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苑

文兴十一年，一月


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冬风尤凉，穿衣刺骨，今奉陆大人命出了趟任务，埋伏截杀，在城郊的枯枝腐叶里埋伏，头顶青松，再披一身寒霜，京畿冬日的青松依旧苍劲，却在披雪挂霜之下，也显萧索，特别是与乱葬岗下的累累白骨相衬，更甚。

酉时与人刀锋相见，鏖战多时，联合林寒与陈常将对方一十二人斩于刀下，而后有一人逃脱，我只得脱战，将三五余孽交予林寒应对，自己则直追而上。

我朝不设宵禁，城门不闭，即便夜间，城中热闹依旧，灯火璀璨。一路穿于人群，未有机会与其刀兵相见，直至人一头进了丰乐楼，于后院将人擒得，本欲带回皇城司审讯，却不料当头就自尽了。

我见惯不怪，提着人脖颈的手一松，尸首歪倒在脚边，我抬脚踢了踢，微微蹙了蹙眉，不太想处理这东西。只还没决定是勉为其难将人抗走，还是留着使唤个察司来收，不远处就有脚步声来，这出大抵是丰乐楼后院，如今人皆在前院作乐，也不知是谁撞上这一遭，我侧头去看，未率先出声。

文兴十一年，一月


“……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这首唱完下台去，衣服还没来得及换，小丫鬟先一迭声唤我：“香雪姐！香雪姐！五爷递信来了呢，似乎是要紧事，不是寻日那…”帘子被撞得丁当脆响，门没带紧，寒风钻了空子，冻得人一哆嗦。

“火急火燎地做什么，夜里再看也不迟，先陪我回去换身衣服，方才有桌客人没站稳，酒水洒我身上了。”麻利卸去钗环，紧了紧衣服就往外走，“咱们走后院，别惊动了前头的贵人。”

还没跨进大院的槛儿，先听见了窸窣响动，只多近了几步，强烈的血腥味劈头扑来，催人直泛恶心。但见一人身型颀长，正立院中，身侧倒地的不必猜，多半是具尸身。

丰乐楼里客似鱼龙，来人既多且杂，徬晚已是灯火辉煌，舞乐喧天。亏这鸨母本事了得，忙前忙后，应付妥帖不说，管你是官是爷，既入了门、银钱管够，便巴着笑脸相迎，仔细伺候着。故而有常客时时照拂丰乐楼一二，安心经营下来，几年间也从未闹出过甚么命案，这还是头一回见呢。

夜色渐深，风刀刮在身上，一挨就是钻心的冷。我心中微凛，下意识退回几步。挂上一幅花容惨淡，攥着的锦帕要拿不住了，细腕子不停地抖：“啊呀——来人哪，杀人啦…出人命了呀……”

清辉泄一地，也不过勾勒影影绰绰一道身影，青裳夜色，皆掩我一身血迹。她甫一出声，我即刻闻声而动，衣袍掠风而过，瞬时欺近她，一手捂其口鼻，一手却已将人手臂钳制于其身后

“嘘”

夜色掩我一身血迹，却挡不住从衣襟里散出些血腥味来，不仅是衣襟，连同下颚脖颈都沾染了血污，有些是砍别人时喷溅的，衣襟里头是自个儿不当心叫别人砍伤的。如此一靠近她，避无可避叫她察觉眼前人双手沾血非寻常纯良百姓

“皇城司办案，别出声，明白？”

皇城司监察百官，昭狱里折磨人的花样数不胜数，百姓说起皇城司，虽说那是官署重地，却也是个吃人的地方，多半敬而畏。我轻眨了下眼，心底微微叹息，好像抬出身份也没比被当成歹徒好多少。

我对付敌人，素来能动手绝不废口舌，也觉得大多数人的骨头不能跟诏狱的刑讯手段比硬，但面对这样娇滴滴的娘子，却是没什么办法，此情此景一时竟拿不出一副面孔好来应对，于是思绪转圜之间，顺应本能的威胁

“出声坏了我的事，我就……”

扭断你的脖子，但话到嘴边又噎了下，怕吓到这个面色苍白的小娘子，生生又改了口

“把你关起来”

啧，威慑性远不如扭断你脖子，这失败的开场白

后院少有客人踏足，毓苑虽是一处花园，也不过多种了些寻常植物，说到底 ，就是姐妹们回房必经的一条小道罢了。浓夜里婵光稀薄，大院口两盏路灯幽微，堪堪照出前路。电石火光间，我已被那人制锢住，勉强颔首四顾，小丫鬟早已没了踪影，不知是去喊人，还是单纯被吓跑了。
纵被严实捂着，血腥气人还是弥漫进鼻腔，说不上惊惧，主要是嫌自个不知撞了什么霉头，尽被这些麻烦事缠上。我还想着紧着回去换衣接客，需想个对策，快快脱身才好。

