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冠街

文兴三年   春

宅门外的动静没能逃过我的耳朵，跨步上前，示意身后的男子噤声，而后将耳朵贴至门上，脚步声中夹杂着冷铁轻微撞击的声响，井然有序，又似是在极力掩藏他们即将火烧眉毛的紧迫。

我不知那贼人是以什么明目支使禁军在城内搜捕，总归不会是什么好话，戍卫营的将士被蒙在鼓里实也无辜，强行突围两败俱伤不说，还会叫这小子坐实包藏嫌犯的罪名，虽说待真相大白之后有皇城司做保，开封府并不会追责，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不能给陆定权添麻烦。

“来不及了，我走后门。”

提步欲离，却有小厮来报，说后门儿也叫禁军堵住了，正挨家挨户的查。

果真是祸不单行，低头看了看自己染血的夜行衣，一派男装打扮，心下横念，遂将发带一扯，青丝如瀑般披散下来，垂在肩头。

“你这儿可有女人的衣服？”

恍然发觉我们连彼此的名字都不知道，想要问她一句都不知如何唤她，不过很快也不必她为我解惑了，丁二的声音自外头传进来，说是有禁军来查嫌犯

“他们…是在找你？“

不信她会作恶，然而眼下容不得我信与不信，外头的禁军可不会与我同心。便是能在他们查到此处之前放干池里的水，屋顶的窟窿和池子里那些碎瓦片也解释不清，何况人也不是好藏的。心中乱成一片，想不出什么应对的法子，回首却见她解了发带，呆了片刻方才应道

“这里没有，院子里倒是有几个侍候的丫鬟，可她们住的地方离这儿有些远，怕是来不及。”

“你有何打算？”

看不透她的想法，与其自己胡乱猜测，倒不如直接问她。

“是我。”

他没由头信我是一个好人，毕竟四年前头一遭见面时，我正隐去名姓做那鹰沟岭的二当家，虽说事出有因，却也是实打实干过杀人放火营生的山贼，即便不作女匪而论，裴昭其人，也绝称不上什么善类。

先入为主将他归为一党，确乎有些强人所难。

但事已至此，我别无他法，朝廷要事与区区一介草民，孰轻孰重不言而喻，既做了决断，便不再犹豫，对那小厮道：“燃香，越浓越好。”禁军带了狗，那些畜生训练有素，会循着血腥味找到我，但浓郁的香气会扰乱它们的嗅觉，更便于藏身，“浴池放水，周遭血迹处理干净。”

那小厮闻言愣在原地，看看他家主子又看看我，我最是见不得人磨蹭，神色一凛：“想活命就按我说的办。”

小厮许是吓得不轻，忙不迭连滚带爬地去了，我将周遭环境环视一圈，闻他说“来不及”，正寻思还有何补救之法，熟料外院隐约已闻犬吠声声，还真是来不及了。

“得罪了。”

告一声罪，拎着他的衣领径直就往床榻那处去，一把将人掼在床上，开始上下其手，他方才沐浴刚出，好容易收拾妥帖的衣衫叫我三下五除二又扒得七零八落，只一瞧，竟是强抢民男的做派。

床帐簌簌搭下，我亦将周身衣物褪尽，仅着了贴身的小衣，叫仆役将带血的衣服赶紧拿去厨房的灶下烧尽。

一回头，正对上他的目光，男人湿漉漉的头发晕出些水汽，早先未觉，我适才发现这男人还生了张十足俊俏的脸。

“若他们问起，你便说我是你豢养的外室。”

沉稳如丁二，此刻也慌了手脚，被她吓了一回才知道领着人忙活起来。也不知他们从何处寻来的香，只一会儿的工夫就弥漫开来，香气浓郁的有些呛人。

“什么？哎…”

不懂她这一声得罪从何而来，还以为她仍不愿将我牵扯进来，谁知话因才落就出手将我扔上了床。的的确确就是扔过去的，动作极快，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等我回神时，才穿好的衣裳被扯的乱七八糟，只剩一件半湿的里衣还勉强挂在身上，系带也都解开了。

面红如血，待听得最后一句，方才真正明白了她的用意，心情十分复杂。

“冒犯了。”

话落伸手拥住她，将我二人的位置掉了个个儿，双手撑在她两侧，身子悬在半空，一则是怕压到她，二则是怕她察觉某些细微的变化。朝思暮想好几年的人骤然出现，彼此衣衫不整挤在一张床上，便是情况如何危急，也很难不生出些绮念来。

