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府（荆湖路）——周容暄

————大约13岁

福禄的事情并没有影响到两家的关系，也没有影响到两人的关系。最终，赵定曜还是看在容暄的面子上放过了福禄，将这份饶命的恩情记在了容暄头上。

死罪可免活罪难饶，福禄挨了板子，从书童被贬做守院门的杂役，自那后，福禄这只“鸡”倒是震慑了不少心思浮动的“猴”，整个后院的下人都安分了许多。

转眼，便是五年。

周家的学堂还开着，但赵定曜和周容暄已经不再是其中的学员——毕竟二人注定与仕途无缘，两年前便已各自随族中长辈学习商贾之道，见面的次数自然少了许多，但这丝毫未影响二人的感情，反而因着分别而更显亲密。

“容暄哥哥！”

少年的定曜已经长高了许多，从前的羞怯和苍白也已随着时光褪去，只剩下独属于少年人的意气风发。扫了一眼仍在守门的福禄，赵定曜一步跨进院门——这是独属于定曜的特权，不需通报，想进便进——直奔周容暄的书房。

这会儿，容暄哥哥该是在书房读书呢。

少年兴冲冲的闯进书房，果不其然，周容暄恰好放下手中书籍起身迎来。上前抓住周容暄的手，少年的双眸凝着毫不掩饰的兴奋，与在外人面前的稳重截然不同。

“容暄哥哥，我爹答应让我随商队出去历练了，你随我一起去吧？”

时光如梭，情意也跟着见长。与定曜虽因着家业经营常常各分两地，音信往来反更频密。便是午前刚发了信，午后又想及某事，再发一封，也是常有。

年前得知定曜领了新院子单住，心中欢喜，仿佛自己又得了新宅。一冬一春也不惧寒冷，日日要勤快练字，打定主意，要为定曜的院子写匾额。

方过了早饭，刚铺开新纸，一枝榴花影儿先占上来。再有两只喜鹊，啼闹着落在花枝上。可怜榴枝柔软，又刚淋了夜雨，生被闹出一片红湿凌乱。点点火红被风一吹，散满石径。

“今日竟有什么好事，这会儿喜鹊就来报？”

原是正调墨，随口一句无心。不想话音刚落，便有熟悉脚步声由远及近。心头一突，暗忖定曜上回书信倒说这阵子就来江南，而后便又没了后话。这人，还来一手“出其不意”？

定曜的脚步声，容暄自然不会认错，加之心中似有天然的灵犀，看到芝兰玉树一个人转入门内，惊喜已经化为全然开怀。及至被人拉住了手，也只顾着仔细瞧自己“媳妇儿”又哪里长得好了。回手把人手握了，上上下下打量一遍，末了望着人亮晶晶双眸，心中忽生一股异样，仿佛刚吃了一盅蜜糖。

“这回我们有些日子不见，又长高了。我瞧着……这才是真把身子调养好了。”

两人之间，没有虚礼客套。听人一句，也觉开心，拉着人转到桌案前，一同立着。提笔挥毫，与人献宝——要把这些时日练好的字写与人看。

“那我定要去。我可不放心你一个人出去那么久远。出门在外，需得日日瞧着我才得放心……”

“是呢，府医都说我身子已经彻底养好了，不然我爹也不会松口让我去历练。”

到底是先天不足影响了成长速度，同样的年岁，虽然赵定曜已经猛长了一截，还是要略矮周容暄一些，但是少年有信心，赶超上来也不过是时间而已。

被拉扯到书桌前，认真瞧着容暄挥毫的模样，思及近日才搬进去的院子还空荡着匾额，福至心灵，抿了抿唇，让一溜笑意顺着眼角滑出。

“容暄哥哥，写【鹿鸣】。”

安康这会儿识趣的留在院中拉着喜儿和吉祥闲聊，尽管书房中并无他人，少年还是红着耳尖，压低了声音，面上眼底都是满满的欣喜。看着最后一笔落下，这才上前仔细吹干后，小心翼翼的收入怀中。再抬头时，耳尖明显的又红了几分。

