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郡王府

文兴八年四月

寒食节刚过，由罗氏助推，帝先授镇北王赵晔右卫上将军，镇国军节度使，加食邑千户。
之后，皇六子赵曦进睿郡王，封嘉国公，赐开府仪同三司，加食邑五百户。

“我那弟弟，无甚可堪丈量的喜好，成日就爱敷面与妇人游戏，你们说，他今出了雏窝，我送他个什么玩意儿合适？”
“不如殿下便投他所好，挑几个伶人作贺？”
“呵，”我吞下罗非手里的果子，意犹未尽舔了她手心汁水，引来个似嗔非嗔的白眼。
“既是出宫，就该断奶了，贪乳遗溺，他应耻于称我一声兄长。”我站起来，“拿我角弓，我猎几只野物，贺我六弟个开门红。”

赵晔与众亲随跨马携犬，招摇过市，裹一身腥风卷至睿郡王府前，已是日夕。
“让赵曦出来！”我将热腾腾污血未干的鹿犊子丢在马下，“镇北王给他加餐了。”

四时旦夕圜转，巳月孟夏，时值满城芳重，府邸建成。

簌簌庭影，独绽一树繁花，潋滟胜雪，方砖石阶尽是蜿蜒落英，踏花而行，风拂去肩头，须臾又追罗袖，笑意初放，今后我便是此地之主，目侧向随后的曹昂一问“可是备好了？”
他契然应声，又放空视线，朝天阙凝思良久，只望这风势愈盛愈好。

是年，长天有风乍起，吹过三省六部乃至馆阁，那表象之风向，适迎圣躬厚爱，无不瞻注同胞兄长之殊遇。看似我置身炙鼎之外，暗里无不窥伺时机，一朝可顺应这股风乘势而起。

赵晔一行到来，天色仍亮，我依旧白日那一身公服，敛却日暮漾开的余晖，稳重迎风。

乳鹿落地沥开一滩腥血，新猎不久，且遭一箭贯心脉。仰首兄弟对视，当真被戏谑乳臭未干，眉目迂展，笑亦聚粲 “本就知我三哥弓法了得，今日所得加餐，却之不恭，故也有礼回赠”

同行陪侧，其喜好不消揣度，谙测在心，拍手示意，曹昂即领人献上一黑幕遮蔽的禽笼，非故弄玄虚，笼中猛禽听觉视觉极敏，世人障其锐目，以欺长处，才可久久留它笼中安身。

一壁掀幕遮，巧琢心思，敬道“三哥围猎技法精湛，弟弟特寻来这崖上乌头鹰，愿能如虎添翼”，往譬如就箭法技艺切磋，我摆出皆花把式，然娱戏之上颇得造诣，这便是人前赵曦。

文兴二年七月，皇三子开府，飨朝一日，锡器所过街衢，顿成京中盛景。册典上，礼乐未竟，赵晔自起身接了册宝，扶帝降坐，座中礼官纷纷侧目，贵妃却开怀大笑，道:往日说皇儿肖父，那都是玩笑，自今以后，可不是玩笑了。
母子同心，同心之子，可见一斑。
今赵曦出宫，比之彼时赵晔，就简直可说是简陋。

赵晔同行者，有亲随马军司六班散直秦威、三班奉职祖堃、都虞侯訾开虎。
另有阁门祗候常源，宣徽北院使言敬房，泾源路副都部署王绛。
以上诸子，皆入镇北王幕，谙熟赵晔习性，鼓瑟吹笙之事，做得滴水不漏，见赵晔表情，心领神会，一个接一个对赵曦那回礼激赏起来。

对笼中鸟凝目片刻，我跳下马，笑笑，“六弟有心了，倒是难得你寻了这东西，专等我来似的。”
我毫不见外，上前揽了赵曦肩膀，“兄弟久未促膝，走，我还带了好酒，今日要和你不醉不归！”

敬语之后，即闻众赞有余，门前纷纷做此序章，已替锦上添花场面。
亦令我心湖明澈，权之所向犹如天上云流瞬息变换，万变之中唯拱当天星斗意志。静颜持笑以对，侧以近聆兄长，并引臂请为先，转衽随步一旁，恳应道“曦与三哥乃一母同胞，手足之情当溢于言表。”

外人睹我之根基，若京城新起一座楼宇。
所观，自幼时起，唯具五识皆箝制于母妃喜怒之下，人非人偶子亦非草木生，冷遇不过我习惯罢了，他人目光投来，将广袖一拂，寄托那最令人侧目之戏，然自始至终非甘平庸。
而今根移宫墙外，生息汲饮仍取自家水，那罗氏所起广厦，只要兄长首肯，必能分得一杯羹。

与三哥同行一路，笑谈随常事，中庭晚末桃树，枝条末花见灼灼，一枝垂指瞻周，夜灯挑起。
宴席之上，菜肴精心，当中置食鼎小火烹煮乳鹿，肉糜香起，佐以兄长所携佳酿，妥帖主次，更不擅以主人自居，来者皆三哥入幕亲随，个个身膺朝职，怎可小觑，我一身宫帷之中养成的圆融，纵横其中，宴客逢源，实质相对几句，昭揭明白，我不必为显表皇子身份而计较锱铢不顺意，三哥也知我当下势单力薄。
但他念与我之情谊否，记忆尚寻多年前，真是乳臭未干时，曾也为母妃责骂，藏躲他身后。

酒过三巡，一室醉意醺浮，我斟满酒杯，本七八分为人前之礼，满则不拘礼约束，而亲近席中正位——
“三哥，当年你出阁立府，曦当时尚年幼，总想随你一道去，可是受了母妃好一顿责备”
“后来心中纵万分不舍，终还是能够今日相聚，这一杯要替昔年敬三哥”
此刻我纯挚含笑，凝望那几分相似面容，英姿勃发，与那烈烈一树桃花，遥相呼应。