这人奉命办案，多半是一路奔逐追杀至此，剧烈运动下仍手指冰凉，多为阳虚；虽粗糙有力，却比一般男子的要瘦窄修长，大概也是个女儿家——二十年来歧路，贱行里头摸爬，做这营生，要说将人一眼看穿看透，大约只比不上那帮江湖算命的。

作势挣扎未果，我只能娇娇哼唧两声，耳边随之传来声音，更印证了先前猜想。不是男人呀，那可难办多咯。

“是是，官家办事，妾身一定配合的嘛。”

顺眉低眸，樱桃小嘴撅起，委屈极了：“妾身从未见过这般血腥场面，故而失仪喊叫，冲撞了大人您查案抓人，给您陪个不是…”

“别！您可别把我关进大牢，妾身孤苦漂泊，好不容易在丰乐楼安顿下来，只盼多赚点银子，日后好把自己赎出去呢……”

这往后声调就要越低越弱，半带泣音的：“这不，前头贵人洒了酒水在裙子上，正赶着回去换，哪晓得……”

将话与她说明，见她算的上乖顺，也就松开了捂住她口鼻的手，就着阑珊灯火，能将她样貌看个七分真切，见的人容貌，微诧异的挑了一下眉梢，南香雪。

不怪乎我识得她，主要是源于她跟平郡王走的很近，皇城司监察百官，皇子自也不例外，南香雪的卷宗，早躺过我的案头。

也只一眼打量，随即目光落在地上尸首，这会儿却是再难说服自己把这尸体再拖走了。蹙了蹙眉，从怀里摸出一方令牌，正面书皇城司三字，背面则是亲事官副使岳沉舟字样，我将令牌塞给她，轻声道

“寻个靠谱的婢子往皇城…”

话一顿，收了话尾改口

“往大理寺，就说让四江来一趟”

皇城司即便拿着令牌她也进不去，倒是大理寺可以，当年我被调往大理寺协查假银票一案，在大理寺待过好长一段时间，与那处衙役也熟悉。

交代完了，人往后退了退，雪中潜伏一夜，又是搏斗又是追踪，这会儿确实一身力气也使完了。再低头去看，手指掀开衣襟一角，衣襟底下果真横亘着一条不长的刀伤，我啧了声，又嫌弃的盖回去，打算眼不见为净，一边抬眸看她

“南香雪？”

面上的手一松开，顿觉通身都轻快不少，作势拍去两袖尘灰，又是一番整理仪容。

我以为不过偶然路遇，无意撞破，这会儿事情将了，正准备捏个甜腻的笑，细细声问句“大人，妾身可否走了？”，一块方正的鎏金令牌却迎面入眼，“皇城司”，响当当三个大字。

创建此司说是监察百官，实则上至皇亲，下至百姓，无所不查，无所不管，在这漫天风雨的京城，没有他们不知道的秘密。

我听过她的吩咐，虽有疑虑，并不多问，毕竟祸从口出，况我与赵晋往来密切，她认识我、知晓我的种种也是情理之中。于是一改先前情态，浑不管前后反差，话里话外只是应下：

“大人放心，待会话毕我找个稳重的婢女来，必定办妥。”

这世道，皇权为尊，至于那什么贵客啦，官爷啦，今夜都好抛之脑后。麻烦撞上麻烦，倒是两两相消了。这么想着，闻她唤我名字时，虽有诧异，仍大方地应下：

“正是。大人认得我，我却不认得您，说来倒是我的荣幸了。”

她本可以佯装不认识我，眼下既开口问询，不如相与结识。为自己谋生活也好，替赵晋铺路也好，人之私情，人之常情。

“我方才见大人衣襟下血痕，女儿家爱洁，您虽常常斗狠惩凶，在外奔走，到底不同男子般粗糙。我房中有药，对止血结疤效果显著，不如随我去取一趟，我也方便差人去大理寺。”

颇有些疲惫的抬手揉了下眉眼，索性就地择了一块假山石坐着，一手按着手臂，抻了抻肩颈间发僵的筋骨。

“多谢娘子好意，我还是在这守着为好”

丰乐楼可不是什么清静之地，丝竹歌舞，人来人往。虽然这处偏僻，灯火寥寥，但难保一会就没人过来撞上。届时瞧见一具尸首搁这儿报了官闹大了可不好。

“就劳烦娘子差人走一趟，岳沉舟就感激不尽”

岳、沉、舟，把这三个字抑扬顿挫地在脑海中念过，心中也就暗暗记下了。

她既不答应，我更没脸皮再强求，单悻悻一笑：

“是我思虑不周，这场地尚未清理，若无人看守，大人也不好交代。您在此好生歇息，稍后些时，我这就去安排。”

得令拜别后，方回住所，挑了个心细稳住的丫鬟，吩咐她好生拿着令牌去大理寺请人；另遣了个小丫鬟去鸨母那儿说一声，风寒侵体，今夜不便去前头接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