“那我迟些去求周伯父同意，总不能不声不响的就拐走了周家的大公子呀……”

对于容暄会答应，赵定曜并不意外。于他而言，能和周容暄一起去游览山河，是极喜悦之事，至于借着什么由头，或是中途如何辛苦，倒不值一提。

赵定曜对周容暄的书桌熟悉得彷如自己的，伸手就从一旁抓来地图，摊开指给人看。

“本来想跟着商队去大理的，听闻那里的苍山洱海极美，我想和容暄哥哥一起去看。可是爹说初次出门，不宜走太远，便让我跟去广州的商队。这一来一回时日可不短，容暄哥哥需做足准备才是。”

目光透过窗子，扫到院门口的那一抹孤独的身影，少年心里略作犹豫，最终还是软下心肠开口。

“容暄哥哥，你……带着福禄和吉祥一起吧。”

常往定曜家中去的那位大夫，也是见过的，本事自不用说了。既然大夫说了大好了，心中一块大石，总算落了地。只是经年日久了，多少还牵出些疼来。长大了，反而不如小时候，心中堵着些话，临到出口，偏只剩了“这才是最好”几个字。

蘸了饱饱的墨，正要落笔，听人一说“鹿鸣”，立时又顿住了手。心中又惊又喜，转头去望身侧人，又见人笑，自己这笑也克制不住了。

“我想的就是这个！”

日前有信，两人也通了意思，只在诗经里选字。说好了两人各选，且不说明，到时再挑。这几个月去诗经里挑了些自己喜欢的，又挑了些自己想着定曜会喜欢的，倒是真下了功夫练习。本意是左不过多练习几个，供定曜挑选，不想竟是头一个就想到了一处去，怎不叫人痛快。

心中有快意，笔下也如有神助，挥毫展腕，一气呵成。待周大公子搁了笔，撤身审视，倒觉比平日写的都好。

心中满意，便要去看定曜意下如何。略矮几分的人，微微垂首看着纸面，这一眼正看住人耳尖。薄薄一捻骨肉，被移进窗来的阳光映照，几近透明。这耳尖又慢慢红起来。葡萄美酒夜光杯，一恍惚，竟有醉意，却又不知这醉意何来，只忘了询问。

待人执起吹干，仔细收了，又被人一句话晃过神来。愠色只是一晃而过，不想叫人瞧见，平白坏了今日好心情。见人拿了地图，便也搁了笔与人一起看。

“说什么求，这阵子，你家周伯父怕是巴不得我能离得远远的，免得闹得家宅不安。等过了午饭，我们只去回过母亲便是。左右我不是头一次出门，广州虽是生处，又远一些，也有你家商队护着，不碍的。”

其中缘由定曜一早知道，只是未与人细说，而今日也并不想提起。与人看着地图，借着福禄，转了话头。

“出去了一趟，出门的一应物事，置办起来也有了经验，吉祥都明白的，别担心。至于福禄……”

知道定曜虽不至于跟个下人置气，但容暄心中却不愿自己“媳妇”受半点委屈。当日若不是定曜开了口，那嚼舌头的福禄，便是送出去也使得。也是不想为定曜落了唆使主人苛责下人的名声，才勉强把人留着。周大公子因着为“媳妇”着想，没得痛快为人出气，看到福禄都没个好脸色，只让他守门去了。

“我不想你看到他又想起往事，好好的出个门，叫他天天在眼前晃，看着闹心，何苦来。”

深宅大院，勾心斗角从来都不缺。定曜当年的早产，周家如今的父子矛盾，皆是宅斗的功劳。周家伯母性情温善不擅辩驳，周家姨娘又是个两面三刀心机深沉的，容暄性子张扬不肯吃亏，自然少不得矛盾。这事闹到伯父面前，伪善的依旧伪善，直率的难抑锋芒，输赢一目了然。

宅院内的这些事，因为身体原因待在后院多年的赵定曜反而更清楚些。这些定曜与容暄在信中提过几次，然少年意气，怎是吃得几次小亏便改得的，何况周伯父也并未真正与容暄生了嫌隙，倒也不好多劝，只得跟着转了话题。

