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汉朝宗|古风·演绎·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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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风独韵] |最是人间留不住|——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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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俯身前,灯火晖顶看不见明光,下有潺流暗涌,应是窗外起的风越刮越大。男女之愉悦,我最懂也最耻的是将身交托,我非素洁女子,是个娼妓,当知与他之间,有些事为不得的。然而更知行不触他底线,就算方才威逼我再辱我,素不会视人本身痛苦而不见,有心无心不虑人感受,我做不到。周全细微之举,欢场从来锦上添花,谁人在意领情,也等不到谁真懂]

[而今解衣以色相袒身,却行袍下揉膝之举,是往日花船待宴,听那朝堂上退落的官员提及为官者常年宫中免不得跪礼,久年膝便会落疾。内心全已盘桓密如丝缠的惊悸,不知不觉想到即做到,行于表,做出本质的体贴,心于内,怕他,怕他的神情,怕他的话语,开始从微求全,但能博得哪怕一点见怜,要我有机会可以从苦楚里抽身,逃离,只是片刻都在担惊受怕]

[委实除听言服待无退路可退,不久前还念着是否林远能给我一条退路。入官妓没得选,想来若是一直闺门识礼,现也应为人母,相夫教子其乐融融。入提督府,曾还能勉以为傲的才名粉碎伶仃,固然人间留不住的都不属于命,清白、感情、尊严是肩头滑下去的衣,亲手放下来,就没有了]

[这学会高阁拨弦起佳曲的双手,几乎遗忘落在待人位置该如何处之,长睫不断掀落断线泪丝,一珠一痕将浮在心头的略影消无,绫裙觳纱短促间自地扬收,身被带进他酒意熏透的怀抱,青丝流泻往后,显尽泪容满布的惨白,抵着惧惊而虚不定实的水眸,紧张无措的凝对比漆夜还黑沉的瞳,绣口难动,这是他不喜,抑或是续要行些什么...]

[欲呼‘求大人放过’,言一瞬遭薄唇有力的相贴糅合,醉浓的气息融成舌尖轻颤的溽温,封泪之目滞在咫尺帖近,雾汽朦胧的明灭彼此的模样。他从亲住唇的那刻起,把缠绵柔意灌注的极切深入,教人截然难辨,骇久的胸前陡伏不止,许久却隐泪阖睫,窒着呼吸顺从他将这凌寒归夏的热度尽意到底]

[后来他放开了我,意清清淡淡的复以往常,颊靥晕开肤底,如也是饮过他饮过的酒,低眉还是看见他颈项那记惹目绯痕,这一吻实太绵久,怎会动念去猜他心是否留有一桩拔除不得的事才会借酒消愁,但听他命退下,拾好肩上衣,很快的颔面退步,门前转身之际回过眸,他在灯火暗淡一处]

[走到西院,月首沉不见何处去,婢女迎来,观身上凌乱不由得多问,只言跌了跤,其余缄口不言,绾好发,要她们把炉具备妥,方才向管家讨了些葛花,他尽是温和答应,这边文火煎好葛花汤,一剂南面惯用的解酒汤,放进提盒要浓袖趁热送去,她娇颜欣然从之,叮嘱放在门口就好]

[可是为了日子好过些,可是为了行待人的本分,可是为了林远,我不知。也许是为了离开时候的那一转眸,尝抿到唇里的苦味,来往经过上心头,生出这般迟疑后的动容。愿岁年太平长安,再不会想有朝一日能走出这座四壁笼]

=第二幕 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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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北方多乱,野心难平,这些马背上的狄蛮惯用马蹄刀剑烧杀抢掠,觊觎中原之心亘古不变,汉自匈奴,唐自突厥,蒙古辽金分灭南宋北宋,直至明太祖驱逐北元,重夺天下,却仍有瓦剌南下,造木土堡之变,中原动荡,皆自北眈,如星星之火,燎原不息]

[东北建州,女真部落聚居地,北达穆棱河,南过图们江,分设三处军卫机构,统称建州三卫,而眼前这座最大的城池内,就是女真首领,亦是世袭朝廷颁布的建州指挥史所在]

[虽早已归于明威之下,但那些个虎蛮狼心怎愿甘伏,时不时侵扰边塞,空手而来,满载而归,致民怨载道,苦不堪言,实则这种看似小打小闹的背后,却有着更深的试探,一旦觑到边城要塞有松卸的迹象,引来的便极有可能是无数更多的铁蹄刀剑,不甘于掠资夺物的目光也将最终翻山越岭,直指京城]

[城外十里坡,几骑明军校尉装扮的轻骑来回徘徊,远远将城门处的情景落入眼中,继而马蹄扬尘,直奔郊外一处隐蔽树林,静谧之中只听得几声马哼的鼻音,仔细一看,却是长长的军队一眼望不到边,一色的明军服饰如匿于寂夜中的黑鸦料峭了本就肃寒的秋林,纵然长途奔袭下的疲惫也遮不去那眼中嗜血的厉芒]

[经过边塞常年血洗的磨砺,这便是大明朝最精锐的部队,出军之师,只为凯旋]

[马蹄声由远及近,探查的校尉下马归来,清一色军肃的脸上闪过尊敬,对着当先服饰有异于旁人的三人行过礼,再是对其中一人道]

“总兵大人,我们已经查看过了,建州城门的守卫森严,较以往多了一倍不止,高台上的换防也是相当严密”

[那被称做总兵的,正是抚宁侯朱永,陛下亲派的征军总兵,辽东巡抚陈钺为提督军务,我为监军,三人主讨这次言要犯边的女真部落首领伏当加]

