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落湾

悬天白练直落千丈，其势壮观，飞瀑击石，溅起水花丈余。跌水山涧，苍色凝翠，有“迥与众流殊，发源更高孤”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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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西南去，山多，可游玩处少，几日风餐露宿，虽苦，但少年精力旺盛，兴致不减分毫。

路逢山谷，两侧悬崖耸立，无景可赏，且易遇山匪，两人便坐进马车里谈笑。

“母亲养的那只猫儿，时常跑我那里去骗吃喝，我便嘱了厨娘去给它做些零食，待它来时便喂与它。”

想到那趣事，定曜眉眼弯弯，尽是藏不住的笑意，迫不及待的要与亲近之人分享。

“教我习武的师父你也见过，素来冷着一张脸，猫儿怕他，每次见了都要躲开。那日啊，我才取了些猫儿零嘴儿放在桌上，师父便进来了，猫儿缩在角落不敢吭声，我那师父倒不见外，与我说话时，便取了那零嘴儿吃了几粒，末了还评价了一句——”

话音戛然而止，少年心性，总要在关键处卖个关子。

“你猜，我那师父说了什么？”

空山新雨后，初秋天，荫尚浓。

车马隆隆，响在山谷，鸟儿躲雨，也不出来鸣啾，更显得山空林静。天还阴着，风也不大，马车帘子任风掀着，一阵阵吹进松香雨清。

炎夏刚过，一场秋雨消些暑气，正解车中闷热。生龙活虎的少年，有此凉风吹着，也能安心待在车内片刻。

商队是路熟的，也有护卫之人，然则西南民风如此，行在这山中，还是小心为上。

两人也不闹腾，容暄靠着车厢，摇着一把折扇，半是与定曜扇风，半是观研扇面画景。听得定曜讲起那只猫，便也顾不得看了，只是依旧摇着扇子，垂目看着枕在自己腿上，仰面躺着拨玩扇坠流苏的定曜笑。

“他要怎样说？这小果子还挺好吃？这小果子怎的有鱼腥味？这果子倒硬，拿来磨牙正好？……”

那猫容暄自然是认得，雪白一团，长毛绒绒，碧蓝的眼，琉璃似的。那回见它，正跑在春日回廊木香花下，日头一照，真个身融轻光，直似仙家灵宠，讨喜的很。

“还是说，这果子倒和我口味，不如我去吃了吧，日后厨房再做了，也给我留一份儿。”

定曜最喜欢的便是不论说什么，容暄都会认真的回应。悠闲躺在周容暄腿上，搭起一条腿，随着马车的节奏轻晃，听着容暄猜测，想起当时的场面，仍是忍俊不禁。

“都不是都不是，他仔细品了品，然后说：咸了。哈哈哈哈哈哈……”

倒不等容暄反应，自己先笑疼了肚子。好一会儿，抹去眼角笑出的水光，这才继续与人絮叨。

“那之后，我特意和厨娘说，不要放盐，加些糖，免得师父嫌弃。倒是苦了猫儿，有人与它抢食，偏偏还不敢惹……”

片刻才收住笑意，隐约听到车外声音有些异常，猛的坐起身，掀开车帘认真倾听了片刻。随后眸光一亮，转身抓住容暄的手腕，明显是发现了好东西。

“容暄哥哥，应该是快到天落湾了，我听到水声了！听闻那瀑布极高极美，还有寺庙居于半山腰，我们要不要上去看看？”

马车窗口有限，送来的风也不过一二两。定曜笑的很了，脸颊就红起来，热烘烘的滚在腿上，正说着小猫，自然就想他像极了那小猫。

情不自禁在人发上一抹，又是久远的习性，在人脸颊上捏。

少年的脸颊已经不似幼时柔软细嫩，却依旧能吸着容暄的手指。反正定曜不反抗，捏了之后，又与人慢慢的抹那红晕。仿佛能抹去似的。只是，越抹越绯艳了。这人又笑的双眸含泪，水亮水亮的两弯。还是自己的小小定曜。

更俯低了些，腰背一紧，够不着，才愣住。原来竟是想去亲一下。还好，近日疏于练功，腰背紧了。

挺回身，重新靠回车厢，把折扇摇的宽大些，让风也把自己扇一扇。再把精神都扯到定曜的话上，在脑中描画定曜说的情形，还真把自己笑住了。

“想你师父本是个古板的人，他那一脸正经品猫食的样子，怕是说书先儿都不敢这么编。当真笑死人。也因着他这性子，倒也真不敢跟他讲明白了。你想的还是好，给他另作一味吧。哈哈哈哈——”

看着人突然靠近车窗，就想该是两人一直记挂的那瀑布近了。

车帘一开，水声隐隐。风里多了几分凉，蕴着水意，正是水旁风。

拉回来定曜。拿帕子把人笑出的细汗擦了，这才拉着人下车。

“先把汗擦干再下车，着了凉气可不好玩。”

收了扇子，塞到定曜手里。想想不知道要进山多久，又难料阴雨秋凉，便把两人薄披风也带上。

“走，看了瀑布我们就沿着这扇子上画的去访那古寺。”