“周伯母疼你，自是会应，但周伯父那边也该知会一声，没得给人抓把柄的机会。容暄哥哥也不希望我被人说不懂规矩吧？”

如同幼年一般拉着人衣袖扯了扯，权作与人撒娇。对周容暄的性子，赵定曜拿捏得极准，若是自己开口，便是再不甘也会应下。尽管赵定曜并不想周容暄做违心之事，但从大局着想，对容暄而言反而是好事。

这边为着容暄操心，同时容暄也在为定曜鸣不平。若说这世上最疼定曜的，周容暄定能排在首位。顺着衣袖拉了人手，心底那点犹豫和不快也彻底散去，被暖洋洋的感觉取代。

“我只看容暄哥哥呀，谁要看他。”

笑眯眯的回了一句，慢慢晃着人手解释。

“你罚他的这五年，那几个居心叵测的姨娘没少拉拢他，福禄虽然是木讷了点儿，可对你还算忠心。纵然你想帮我出气，也要给我个由头折腾他不是？”

如何不知定曜说的是正理。这一回父子二人都动了气，如此僵持已有几日，除了问安吃饭，不曾有过别话。容暄虽少年意气，也懂得此非善况，借着禀报出行，缓一缓这僵局，正是合宜。

如此一番思索，又念定曜来的真是时候，直认定这人是福星，在心里又把人喜爱了一番。

也知他那一句，是为了劝动自己，怕自己这倔强，不肯去低头。若是拿他定曜做缘由，世间岂有容暄不肯的？便是连福禄这事，也分明为己着想，偏又把事头揽在他身上，怎不叫人更实心疼他。

便是一无所有了又如何，我有这样一个人，又是多少人没有的。又说了，有如此一人在侧，又怎会一无所有？！得此一想，周大公子哪里还有半点憋屈，只有通身的舒畅。

衣袖被人抓着晃，继而又被人握住手。幼时刻下的习性，只余了一只手，也要乘人不备去捏人脸颊。得手了，笑的也敞亮。

“我知道你的，你就是看他忠心，为我留人，你才没工夫折腾他。不过……这倒提醒我了。”

说到此处，笑意敛去几分，微微垂首，看去一起握着衣袖的手，出口是一句一顿的郑重。

“我知道你的心。——你放心。——就按你说的。”

近午了，手握着手不愿放开，拉着人移步书柜，避开骄阳炽烤。地上老木被时光浸透，一双影被框在窗格光明里，印得实了。

“如此，因为你一句话我又把他带在身边，这样子正好足了。便有那再不明白的此时也该明白——”

拉着人数过五排架子，虽不舍，到底还要找书，只好松开人手。移了小梯爬上三层，从格子里取下一本地理志及一本«南行见闻录》，递与人。

“接着！——也该明白了，你就是同我一样的，谁要是对你再有冒犯，这后果便是比冲撞了我还要严重几分。我正要看看，谁先跳出来。”

从小梯上下来，与人对面而立，也去握着那书，望住眼前人。小梯两合支撑，在经年老木上，也印了实实的影。

“——有我在，再不叫人说你去。”

少年这两年的身高抽条一般的蹿，脸颊也不再同幼年时那般圆润，脸颊再次被轻轻拉扯住，不防间愣了一瞬，就听到容暄毫不遮掩的笑声，一时间又羞又恼，低低嗔了一声“容暄哥哥”。

不出所料，自己的心思同样被周容暄摸得清清楚楚。仆从易得，忠心难求，福禄算不得多好，但胜在忠厚，赵定曜自然不愿容暄错过。正要开口再劝，却听人敛了笑意，郑而重的应下了，还生怕自己不信一般的连应了三句。

这心突然便安定下来，重新挂上笑容，重重点头应了一声。

话已说定，便心无旁骛，跟着周容暄穿梭在书架间。于定曜而言，只要和周容暄在一起，做什么都好，做什么都由他。脚步声做背景，容暄的话时高时低的传来，显是在一心二用的寻着什么。既是没唤定曜一起寻，该是能找到的，少年便一心听人说话。

