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寺

【医术虽不比团子和师父，但到底医毒相通，方才一探大概知他此疾非短时所患，且大有深锢之态，是故才会病容外露，真气难继。凝思这一瞬觉他躲避之意，心知习武之人忌惮，却仍是面上一沉，颦眉唉声】

我舍不得你受我拖累，却不想你爱惜自己还不比我爱惜你。

【与他一遇还是烟花三月时，向来忘性极大，已经记不得为何记得他，却还是清晰他眼底眉梢的知命和沧桑。那时以为是天性如此，倒不想是锢疾所致。心下不知为何有些闷闷，方才做出来的几分哀伤也分外真实。】

【此时风雪渐长，取下背上所负油纸伞撑在二人头顶，他身量高自己许多，举伞时连着眼睫一并抬上去，注视他双眸】

你看见我…很不高兴？

【对自身的伤病早已是习以为常，但不知为何，旁人想要探寻的时候却还是下意识闪避。到底是不是怕旁人知晓，也就这一心而定了。只是下意识抽手，却见风雪间那人眉头微皱，心中咯噔一声，她难道自己知晓了？果不其然，她接下来的话，却叫自己哑口无言——】

我舍不得你受我拖累，却不想你爱惜自己还不比我爱惜你。

【不爱惜自己么？也许是吧，三十岁的大限越来越近，自己明白纵有良医，这顽固的伤势也实难好起来了。既然之前就是个短寿的命，倒不如在还能活着的时候，尽自己所能为这世间多做一点事情才是……至此眼睫垂下，遮挡眸中不明情绪。只是一笑】

倒是让你抓个正着了。

【一把纸伞拿到跟前，唰一下撑开，遮挡住迎面而来的风雪。再闻她后言，摇了摇头。】

哪里的话，只是没想到你居然也在这里罢了。

【莹润雪光照他眉间清冷，眼底如渊，连带唇边笑色亦如寒风毫无热度。向来最受不了凝重气氛，更不喜颓然自弃之言。凑到他跟前，直至看到他眼中装满自己的影子方才作罢。长眸一挑，轻哼】

是了…不叫我抓住，你是不是要还在要在雪中打盹？

【此时方模糊想起一道逃命时他鼎力相助，平日极为珍贵的关照他人也大方分出不少。想来从一开始就没看错人，逛青楼也打盹，上雪山也打盹…虽然是像木头了些，好歹是个讨人喜欢的木头。】

【听他后话又是展眉一挑，唇边浮起些许狡黠笑色来】

那就是看到我很高兴了？倒不知道你竟然这么想我。

打盹？

【倒是没有想到她竟会这么说，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脸，自己又不是眼睛小，难道在这风雪中看起来像睡觉？】

【见她明眸一眯，点了点头，显然一副没想到的样子。放下摸脸的手，叹口气，有些无奈。】

那你拦下我，是为了怕我在风雪中冻死吗？

【听她后话，再见唇畔笑意深深，似是调侃。不知怎地，心中一松，反而扬起眉头，笑道】

看见你这个乐颠颠的小姑娘，自然会心情不错。

【看他茫然地伸手触面，眼中一派不解之色，倒真有几分疑惑自己打盹的意思。被这反应逗得开怀，当下笑得眉眼弯弯声如银铃】

哈哈哈，你怎么这么可爱！

【笑够之后又把伞柄往他手中一塞，想来手臂舒舒服服伸个懒腰，又把斗篷中的酒罐与他看】

非也非也，我本是喝酒寻路下山打尖，顺便找人问路。谁知好巧，风雪中抓住了一个要打盹的木头。

【想到方才那一探，尾音又黯然地压下去。话锋一转】

这鬼天气你也出来受冻，不是没睡醒打盹是什么？

【接过她手中的罐子，下意识一嗅，一股清冽的酒香涌入鼻中。居然是酒？这大风大雪的，她跑出来就是为了喝酒么？如此想着，她之后言却也肯定了我的想法。霎时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还说我了，喏。