只怕她嫌弃我心思龌龊…

犬吠声越来越近，他们好像已经进来了

房间的门被粗暴地推开，三五禁军直愣愣地挡在门前，他们皱着眉头，伸手在鼻尖儿前头扇了扇，似是对满屋旖旎的熏香十分不满，恶犬龇牙咧嘴囫囵两声，再没发出引禁军生疑的声响。

“我等奉命搜查，主人何在？”

我对虚伏在自个儿身上的男子使个眼色，不待他开口，故作姿态唤了声：“官人。”

声儿不大不小，娇娇俏俏，略微带着些不耐，正好能让门边儿的禁军听到，然后示意他掀开床帏，捡了被角将自个儿遮住。

短短两个字被她念得颇有几分千回百转的韵味，全无先前的沉稳冷冽，一时分不清到底何时是梦何时是真。没多整理衣衫，直接抬手掀开床帐，面色阴沉

“奉命，呵，哪个衙门能下令查到寻常百姓的床榻上？”

眼前是个什么情况不用我多说什么，他们也都能看懂。心中自是紧张的，尽力做出一副好事被搅扰的恼火样子，瞒过一时是一时。

那几个下人手脚极快，该处理的都已经处理掉了，只那屋顶实在来不及修缮，偏就被其中一人发现了

“这屋顶怎么回事？如实回答！”

眉头紧皱，越发不耐烦起来

“我家爱妾想在此处赏月，屋顶碍事，我就让人砸下几片瓦来。自家屋子，我想拆便拆，等哪日爱妾看够了再叫人填补上，花的也是我自己的银子。”

“人家军爷忙着保家卫国，哪有官人这般的风月闲情。”

屋顶的谎话圆得甚妙，本以为这人愣头愣脑是个不知变通的木头桩子，还怕他在禁军面前露怯叫人瞧出端倪，不曾想他看起来老实巴交，唬起人来也是一套一套的。

“官人。”

再唤他一声，手臂自他身后攀上脖颈，正是那受伤的右臂，为了解除来者的怀疑，只能如此而为。借势将坐在床沿的他圈回帐中，再慵懒地坐起身来，背对一应兵伢子，半敞小衣，香肩微露。

“还是说各位官爷今夜要留下，赏这一出活春宫？”

侧目瞧见有人在那领头之人耳侧轻声细语，大抵是报余处搜查完毕，无甚异常，那禁军头子再往内室投来一眼，未再深究，只道收兵往别处去了。

待门扉复又关上，满室归于寂静，折腾这一遭，强撑的精神猝然溃不成军，沉喘着将头靠在他肩头，伸手一探，又是满手血污。

比起陈三购置布匹瓷器，回去给他宠妾撕撕砸砸的听响儿玩儿，我这砸瓦赏月的，简直可称一句节俭。寻常人眼里的荒唐事，到了荒唐人手里，也就成了寻常事。

要是一味老实不懂变通，早不知被父亲打死几回了，我只是没想到，这些有官职在身的，竟也没比我爹难骗多少。

轻轻摩挲着换上颈项的手臂，低头亲一亲她指尖

“美人儿说的极是…军爷请便，别耽误了您几位的大事。”

人被扯回床里，还记着她身上有伤，只想赶快应付走这几个当兵的。心中默默再道一句冒犯，直起身子吻上她耳垂，皱着眉似有不满

“美人儿不害羞，我还不舍得呢。”

又等了片刻，再继续可就更冒犯了，事后可要怎么面对她才好…他们终于还是在我进一步动作之前离开了，暗暗松了一口气，只觉肩上一重，心又提了起来

“你怎么样？”

伸手将人抱住，毫不意外的又在她肩头看到了一片猩红

“我房里有伤药，我这就带你过去。”

从小好动，大了也不见稳重，阿娘总怕我磕碰划伤，各类伤药都备了一些，这会儿正好派上用场。

皮肉之痛浸润筋骨，颓疲侵袭周身，我倚靠着他不言不语，感受他的手臂环抱上我的腰身，小心翼翼，同在沧州时一般窝囊，要说愧疚，约莫是谈不上的，四年前我打女匪手上顺手捞他一把，今日之事大抵算礼尚往来，各不相欠罢了。

“我可以信你吗……”