仔细想来，福禄当初是因着背地里编排定曜而被罚，本是要打发出府的，是赵定曜一句话将人留了下来，如今又是赵定曜因为一句话得以重新回到周大公子身旁，这般下来，大约全府的人都知晓赵家公子的重要性了。

抬首看着凌驾在日光顶端的人，蓦然就明白了他那郑重三句应答的含义。伸手接过递来的两本书，抿着唇，一时间心底既是感动这份周全的体贴，亦有感念这种明确的回护。

一句“我又不在意那些”生生卡在喉咙，思及出口可能会冷人热心，还是生生咽了回去，换作一张灿烂笑脸，连着容暄的手一同握住。

“那就靠你护着啦！”

这样也好，省的后宅那些心怀叵测的姨娘打容暄的主意，毕竟赵家公子的分量还是不轻的。两人情谊深厚也不需过多客套，于是拉人回到桌前，满心都改换成了即将到来的逍遥日子。

“快来，我们对照路线研究下，可不能错过那些美景——听说这个季节的湖蟹味道极好，我们定要尝尝！”

被人笑脸晃了眼，一时仿佛又如初见。粉团脸颊，亮晶晶眼眸，明澈笑脸只对着容暄。还记得那声低嗔，险险克制住又去捏人脸，只是忍不住笑。

“你也不用哄我，你这几年长了多少本事，又不曾瞒我。我何尝不知，你很不需人庇护了。”

与人一同握着书，也没有撤手，慢慢踱回书案旁。阳光明灿，在纸与桌上，眉与发上，洒下细细金沙。却亮不过眼前人笑颜。

“只是，你需不需要是一说，我护不护你又是一说，不相干。”

与人一起在案上展书，压衣佩碰上老楠木，响的不脆却沉，仿佛敲进人心里。夏风越窗，吹不动白宣，却撩起束发带。声敲的人心不稳，发撩的人眼也乱。

敢是晌午的日头烈，临窗案前，正血气足一双少年。肩并着肩，臂膀相贴都惹燥热。脸挨着脸，鼻息都交缠着难分辨。一转眼，那粉粉面颊又在眼前，哪个还要再忍！

抬手又去捏人脸颊，玉佩再一响，忽引出幼时天真话。再趁势欺身，将人逼得倚案半仰，再不能避。

“吃湖蟹着什么慌，且有话与你分说。方才那声容暄哥哥似是有大不满意……”

都是少年笑闹，窗外榴枝上一双喜鹊也跟着凑趣儿，跳着逗着弄花影，鸣叫得比人话音亮。

“是谁说过不介意的，嗯？”

定曜还如从前可爱，容暄也依旧时无赖。一笑，周恶霸，更欺身，再甚欺人。

“是谁应过我，要记到头发胡子都白了也不忘，只让我捏脸的，嗯？你说，忘了不曾？忘了不曾？”


————结————

——游历回来后的新年——

大年初五。

按惯例自然是要走亲访友的，赵家爹爹忙得整天不见人，定曜自从和商队走过几次，本事也算长进不少，加之长辈有意培养，索性就将扬州拜年的任务丢在定曜身上。

赵定曜的第一目标，自然是周府。和长辈见过礼，用过午膳，对周府留宿也不见外满口应下，只因少年还心心念念着自己的容暄哥哥。

“容暄哥哥！”

白日里没有独处的机会，赵定曜早就心焦不已，得了空立刻提着西域来的两壶酒，溜到了容暄的院子里，拉着刚迎出来人的手腕，就往房里去。

“快来快来，前两日我爹走商，带了西域的美酒回来，我们一起尝尝！”

来来回回踱步，把地砖都数了几遍。正气着父亲拉着定曜问询个没完，只听院里一声喊。来了！定曜再不来，容暄定要去前院提人了。

喜儿已把厚帘子掀开一侧，周大公子一步跨出门槛。再紧两步，上前去接了两个小酒壶，被人拉着进屋。

“吉祥快给炉里加炭，你赵公子从前院来，走了这一阵，可受了老大寒气。”