宋金初议时，罗义斌领检校少保，力争顽拒北辽，使节因此一再迁延，直至赵曦出生。
燕云十六州，是大宋的脓疮，元宗的憾事，楚王的心病。
皇六子的到来，成了君臣谈判的契机，翌年，辟燕山府，海上之盟正式提上日程。

“晔儿，你看呀，他对你笑呢。”
赵晔漫不经心打量襁褓中的粉团子，伸出手，戳了戳他的颊肉，粉团子立刻用圆嘟嘟的手握紧他的手，乌亮澄澈的眼珠里是他的一整个倒影。
那是他对赵曦极其有限的印象之一。
俯首就影平湖皱，向来只见我冠首。
而今日，他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这影子的模样。

我以手支膝，半擎酒杯，“上次见你，还是在宣德门内，我奉谕劳泾源路戍守将士，来去匆忙，愣是没来得及叙个话。”
我信手一指常源，“常卿佐阁门舍人，好作参军戏，六弟有兴趣，让他带你去瓦子里玩儿几遭，若嫌坊间嘈乱，亦可来我府上一观。”

目珠畔烛光荏苒，烛烟烧直，无甚缭绕，一瞬不瞬照见的是兄长、亦是诸皇子之中封王的赵晔，当今手握兵马承外祖军功荣耀第一人。

历数光阴，以史为鉴，所谓立嫡立长，立长不立贤。皇后膝下嫡出子，未曾分辨父皇几分偏爱，然其后背荫三朝元老庞氏一族，而郭淑妃之子业已封王，虽行次却贤名立众之表率，此二人均分占了嫡、长之名。
而目下情状，我参看明白的，想必在座列位应是各中聪明人，正是太子之选，尚未见定论一日。

他人先机摆明在前，纵使母为贵妃挣不过命中注定，机不可失迫在眉睫之际，放任一废子出宫徒享安逸，何用？
身袭郡王，睿如其字，牵丝入戏，为兄长效匹夫卒力，忠心罗氏一族筹谋大业。

我之真情切意于情于理，不过寻常仰慕兄长之心，自始骨肉相连，哪里作假，笑意扬起，举杯敬之
“彼时盛景，众里只乐见闻听，泾源路那一支若归三哥麾下，西北党项勃勃野心自当灭尽”
掩袖饮酒，一语双关，赞右卫上将军之名，亦点明众口赞之，而我身在众之中，单是听闻他，已不甚喜悦。

随兄长所指，立时看向席列，下颌向其一点，心窍自有取量，其充任阁职乃武臣子弟迁转之阶，故也清闲。
“无妨，舟桥瓦子今也有了参军戏么，看来连汴州的贩夫走卒皆是心生向往”
“那敢情好，曦也是算能遇见个知音人！”
兴致所起，即眉飞色舞，顺理成章出此一问，“三哥府上也兴戏？可有喜爱哪一出？”

我饮尽杯中酒，“筝笛杖鼓，都是障目乱耳的把戏，我不喜欢。”
常源行了个礼，适时圆滑找台阶，“仆知镇北王好篥声，王都统可以作证。”
王绛正视侍女斟酒，浑然不觉，“哦，下官只知，殿下喜欢那首<出墙声慢>，教坊吴女官无事就去唱...”待他回过味儿，立时住嘴，恼道:“奶奶的，俺只管殿下赉粮分饷，少给俺上套！”
“哈哈哈哈哈哈，”我掷了酒杯大笑，“无妨，我与六弟一母同胞，此日便是家宴，说错了只罚酒，不罚俸。”
“我知六弟爱俳戏，天瑞节上，便是你接的御酒，行的腔板，阅者皆言，宋室国风，非六弟不能歌。”我挑挑眉毛，“不如你再为兄行一曲，亦让在座众臣僚开开眼界？”

三哥性情，一度引我幼时细腻忖度，因我做不得他那般恣意洒脱，不喜欢即言不喜欢。
众人分说，闻兄笑声朗朗，提起天瑞节，便从容颔首应之，但不再谈及其所辖兵事。
国风礼节事宜，自不能逾越御座前的庄重唱诵，放眼望去，此宴除了斟酒侍女，还是差了些助兴，我将唇一勾，窗外夜色浓郁，落花翻飞，正缺风花雪月。
慢声而起，姿态端然，酌调专注婉约，择了那一首‘出其东门’，词曰虽则如云，匪我思存，却也有女如云至眼前，府邸俳优中容貌鲜妍出众者，偏不染坊间靡艳色，飞素衣裳披一袭流朱，玲珑绣足点转裙褶裥，叩音契唱词，脱尘移众目。
虽饮宴尔已，所览逐一度刻，即始踏出一步，赴河界非一颗定子，所行每一步，必当谨量其远近、险易、广狭，谋划前事，才能尽后事之美。
然我一念遐思，兄长兵事凌厉，加之圣眷优渥，即使战功赫赫压制辽人的罗家军，亦受制于枢府、兵部难能舒展自如，此一时彼一时，父皇恩遇，若移接兵权握于皇子手，勿论哪一路军当冠赵氏姓。兄长素来如何偏倚，非宫中耳闻目见可探明，今日宴上亲僚之中除却宣徽北院使，窥见皆重武臣。而大宋立国本之初至今时，大半壁可秤天下文仕治。
由此初拨表面关喉，只看日后谁手来扼。
笑里已唱讫两节，杯酒酬宾客，笑容蓬勃，当留客人不醉不归。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