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巷

阳朔县城内主要街道，遍植桂花，八月到十月满街金光，桂香十里，客栈林立，热闹繁华。

————开戏

一直以来，没少听管家赵叔说起广南，除去惹得妃子笑的荔枝，其他吃食也十分有特色。赵定曜选了这一路，自然是抱着与周容暄一同品尝这些新奇吃食的心思，自入了广南，各式的点心菜品尝了个遍。

一早便与同行的护卫打听好了，阳朔的桂花蜜汁藕是一绝，再配上特制的冰粉，避暑又消食。

护卫们也知晓两位小少爷的脾气，何况已经入了城，便随两人自在，只由两人带着同龄的书童，一溜烟没了影子。

“容暄哥哥，我可打听过了，这一条街最出名的就是这一家了，他们家的桂花糕、桂花蜜汁藕还有桂花酿都是老字号，特别好吃！”

福禄本是戴罪立功出来的，这会儿倒乖觉得很，先行跑去为二人打点，虽说机灵劲儿差了些，好歹有安康陪着，倒也能放心。几人来得早，不过片刻便等到了雅间，方坐定，定曜就迫不及待的开始点菜。

“今儿不饮酒，这桂花蜜汁藕定要尝尝才行。容暄哥哥，还有什么想尝尝的？”

今儿本不是好天，一早便没见着日头出来，云虽不厚，看着倒不像轻易能散开，保不齐得有雨。

奈何两个少年人，正当天也管不住的年纪，漫说是雨，便是下雪，也只当看奇景，哪里肯把长辈们的管束放进心里。

本也是入了城，此地民风平和，加之两人也不再是不懂事的睁眼瞎，本就是出来历练，大人们自然也不认真拘束着，不过白叮咛几句，便放纵了。

一路上，只听得定曜轻言笑语，也忍不住笑笑的逗他。

“你在家时，谨慎端恭，这出得门来，怎的像换了个人，竟教我知道，原来我的定曜还能活泼如此。”

与人进了雅间，叫人上了壶清茶，一边亲自与人斟茶，一边笑看茶烟里小公子像模像样的点菜。

“果然还是拘谨了，以后我们定要多出来，这样你或许能长的更高更壮些。”

自小一起长大，定曜最知晓容暄口味，说的这两样本就是容暄平日最喜。只是两人亲厚惯了，宣之于口倒显生分，这份熨帖便自然的沉在心底，天长日久且去酝酿。

“这两样自是要的， 地域不同食材到底不同，做法也不尽相同，想是口味也是两样。我们且尝尝。”

这酒楼临着江水，大片白水映着灰白的天，一眼望去，天地成了一片雾白。雨势渐起，就有鱼儿在水面跳跃，倒是勾人食欲。

“叫店家做一道新鲜时鱼吧，再要些大虾田螺，既来了这儿怎能错过鲜味儿呢。”

赵定曜因着自小体弱，养在深宅，自是见多了内宅的尔虞我诈，故而在家或是长辈面前，难免拘谨乖巧些。而此时仅有容暄一人，于定曜心底，这是明明白白实实在在的“自己人”，便是半分伪装都不需，只将属于少年人的蓬勃活泼尽情释放就可。

可这端着的性子，但凡有个外人在，便不由自主的冒出头来，直至小二领了菜单退出雅间，这才微红着脸颊解释。

“在你面前自然不同，你莫要为这个笑我。”

窗外的雨声淅沥，临窗眺望，江边一片白雾茫茫，倒一时有些不似人间。雨天由来惹人愁思，但这愁还不待化成丝缕缠绕过来，就被对面的少年郎化成缠绵的糖浆，将自己裹了一层又一层。

先探身给人倒上一壶茶，打发福禄安康去一侧小桌上自便，这才继续开口笑道。

“府里的医师说，先天带来的病症已经彻底治愈了，今后只要常锻炼，个子总会长的。说不定啊，我以后会比容暄哥哥还高呢！”

孩童的话语，时效性大约撑不过一炷香，在桂花蜜汁藕端上来时，定曜就将方才的豪言壮语忘了个彻底。

“容暄哥哥快尝尝，这桂花味道好香！”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养成的毛病，只要定曜在身边，喝茶必然是要喝他手里的。定曜是自己人，且要天长地久，反正有人惯着，大公子可也没想着去改。