引着定曜直往里屋进，在临窗桌子旁坐了。

“来，这屋暖和。”

桌旁烧着瑞鹤向梅圆腹暖炉，松柏香气一燃，正从高昂鹤嘴徐徐飘扬。窗外日头还旺，在桌上印下缈缈烟影。

听是西域来的好酒，一抬眉，又拉着人起身，翻柜子找酒杯。

“是那个‘葡萄美酒夜光杯’的酒吗？我们用上次你带回来的那水晶杯喝！”

虽然天寒，阳光却很和煦，一路行来倒没觉着冷。可容暄牵念关照，自没有拒绝的道理，况容暄衣着单薄，莫在外受凉才是。

两人素来亲厚，便不讲那些繁杂礼数，直跟着人进里屋，不客气的往临窗的坐塌上一坐，瞧人在光影烟雾中忙活，才有种全身放松的安定。

“是呢，这可是我央了好久才得来的，连周伯父都没舍得给！”

周家本就是酿酒世家，对什么酒配什么酒具讲究的很，定曜遇见了新鲜玩意儿也不时送来给容暄赏玩，此时说起那琉璃水晶杯，定曜也来了兴致，与人一同将仔细收起来的水晶杯拿出。

水晶晶莹剔透，紫红色的酒液落入杯中，折射出五彩斑斓的璀璨，像极了顶级的玉石，引人迷醉。

“来，容暄哥哥，这杯我敬你！有幸与容暄哥哥结缘，我很欢喜！”

端起水晶杯，咕嘟咕嘟一口喝了个干净。

端出一套的琉璃水晶杯，往案上一放，映着雪光收了阳光，晃晃的刺着眼的亮。

“他老人家喝这种酒不合宜，他们就该喝那岁老的黄酒，醇厚的白酒。这酒合该我们少年人喝。”

不知道哪里来的道理，左右在这小屋里，容暄就是道理，也不怕教坏了定曜。

水晶杯配琥珀酒，玫瑰红映冰玉光。岁月锦绣，少年轻狂。

“哈哈哈，你这出去几趟，学的场面话且不要说与我，你我自不同于旁人。“

倒是有何不同，也说不出来，也想不通透，就只认定了是不同。容暄的性子，认定就是认定了，哪管想通想不通，又何须理会旁的。

一昂首，也饮尽。落杯有声，笑亦阔朗。

一抬头，见眼前人，眸明似月，偏含着笑；颊红若霞，满蕴温柔。下意识抬手，又捏上人面。

酒意上来了，周大公子老毛病又犯了。

酒意上来了，眼前都模糊，被窗外一枝红梅映着，一屋子成了娇娇一片粉，辨不出哪里更红。

“定曜……你脸红了……”

手指离不了人面颊，被那柔软暖热吸住了。

大约是在外头应酬养出的习惯，举杯起来总要说点什么，被人一说才惊觉对容暄不自觉也这般，实在不该。左右容暄不是别人，不会计较定曜的失言。

“唔，那说别的！以前身体不好，我每天只想着早日养好身体，免得让母亲担忧。如今身体好了，我想和容暄哥哥一起游遍名山大川！”

一杯酒下肚，初初未觉如何，片刻过后便感越来越热，带着眼前都有些眩晕模糊。

这酒后劲这般足，是定曜始料未及的。幸而这是在容暄屋里，幸好对坐的只有容暄。

想到容暄，这心底的欣喜便如何都压不住，瞧着容暄的脸笑开了花，是近些年赵公子平日里罕有的痴傻模样。

“容暄哥哥，你怎的……变了两个……”

一时间醉眼朦胧，凑近人想要看清楚，反而被捏住脸颊。没有任何的不满，反而笑的更加开心，握住人往衣内钻的手，眼神迷蒙的盯着容暄不停翕合的唇。

“容暄哥哥……很好吃的样子……”

