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虎山

文兴十一年  六月初六


这是我头一回来大宋，轻剑快马掠过西夏最后一寸草地，撞入中原的奇山秀水来。自陇右入关，途经潼川、京西两路，人意天光收入眸眼，且走且停，好不恣意快哉。

早闻赵宋地大物博，多的是稀奇玩意儿，如今亲眼见过，才知名不虚传，待入了江南，更是热闹起来，清风徐，烟雨迷，亭台雅致，姑娘生得清秀，一个娇弱胜过一个，我见犹怜。江湖侠客也多，有初出茅庐的愣头小子，有声名显赫的武林前辈，我历来不拘于自个儿这不足为提的皇室身份，以武会友，至情相交，不过两三月光景，遑论黑道、白道，江湖上叫得上名号的朋友两只手已然数不过来。

闲时相邀吃茶论剑，偶尔也翻名伶花魁的窗，懒在温香软玉的怀里，姐姐妹妹地唤着嘴甜。说起时兴的妆粉花样，不惜重金购来替她们描妆，遇到不守规矩的醉鬼和登徒子，教训起来丁点儿不带手软。也不知何时起，荆湖路的画舫花楼里都传着虽不收女恩客但李大姑娘除外的说法。

这名声着实不太体面，好在没有谁会将我同那位正在去京途中的西夏公主联系起来。

是日，抵行龙虎山。都说正一道是个降妖除魔的所在，我只知这世间蝇营狗苟的众生为人，哪来的妖，哪来的魔，这帮牛鼻子又修的哪门子的仙，于是多擎了些不屑，作势要来拜拜山门，一探究竟。我打北坡入山，人迹罕至，路绝旅人，自是比不得南坡山门人烟鼎盛，山路也料峭，好在以我的武功，并不如何废力。

还未至正一道的山门，我忽见山中翩然一影，诧异地揉了揉眼，才确定不是眼花，再瞧去，得见惊世骇俗的一张脸，无忧无喜，淡然绝尘，竟似谪仙临凡，此一番，便是杭州城里最漂亮的姐姐也黯然失色，我忙三两步朝那方奔去，熟料忙中出错，左脚踩右脚，就在神仙面前栽了个狗吃屎，我李大姑娘的威名登时毁于一旦。

不及爬起身来，只趴在地上仰了乌七八糟一张灰头土脸，恬不知耻地，伸手就拽他衣角。

“龙虎山还真有神仙啊！”

文兴十一年  六月初六

尔时正值初夏，山中蝉光语乱，浓叶翻作千重浪。师尊命我入红尘，观世以渡心，我便沿小道而行，一路再不闻经声，只风来，云来，山来。日又长偏，悬于顶，拂风，拂云，亦拂我，足下便止，仰目望及青壁千丈，亦绝道心悠然，复又生了疑，垂眸思忖，避世之悠然，可能渡心吗？直到足音由远及近，枝叶沙沙作响，才蓦然叫我回神。

我竟撞进一双鹿儿眼，修行时也听师兄讲志怪奇闻，知晓万物皆有灵，在龙虎山中遇仙，似乎也不足为奇。只是…鹿仙趴伏于地，看起来颇为狼狈，好在…这般亦无掩她骨冷肌清。此时才觉失礼，拂袖正要躬身，不料鹿仙却开了口，且在我衣摆处留痕，云雷纹一刹变作乌色…

这是…？怔愣间，又闻她声若莺歌，直叫“神仙”，前疑尚未消，再得这句，我便也四下张望，仍是疏疏密密叶，丝纶慢卷光，何处有神，何处有仙？眼下却也顾不得太多，只冲她弯腰伸手，斟酌后温声相询：“这位…小友，可有受伤，能站起来吗？”

伤？他问及，我才恍惚过来还有这会子事。我打小在草原上摸爬滚打惯了，从马背上摔落都是家常便饭，有一回断了骨头，咬着牙硬是没掉一滴眼泪，生怕叫别的小子瞧去，日后要抬不起头来，更遑说打架斗殴，伤筋动骨，早就习以为常。可他们大宋的女子该是什么模样儿，我一路打江南来，见的是娇娇怯怯，弱柳扶风，如此摔上一跤，确乎是要伤着的。

“哎哟。”也不知是该伤左脚还是右脚，索性两眼儿一抹黑地随意动了动，掐着嗓儿脆生生唤了一声疼，语调也是同花楼里的小娘子学来的，大抵没摸到精髓，肖个五六分，“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扭着脚了。”

我仍是仰八叉地趴着像个王八，小神仙却不嫌弃，弯了腰，伸了手，十足的平易近人，纵使我脸皮再厚，也没办法拒绝他的好意，再说了，神仙的豆腐，不吃白不吃，索性一爪子握住那厢冰肌玉骨，立起身来，倒没忘松了一条腿的力，佯装崴脚。与他一尘不染的身姿大相径庭的是我的狼狈，发髻上缠了枯枝，一张脸摔得泥尘遍布，手一抹，活像街边儿的小乞丐，饶是如此，他的手我倒是不肯放了，如今离得近，还能闻到他身上清幽的香气，淡淡的，很是怡人，幸而我早收了那副女流氓的尊容，一派楚楚可怜的模样。