蜜汁桂花藕都不及手中茶，一口一口慢慢饮了，才倾身与人一起看。

“笑是觉得这样很好，活泼些我才真觉得你好了，小时候冻的那几次，我一直都没有放下心。”

一重蜜酿桂花藕，一重清蜜淋洒作色，酿进蜜里的桂花赤金色，漫撒在外的桂花娇黄金亮，倒是做的细致，这酒楼讲究。出来一趟，福禄也是见了世面，长进了些。

执箸细细挑几颗桂花放在藕片上，与人放入小碟。因知这小公子怕甜，又与人斟了盏茶推到手边。

“那我们这一趟出来，见天不闲着，有走了那么多山山水水得了天地灵气，可算是锻炼了。”

入口细糯，藕香轻桂香浓，蜂蜜里花香隐隐，果然又与府里做的不同味道。倒是甜的不腻，便又给人多放一块。

“确实好香，又不腻，莲藕清润，你可以多吃一些了。”

一时江面传来吆喝，一篷渔船缓缓来。

“哥儿可要尝尝这新鲜江鱼？”

渔翁不老，渔船不旧，一双孪生幼儿粉嫩可爱，聚在船头看景玩乐，颈间各垂着小小一块玉福袋，与江色同碧。一时又想与定曜幼时光景，难免心动。

探手把对坐少年手一握，抬眼笑。

“不叫店家另杀鱼，我们就吃他这鱼如何？”

正与人说笑，掌中便是一空，不需低头瞧，只要往容暄手里一看，便不意外的发现自己的茶杯须臾间就易了主。又不是头一遭，故而伸手去拿容暄的杯子，也是习以为常。

一杯茶饮尽，碗中已多了片桂花藕。金黄的蜜汁均匀的铺在藕片上，表面点缀着金黄的桂花，只是闻着便觉得清甜爽口。

定曜不喜甜食，但因着容暄极爱，便对这些也生出些爱屋及乌的欢喜来。

“你这般夸赞，那定是要多食一些的。”

咬下一块正细细品味桂花香浓，鲜藕爽口，便听窗外渔船传来吆喝声。探头看去，一中年正在船头望来，那目光，倒不似寻常渔夫般沧桑唯诺。定曜心下奇怪，只道广南水土果然不一般，随即目光便被船头那一对儿粉雕玉琢的娃娃吸引去。

昔年在周府，也曾与容暄同乘小舟，去莲池中躲暑，现在想来，如在昨日。

嘴角牵起一抹笑，恰逢掌背温热覆来，转头就陷入一汪揉碎波光的深潭中。定曜的脸倏地就红了。

“都听容暄哥哥的。”

那鱼如何安排自有福禄安康去张罗，定曜倒是对那一对双生子起了兴致，回抓容暄的手，眼见容暄瞳仁中映着的自己满脸期待。

“容暄哥哥，不若买了他这船鱼给叔伯们尝尝，顺带，叫这父子三人上来聊聊如何？”