对于容暄的亲昵举动，少年并未觉得有任何不妥。自己是喜欢与容暄这般亲近的，且霸道单方面的宣布只能有自己，这样才能占据周容暄的全部目光。

瀑布还有些距离，一时听不出具体方位，定曜正要探头出去细听，不防被人拉回车内，将方才玩笑沁出的细汗擦干。

定曜乖乖的看着周容暄，等额角的汗擦汗，脸颊已经再次烧红。还好，因着车厢闷热，容暄忙着拾掇两人的东西，并没有太过注意定曜此时的情况。

左右与周容暄相处时，定曜多半时候是这样的，其余人也司空见惯，只是着了两个护卫陪同，两人便一路朝着瀑布行去，

打开折扇，定曜有一搭没一搭的摇着，仿似自己也成了那才高八斗的才子，遍览群山，诗文惊世。

一路沿小路攀去，行有二三里，便见一道白练挂于半空，恰逢雨后云未散，竟是仿若自天上而来，砸在巨石上，轰鸣震耳，倒真是应了那句“疑是银河落九天”。

湿气扑面，自瀑布下水潭不远处往半山腰望去，可见葱茏之中寺庙飞檐，所谓动静相宜，令人不免心声豪情。赵定曜拉扯了一把周容暄的袖子，凑近他耳畔，想要盖过飞瀑击石的声响。

“容暄哥哥，我们去寺庙里参拜一番吧？索性也尝尝这水养出来的斋菜！”

此时雨驻，山中正清凉，披风自然只交予护卫拿着，并不急着上身。山径细幽，曲曲弯弯，渐隐荫浓云重。少年衫薄，手摇小扇，步履轻快，笑语片片。远去了，一双人似点点浮风，也随野鹤，翩翩又翩翩。

自幼晓得定曜喜竹，穿行林间，攀行岩间，见得奇枝妙竹，也折一枝来，插于定曜发间。与人贴首磨鬓发，观研那扇面时，鼻端尽是少年青竹香。万山万水，皆不及。

折扇不是什么名贵的，只因两人去闲逛，瞧见这扇面画的乃是当地地理民情，卖扇人言说是实景，便买来打算照这几处景去访游。及至此地，置身察看，果非虚言。

登高一石，近了那水练，上隐于云端，下贯于山间。水势雄浑，若千军万马呼啸奔腾，无风也袭来阵阵寒意，如刀临面，如剑过耳。拍水击石，声若雷阵，又似地动，一时仿若世间皆散。不觉间，已握紧身侧人手掌。

幸有热意渡来。人间尚在。

微微朝人倾身，收尽人嗓音，纵着耳与面被人暖热。手指点在扇面上，也与人大声回话，仿若呼唤。

“走，我们就沿着这条路。”

扇画访寺路三条，偏挑了一条最奇峻的。险路有奇景，才不枉少年。

待那山门在眼前，心底陡动，似牵动久远之前，又似指点久远之后。握着人手，立在门下，竟有一瞬怔愣。

险路有奇景，定曜对于容暄的决定自是心领神会，瀑布声震耳惊魂，定曜愿赏，却也不愿听觉受其摧残，与容暄相视一笑，便沿险路攀爬上山。

山奇路险，渐渐远了飞瀑，耳畔也算得了些清静，再转过最后一个弯站在寺庙门前时，神奇的是几乎再听不到那奔腾的怒吼，只剩禅音随风飘散。

这处寺庙处于人迹罕至处，自然来客不多，正因为如此，袅袅而上的细烟才将此处衬得如临仙境。

“容暄哥哥，我们这是登临仙境了呢。”

少年呢喃着，生怕惊动了哪路神仙，同时偏头看向身侧的人，生怕这人也登仙去了。这一看，正巧发觉容暄的怔愣，登时一惊，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仙境，紧着把人拉回人间才是正途。

“容暄哥哥！容暄……！！你不会要顿悟吧？这儿没有菩提树啊……不行，你不能丢下我啊！我们还有好多好多事情没做呢！！”

耳畔响起熟悉嗓音，声声呼唤里满是真实急切。漫说容暄不会顿悟，真要顿悟，也得被这亲亲呼唤拉回凡间。

紧一紧相握的手掌，转脸朝人笑。见人脸颊又红起来，不知是登山劳累，还是着急，只是觉得比天地宇宙里一切都可爱。如此握在手中，岂有肯舍之理。

抬起一只手，又捏人脸颊，柔声慰人。竹香尚在指腹，又给少年添一添。

“你就笑我吧！且不论有无那资质，只你一个，我便断不了舍不了空不了。走，我们去叩门，见一见那既断且舍四大皆空之人。”

那古寺果然当得一个“古”字，小沙弥着前引路，行来只觉从未见过此种殿宇。单就这建造式样，凭着容暄此时的见识，自然是辩不出是那一朝那一代的了。奇的很

山寺寂静庄肃，与定曜也减了言谈，左后两人之间只需眼神也够了。

虔谨礼佛上香，却也不求签。大师父又引着两人去后殿，见了老树，观了灵山，饮了淡茶，用了素斋。林静风少，猫亲鸟轻，日头也落的悄悄。

红辉覆上定曜脸颊，连眼眸也点亮。斜影渐浓时，大师父赠了两块玉佩分与两人，叫随身携带，先养十年。

下山时暮重风凉，不敢逞强，依着大师父叮嘱，两人乖乖系好披风。

兴已尽意也足，一路欢声又起，逗着松鼠，扰着寝鸟。只那十年之约，当时只道是笑言，哪料得师父话里话。于此少年时，且不抵遗落山寺那把折扇。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