气若游丝，低声喃喃自语，不知是问他还是问自己，随即又浅叹一口气，伸手探到床缝里，抽出此次叫我被人追杀的罪魁祸首，犹豫半晌终究还是收在自己身上，却将皇城司随身携带的腰牌交于他，浮雕端方，恰刻着我之名姓——裴昭。

“最后一件事，明日你替我走一趟，曲院街有间茶肆名唤‘水云间’，你去那儿寻一位叫顾乔的姑娘，此物交予她，叫她戌时三刻来此见我。”

事情悉数交托出去，顾乔昔年由我亲自挑选，只有将证物由她交到陆定权手上，我才能彻底安心。

分明瞧见她自缝隙里抽出了什么，该是她刚才塞进去的，最后交到我手上的却是另一样物事。垂目看清腰牌上的名字，欢欣立刻盖过了那一丁点还不能完全取得她信任的失落，我终于知道了她的名字。

水云天？那不是夏姑娘的茶肆么，她那儿许多茶都是从梁家的铺子里进的，曾经去过几次，也没留意那儿是不是有一位姓顾的姑娘。点头应下，抱着人往卧房走

“我都记下了，你安心歇着，明日我一定找到那位顾姑娘。”

结————

开戏——

【入得书院三载，尚不论武学根基，骑射上倒是小有所成，不过父亲偶尔还是会考考学问，以前总盼着自己能有个强健体魄，如今是想着要文武双全了】

【扯了个理由从书房里溜了出来，想来这博览斋寻寻好书，正是赶上了今个儿的斗诗会】

[礼部侍郎家的公子素以博古通今自封，在一众官僚子弟中自视清高，木秀于林风必催，何况这木在旁人看来不过一沾沾自得的榆木]

“桓远，杀杀那小子的锐气”

[被人硬拖来不好怯场，少年心性在围观者众自是要强，便让上家出题，以笔为引，捻诗作对]

[睇眼送去，示意他先]

【此时才刚开始，只见围观人群里步出一人，玉冠白衣，抬手执笔，似是成竹在胸，另边厢褐色长衫的男子亦是信心满满的样子，一挥折扇，挽袖着墨】

【因着入冬的天气，他们以雪为题，有感而发，自己还在思索着背过的诗文，只听众人喝彩，垫着脚瞅了瞅】

新年都未有芳华，二月初惊见草芽。

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这条街最不缺的就是文人墨客，总能品评出一两句，那褐衫男子见众人叫好，拱手承让，但见白衣男子波澜不惊，待他写完便也泼墨挥毫】

【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写完搁笔，听周围议论纷纷，不动声色】

【一气呵成后，众人似是满怀期待，然褐衫男子瞥了一眼，挥扇直笑，言之以雪为题，这首诗却有梅有雪，似乎不能算佳作，而围绕他身边的几人皆是取笑，看起来就像胜券在握】

【连一旁做评判的老先生都捋着胡子沉思不言，一时连同跟随白衣男子前来的人也面露不解，但白衣男子却一副并不想过多解释的样子】

【将手中的书放在桌上，凭着身形优势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要我说啊，这首诗才是佳作。

雪梅争春，各执一词，难以评判，亦如这斗诗会，不也是各家的花香各家。以这雪和梅的相争，告诫众人要有自知之明，要懂得取人之长，补己之短。如此在情在理，岂非佳作？

【一番说辞头头是道，总算不费老头子一番辛苦教导，说着还瞥了眼褐衫男子】

【意外那突然闯入的少年，听了他的话却不置可否，嘴角微含笑，却听若飞道】

“少爷，那好似也是书院的学生”

【一番言论得到老夫子的赞同，而方才围观的人群里亦有附和之声，褐衫男子便也挂不住面子，只得轻咳一声以解尴尬】

【而白衣男子身边的人的话恰好听入耳中，再瞅瞅那人，原来是名满京畿的江家少爷，也是自己的师兄了，走上前去，拱手道】

师兄好，没想到你这才名在身的人也会出现在此，不知方才的解释，师兄可否满意？

【听他张口唤自己师兄，觉得这称呼实在别扭，好似江湖习气，心里纳罕面上神色不改，点了点头】

甚好

【褐衫男子显然是没了之前的自信，谁胜谁负不言而喻了，后面的几轮怕也是没什么看头，估摸着时辰也该回家了，便向白衣男子说道】

时辰不早，我也该回家了，师兄，告辞。

【说罢，拿了书，付了银子朝街北走去】

【点头与他辞别】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