手指一紧，把人手扣住，望着人笑眼不放。从来都知道，定曜这般乖顺是对自己独一份儿，而每回看到，还是把心窝戳个又疼又软。不管多少回。

雨不大，却也给江天披了一层纱。轻风润润吹来，没有萧瑟，送来岸边聚着些渔船里笑语，反多几分人间柔情。

听人话语看人眼神就知道，这小公子又是要怜贫惜弱了。思及他这样柔软和善，也是只在自己面前才有，更是生出万千宠纵，哪还有不从的。

回首望去，面上笑意未敛，却也收去七八分。招招手，叫那渔翁并两位小公子上楼叙一叙“鱼资”。

那渔翁身形利落，行动间只见矫健，毫无庸滞，并非常年渔猎可得。定曜该也是瞧出了些异样，才叫人来。一念起，又刻意紧了紧与人相扣的手指。

鱼儿自有福禄安排送回去，银钱自也会给足，叫人上来自不是为着这些。一时人来了，果然见那渔翁行止洒脱，言语从容，携着两个幼儿，不见一分拘谨畏缩。

与定曜对视一眼，待人近前与人让了坐，又与小儿要了点心小食解闷儿。一边与小儿细细剥着松子，一边听着定曜与人闲聊家常。

此人侃侃而谈，所问之处，对答敞亮。然而，依着两人如今眼力见识，自是难辨真假，只暗暗记下此人相貌。

这人倒也有心结交，顺着话路，竟叫二人为其小儿取字。只说要沾沾富贵人家的福气，这便不好推拒。

一口应下，心里打定主意要把这善缘结于定曜。心中一乐，转脸笑对着定曜，只对那渔翁言道——这位赵公子好才学，只管求他。

赵定曜涉世未深，却也并非无知小儿，最起码的行为体态、配饰贵贱还是瞧得出的。

渔夫的身手并非普通人，双生子佩的也不是普通的福袋。渔夫不是寻常渔夫，双生子也非寻常人家的孩子。定曜都瞧得出的，容暄自然也能。

对视间，两人心里已有计较。

言谈间才得知，原是家道中落，不得已才操持起打渔的营生。定曜心中不忍，便叫安康多结些钱，莫要亏了孩子身体，这会儿倒是暂时忘了，自己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

故而，当那渔夫装扮的人要求二人为其双子取字时，也未觉有何不妥。只是周容暄这明晃晃的偏爱，让赵定曜心底比吃了桂花蜂蜜藕一样甜。只是当初安康取名都着实让定曜为难了片刻，如今这几息之间，又如何有头绪？

但若当真取不出，又辜负了容暄哥哥一番心意，这于定曜而言才是头等大事。

转目望向窗外茫茫江面，瞧着微风细雨，赵定曜心头不觉浮出一首词来。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鲜鱼上桌，提箸给容暄挑几块鲜嫩的鱼肉，微微沉吟，转头开口向那父子三人道。

“才学不敢当，如今心下倒有了一对字，不知远舟、江清二字，可还用得？”

那渔夫倒是爽快，当即用了这对字，谢过二人后带着那对双生子离开。眼见着几人下楼没了踪影，赵定曜有些后知后觉的懊悔，是否将住址透露得太快了些。放下双筷，脸上带着明显的懊恼，抓住桌上周容暄的手，双颊都急得泛起粉色，忙问。

“容暄哥哥，我们这一遭，不会给诸位叔叔们添麻烦吧？”

容暄爱吃鱼，定曜自然是知晓的。鲜鱼上桌，第一口美味毫无例外到了自己的碟子里，这是多少年的旧例了。开始几年，也还与定曜相让，慢慢的也被他坚定的惯成了自然。

天光微暗，细雨如丝，着实撩人情思。一晃也这些年了，每思与眼前人点滴过往，胸中甜蜜似旧，亲近是一天多过一天，感情也是一天沉过一天了。

忍不住笑意便也不忍了，就借着吃鱼微微垂首。虽是低了头，也只是低到能让定曜看到这笑意的分寸。

“远舟”、“江清”二字一出，忍不住合掌相击，抬首望着自己的小公子，满眼得意，点头笑赞。

“好，好，二者同出一脉，又有依连。正是各自安好，又不可分离，兄弟二人用这两字，正是再合宜不过了。”

那渔翁自是高兴非常，双手覆在两小儿头顶，爱怜轻揉，只道圆满。

一时几人饭毕，渔翁很有眼力，也不啰嗦，带着小儿道谢离去。

刚叫店家上了茶来，叮嘱了几样定曜喜用咸口小点，才一落座，便被人抓住手。定睛一瞧，再听人言，原是某人被焦急忧虑激的现了真身，变回了周大公子的水蜜桃。

覆住人手轻抚人手背，挑一颗海螺形咸酥果送到人唇畔，顺手又在人脸颊一捏。这也是被周大公子坚定养成的自然。

因想着让人多尝美味，再吃点东西，怕他忧思食不下咽，便也不逗他。

“不会，放心。这渔翁虽则不寻常，可以我之见，能这样携养幼儿的，又能坏到哪里去？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江风透窗抚来，窗上白纱扬起来，窗外天青，眼前桃粉，青葱年华好人间。

“相信我。”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