“小神仙，这半山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可如何是好呀。”

疑上加疑，她该是未曾伤及筋骨，眼下却硬生生挤出两声哀吟，偏要往“伤”上凑。莫不是如师兄所言，山下常有人以碰瓷为生，假意受伤，好换些银钱。思及此，面上不曾显露，目下却冷了几分，正要抽回手，她却直直攀上，借力起身，许是做戏亦要全套，她单腿虚点，手亦未放，极为陌生的热度传来，叫我一时不知作何应。

鹿儿眼此时也换了形状，底色淋淋，仿佛后山的一湾野泉，只是我瞧她颊面染尘，再经由一抹，灰突突的，又像只小兽，年岁既不大，又为何要做这种营生？我自是不解，也无暇去问，正要命她松开手，她却先行发问，如何是好？我不便与她多做纠缠，只沉下声，扬袖一点：“小友若是腿脚不便，可以沿此路向上，不多远有处供游人休憩之所。”

“不是吧，想不到你们大——”

大宋二字差点就要脱口而出，险将不可言说的身份剖于人前。我是混在西夏商队里入的关，顶了个丫头的位置，后头又在陇右花重金拟了张假冒的名牒，才得以保全这来之不易的自由身，西夏与大宋互为友邦，往来通商频繁，但也多在陇西一带，如我这般恣意到江南来的，却不多。

“大、大……店大欺客！”搜肠刮肚，扯出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来。

我汉话学得个半斤八两，好在江湖上混的文化人不多，半灌水也勉强够用，可如今却露了怯。他一扬袖，那只好容易握住的手挣脱了去，柔软的布料扫过指尖，渺远的香也散无踪，不禁出声嘟嘟囔囔道：“生了张如沐春风的脸，性子怎冷冰冰的。”

但我这人，优点不多，脸皮厚在草原上可谓首屈一指，他们大宋姑娘扭扭捏捏的模样儿如何也学不来，在他步子还没跨出时，两只手臂拦腰就给人圈了个满怀。

“我不嘛，这深山老林的，小神仙就忍心让我一个弱女子孤苦伶仃地待着吗？”单瞧我圈他这力气，显然和弱女子三字相去甚远，管他呢，然后指了指山下，“我的马就拴在半山腰，你扶我下去，作为报酬，你去哪儿我捎你一程呀，你两条腿自然没有四条腿跑得快不是？”

“小友你……！”冷不丁被她拥住，一瞬僵在原地，自小在山中修行，所阅的道籍书典中，并未言此一遭，便连师尊所授之道，也与眼下毫不相及，该当如何？

慌乱不过一瞬，我垂眸，望及腰间相扣的手，指与指缠着，不管不顾，莫不是真伤了腿，才出此下策？犹豫再三，终是抬手轻轻拍在她腕间，“小友，可否先放开我…？男女之间，万不可如此…”斟酌后，到底缄默，听她声声唤着小神仙，又是满面天真，或许真是我错判了。

待她稍稍松手，旋即移步，拉开二人间距，温声道：“沿此路向下，只消半个时辰便可至山腰，小友若是行动不便，不若在此等候…？”望她略带疑惑，复又开口：“在下去帮你将马儿牵来。”

“倒也不好这么麻烦小神仙。”我松开他，端瞧那张冷冰冰的脸染上丁点儿窘迫的情绪，兀自暗喜，“那马儿被我惯得娇气，此一路陡峭，恐是牵不上来。”

那匹西夏良驹是我年满十岁时阿爹送我的小马，养了五年，与我情同手足，只是历来在草原上撒丫子，爬山还真有些为难它。

我单脚蹦了两步凑到他身边儿，穿过他的臂弯，就这么挽上了。

“喏，只能劳你扶着我，走慢些总能下山的，再不济，我还能撑着你蹦下去。”就是有点儿费脚力，这话我自然没说，为了美色，我吃这点苦又何妨，更出格的也不是没干过。

“我自然知道你们修道之人要讲什么男女之防，可不也有说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葫芦’的吗？你也别把我当女子，就当种了一回葫芦嘛！”为什么救人就像种葫芦，我也不明白，可能葫芦在大宋比较珍贵吧，管他呢。

于是眼巴巴地看着他，还晃了晃他的手臂，“好不好嘛，小神仙。”

娇气的小马？听到此类形容，我竟对她另眼，对马匹如此珍爱，方才定然是我下判有误。及此，眼神更是软了几分，任她挽住臂弯，欺近时好似有股草木氲香，僵直了一瞬，便引她向前，因顾及着她的伤，步子并不敢迈大。

她又提及男女之防，如此说来，应当也是知礼数的，万不得已才会出此下策。正要开口宽慰，得她一句葫芦，又紧跟着一声小神仙，不知怎的叫我想起通玄先生，便转了话头，只叫她，“小友，慢些。”二人一同往山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