐着定曜，自然就想起了一同栽下那小树，许久未见，也不知是何光景。

心念活动，抬手压在定曜手腕，微微倾身，注视着人眼眸，唇角带起一片笑意，又要拉着人作祸儿。

“哎，定曜，下了学我们去山上吧，日落之前就回来，去看看小树，要不要？“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