【抬手将酒罐递给她。】

能在这么大的风雪下出去打酒，我亏你想得出。至于我嘛……

【待她接过酒罐，在怀中摩挲了一阵，将药材拿出。】

我只是看有人需要帮忙上山采药，就顺道帮了一下忙罢了。

【他眼中无奈之意深显，双掌一合眼睫低垂，念个佛号道】

阿弥陀佛。我这些日子借住在竹林寺中，日日吃斋念佛，好不诚恳。今日是来应验那句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胡编乱造随手拈来，倒真有几分信女模样。听他后话又抬眸看那药材，果真和他的病不沾半分关系。啧啧道】

你受他人所托冒着风雪病发的危险来寻药，为何不在自己身上用点心？

你受他人所托冒着风雪病发的危险来寻药，为何不在自己身上用点心？


【内心呃了一阵，倒是没想到她居然会关心起自己。把药材放回怀中，挠了挠头，有些歉意。】

我这不是……以为没事么？

【说到这里，面上无奈笑意更重。】

而且，我对有些事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了。接下来的，不过是怎么面对它罢了。

【他分明在笑，眼中却似有着千秋风雪，枯驳沧桑。一时没来由地沉重烦闷，咬牙恶道】

你这样真像是在等死！一个认定自己要死的人自然不会对自己用心了！

我从来最看不起看轻自己的人！你们中原人不是有句话吗？骡子……呸蚂蚁，不对反正就是那什么什么还偷生，为什么你要这般自弃？！

【嬉笑怒骂从来不上心，此时却不知为何真真是怒不可言。一气之下转头便撞入风雪之中，扬声怒道】

我真是冻坏了脑子才会关心一个不要命的人！后会无期！

【万万没有想到，她居然一下子怒火冲天，微微愕然地看着她转身的背影。正想说什么，忽然，压在枝头的一捧雪落了下来，大风中硬生生砸在自己脑门上，生疼的要命。下意识捂住额头，哎呦一声。蹲下身体，结果药材又从怀中滚了出去，一边捂着脑袋一边去捡，迎面而来的风雪几乎窜入鼻孔和嘴巴里，难受得紧。】

【好不容易把药材抓住，塞进怀里站好，也许是因为蹲久了，起身的时候眼前忽而一阵眩晕。晃了两下后扶着一旁的树干，同时嘴里喃喃道】

我说……你就这么走了啊？

【面上被风雪刮得生冷发疼，脚下步子虽狠却也不快，更有意放慢等他，谁知竟还未追上来。一气之下停住转身，跺脚怒道】

你真的不来追我吗！

【却看他正靠着树干，寒风中面色苍白比雪还要冷几分。心下一紧，上前扶住他】

你要是真倒下了我绝对不会救你！还会多补几脚！

【毫不客气搭上他腕脉输入真气，咬牙】

活该活该活该！

你要是真倒下了我绝对不会救你！还会多补几脚！

【她虽是这么说，但隔着一层风雪，我分明见她眸中的担忧胜过恼怒，眼前，有一瞬恍惚。自掉下海后多少年了，虽有重伤在身，但在这人生道路中，我却认识了不少人，他们为我喜，为我忧，为我笑，为我叹。或许，只有这样，我才能明白原来我在他们的心中，也是有一定地位的。所以，名为韩青辰，改头换面之人，才会为他们的一举一动，愿付出任何代价。】

【思索之间，腕已被搭上，侧眸一看却见她长睫微垂掩去眸中情绪，而手中又有真气传输。让冷透的身体稍稍缓和过来。低低咳嗽几声，笑叹道】

安心吧，我一时半会还死不了的。

【手下腕脉勉强无碍，方暗暗松口气。看他低咳下意识要伸手去轻拍顺气，递到一半又猛然收回来，扭头咬牙】

那这几脚先欠着，等你死了就补给我！

【嬉笑嗔骂向来喜怒随心，这怒气却来得莫名其妙连自己都辨不清，总之是乱七八糟的恼人。说不动这木头，又不能放任他在这冻死。】

【站起身来掸去风雪，对他伸出手，抬起下颌分外不耐烦的模样】

快起来！跟我去寺里和秃驴作伴！

那这几脚先欠着，等你死了就补给我！

【就这么一句，她的气鼓鼓可说是一表无疑。这一下也不知是笑好还是叹好。抬手闷咳几声，心想着这具身体只怕在这风雪中也坚持不了多久了，勉力站起身，抬首恰好对上她伸出来的手，怔了怔，下意识伸出手去，手掌放在她手心。刚准备走动几步，腿脚忽然一软，立刻拉着人一起跌坐在地。】