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话，少年直接冲着周容暄扑了过去。

窗外日头斜了，把红梅花枝推进窗子里，雪光更盛，把梅花一朵朵融化。什么粉什么玉，什么玫瑰红什么冰晶雪，全都融一起，连天地。

心里眼睛里全都是雪，全都是洇开了的桃花红，引着人融化也快乐。两壶酒，被两人说着笑着闹着去了一壶。烫透一身骨肉，在身子里也点了火。桃花红也渐渐融了，一脚踏进仙境时，全白了。

恍惚间只记得定曜嚷着热，想着一天一地的雪，怕人贪凉受了寒。小几案窄，少年柔长，身子越过去，又紧紧抱着怀里人，更怕人走丢。

腿一软，又覆卧人身上，倒是遮严了。日头更暖了，照亮桃花林，朵朵桃花闪着金光，耀的人眯了眼。

朦胧间，仙境竟是幼时去的那桃林，一杈老枝间，融着小小一双少年，本是捉雏鸟，说着说着声音低了，抱着睡沉了。

“定曜……桃林好大……定曜…这…这就是鸟巢……你有没有…有没有见过……不知…里面有没有小鸟……定曜……这里…没有野兽………”

再醒来时，屋内已是漆黑一片。微微一动，方察觉到怀里还有一个人，正压在身上睡得沉。身上不知何时多了床被子，屋里的炭显然重新添过，酒水也被收拾了下去，小榻上只剩下两个紧紧拥抱而眠的少年。

定曜放空思绪发了会儿呆，如何都想不起之前发生了什么，便不再纠结，左右只有容暄知道。或者容暄也不记得，管它。双手一直没舍得松开，就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借着透窗的微弱月色，欣赏起仍在熟睡的人。

容暄哥哥的模样真好看呢……

“咕咕……”

被忽视的肚子向少年表达了强烈的不满，晌午到深夜，又是正在长身体的年纪，能让两人安生睡到现在，西域的酒可居首功。

以后还是不要贪杯了，幸好这次醉酒失态只是在容暄面前，若是别人……成何体统！不过，要不要叫醒容暄哥哥呢？好饿……

少年兀自沉浸在思绪中，连怀里人醒了都未曾发觉。

阳光和暖，桃花温柔，连风都不来打扰。

怀里抱着小定曜，容暄睡的香甜满足。一睁眼，天黑了，桃林也不见。怀里哪里是小定曜，大红灯笼挂在窗外，红烛光里，分明是眉轩鼻挺少年郎。

神思恍惚，辨不出究竟幼童梦里少年景，还是少年梦回幼时境。还好，还好，怀里睡着是定曜。

复又闭眼，收拢着神思，摸索着知觉。渐而辨出，怀里暖热，掌下柔软，一息一息相合相叠；渐而听闻，呼吸轻轻浅浅，窗外落雪簇簇，风动万花枝，万花拂风声；渐而嗅得，琥珀酒香甜，松柏香绕炉烟，还有丝丝缕缕少年气萦在鼻端。

少年还在熟睡，不忍惊动。长夜长，暖室暖，不急着醒来。

再把午后思一遍，翻遍识海，也只余了两人喝了许多西域酒。美酒清甜，孰料竟是这样暖人，孰料竟是这样催人眠。

已觉怀里人动，却还是懒洋洋不想睁眼，只怕是心中不想放过这片刻亲密温暖。听得一声腹鸣，被心疼一扰，是再也忍不住了。

缓缓抬臂，抚上怀里人后颈，轻轻捏捏，轻轻笑。

“看了这么久也不挡饿，我们还是叫人送些吃的来。”

起身与人理了衣衫，外间大丫头听了动静，进来伺候着洗了手脸。吉祥露头一瞅，又退出去赶着拿点心。

烘热的衣衫新换上，榻上收拾干净了，小丫头进来捧了醒酒茶。暖热正好，飘着玫瑰香，与定曜一人捧一盏，就着窗外雪色，就着灯笼送来红梅影，慢慢饮。

四目对着，都汪着笑。醉成这样，仿佛偷酒少年，不小心被酒浸透了，笑里都散着甜。

“有幸与定曜结缘，有幸识得定曜的甜……我也很喜欢！”


————恭贺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