【这一坐，风雪又溅起了不少。吐息间也似乎都是扶风与雪，捂住嘴闷咳几声，好在没有咳出血来。好半天，才缓过来，看着身侧的人，勉强一笑】


我看来是站不起来了。

【被他冰凉手掌沁得发寒，脚下步子不由放快，却不过几步就被拉得跌倒在地。还未发作又听他一阵急咳，一腔怒火又莫名压下来，伸手去拍他后背，动作放得极轻，嘴上却仍是恶狠狠】

真是麻烦麻烦麻烦！

【将他扶正了，四下望望，风雪茫茫渺无人踪。将他手臂架在肩头试图起身】

你要真站不起来我就打晕你，然后拖回去。

【伤病多年，本该早已习惯这样的状态。可是事到临头，我才发现我还是有些撑不住。看来，三十岁时将要疯癫对我来说，反而是种好事。也幸好当年的韩青主早已不在了，不然面对这样的自己，他怎么可能活得下去了？】

【顺势借人之力起了身，好不容易站定了，又听见她这话。忍不住笑了笑，声音虽有些虚弱，却还是清晰。】

那就真是有劳你了。

【将他扶牢了正是欲行，又被那数声虚弱浅笑气得停下。待顺过气来又狠狠将他架走】

等你治好了病我再慢慢同你算账！

——结——

——建元七年冬——

【将那木头半拖半拽归了寺庙，甫一入门便撞见神神叨叨寻马而来的车夫，撞见自己这番模样霎时大惊不已“姑娘若要行口腹之欲下山便可，人命贵重何能果腹尚且……”听得脑仁生疼，对他眨眨眼，龇牙道】

不如你替他？正好师傅皈依佛门一心向善，中原人那什么祖不是割肉喂鸟吗？他救鸟你救人，岂不是功德圆满？

【那车夫神色大变惶惶跑开，欢快笑开，提气将木头扶起来掷在蒲团上，寻了件厚实衣服将他胡乱一裹，正瞧见他双睫上霜雪轻颤摇摇欲坠，分外楚楚动人的模样。】

【一面伸手去寻他腕脉，一面挑眉曼声】

喂木头，听见没有？你要是不醒，我正好将你一锅烹了，请全寺上下吃顿人间美味。

【风雪漫天迷蒙视线，只得闭着眼随她朝前艰难跋涉。冷风呼呼夹杂着吹入耳中的雪花，所谓冰雕，也不过如此了。也不知走了多久，终觉冷风一敛。冻得有些麻木的鼻中忽飘来淡淡的香烛气息。眼睫轻颤之时，一件厚实衣服已裹在身上，再闻她笑语如珠。咳了咳，缓缓睁眼。面前是张青春曼妙的脸。】

【不是没听见他们的话，但也只能对此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只是脸颊，似乎都冻住了。】

我这一身伤病，吃了也只会害了别人。

【此时他扯起嘴角苦笑，双眼之中仍是空洞自弃，映着摇曳灯火并满面风霜，又是叫人无端沉重难受。指尖诊脉一毕，便急急伸手遮去他双眼，顺带胡乱将他面上冰冷全数擦去，恶声恶气道】

不许你这样看着我，让我觉得我没用！我说吃就吃，说医就医，谁敢说半个不字，削了他！

【手掌之下他眼睫微动轻抚掌心，依稀记起来上次对团子也是同样的行径。向来万事随心随意，若非认定死磕绝不会如此行事，想来大概是他像极团子，搓圆捏扁极合心意，所以才会颐气指使起来分外顺手？】

【将这乱七八糟的思绪一并丢到一旁，指尖微动留出一条缝来，正好露出他无奈的双眼。眼尾一挑，哼声】

重新笑一个，笑好看了我就放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