[朱永沉吟一二,又来寻我二人意见,这次随军出征是我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去年女真犯边时我就主动请缨招抚,却遭怀恩,万安等人所阻,教我韬光养晦一时,终是拨云见日,便是卯足了劲要打赢这场仗,陈钺是我亲信,朱永耳根子又软,还不是任我拿捏,当下便订了计划,先派鸿胪典礼官诱开城门,声称京城欲有招抚之意,明里暗里透着不薄的抚金,哄着那些眼波子浅的狄蛮登时就开了城门,却没迎来他们想要的金银财帛,反是被横冲而出的明军杀了个措手不及,一场仗下来满城戮尽]

[录平建州功的消息传到京城,不日便传来旨意嘉赏,封朱永为保国公,升陈钺为右都御史,我虽只加了食米三十六石,皆因太监无秩可升,却仍是开了明朝禁军专掌于内臣之先河,让我总督十二团营,一时军权宠权在手,风光无限]

[庆功宴上,诸人围贺,阿谀奉承不绝于耳,连那封了保国公的朱永也得让我三分颜色,笑意上唇就不曾退,一杯接一杯入肚,待到归府已是酩酊不稳,踉跄的脚步让那一身威风赫赫的官服起了皱,却更衬容光焕发,不曾入室只到了堂内寻椅坐下,任下人前来打水服侍,复是低头揉了揉有些昏沉的眉间,慢慢平息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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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成化十三年春,迫入西厂提督府,同年短短月余,提督汪直在骤雨频繁的夏时,官位大落大起。猛烈雨水冲刷过翘檐翠缕塑金,细雪洋洒过日益繁华的墙院之底,春阳来时,秋月沉去,府邸从此一尘不染岿然日暮间,重门深居已知不得墙外事,自也不会再问再盼。春花秋凋,雨雷收,霜雪降,就如在府在他身边的踪,在与不在,应需而存,府宴若起,便隐就珠箔绡光帐后,起曲为宾客喜乐]

[两年浅长,恰已安在眼前飞逝,朝中颁诏令命提督巡守辽东,京城提督府随迁随待者少数,身列其中,府中人皆不为奇,时年他全心专注公务,不多为难,服待非三两日,我习以惯常。风帽遮鬓颜,雪青衣影出西院过府门,抱拿琵琶回望门楣额匾,裾角踏旋,依厢车相随一去,向烽火边关]

[玄色斗篷扬展为首,率轻骑锦帜驰百里风行,续连颠簸车内,从未如此辛苦,敛眉未言出不适,不住宽慰照拂其他仆婢。长河落日时分,队列稍作整息,饮马涅水畔,静坐些许光景,轻揭厢帘,下车迎面风冷燥,城郭已远,荒原陵丘遥有孤烟成炊,愈北愈阔落的豁景,头回所见,大气迥别南面婉约,一时怀感无从溯,但转颐寻过浩汤水声,岸不远,负手严服之人目取天外,近至身后顿足]

[同看过长空万里,河川呼敕,直有鸿影浮光逐金穿赴云霓端首]

[他应与我见到的是两样风景,属他心间的,不会动念猜想,全也浮现在那双睨对时的桀骜之目,抛京畿安逸是为何,不经意夜将天暗彻,朔方苦寒,篝火营帐温半壶酒与他暖,此才是元夕应尽心处]

[边塞沿路途经之地,当地御史、主事各色官员皆设帐相迎,众恭敬口呼提督,纷纷拜谒于马首,百里情形非言能描述。但亲眼见关外守军戎衣银甲坚守在羌笛起寒的关门,当年这刻秦淮珠市灯如昼,布衣文人把酒言欢又是一日今朝有酒今宵醉,无人知晓寸草枯黄的冻原上来年春几时]

[至辽东,不日他身为监军领兵而去,听闻此战为平女真乱,目送大军远在黄昏外,忡忡生了些担心。府院在城中规置最好,然不可与京城提督府相形比拟,时日度的清苦不少,管家抄袖言秋如冬寒。秋日深去,年岁满二十春秋整,应妇人金钗抱子女之龄,心沉定,待人接物非初来时般排斥,管家打理府居事务,听从嘱咐,亲为他布置居室,他出入军帐,夙夜匪解,还未锦被软枕好好歇过]

“主子打了胜仗回来,今日定是要回府的,都快去准备准备,元姑娘,你可也要仔细些”

[清晨时分,有兵士扣门来报,管家大喜,众人心思一时不免放在朝廷恩赏上,也有人私下议着是否可以回京了。怀里抱着只黑耳兔子,弯腰将这小不点放回苇草编织的窝内,眸中一泓波泽向湛蓝天顶,连日来的一些思虑终定,晾晒过枕衾,等至夜幕凉,见下人匆匆去打水,折步也跟去]

[自口中得知他酒醉归来,叮嘱那人在厨房里熬碗葛花汤再添些从京城带来的莲芯夏葚,端着热气袅袅的水,快步堂外,深蓝袄裙溅过几回湿迹,袖口一枝曲折白梅浸透不知,门前缓缓启帘,这儿烛火不如从前府邸烧得明亮,周遭豆大一点氤氲光气,见到他一身绯袍醉里撑额而坐,眼眸也未能抬起,不动声响在身侧将手巾热水里拧干,壁影倾斜,手将温热软贴他颊,睇目低去,酒气甚浓,边低言,边替他拭面]

大人又饮醉了,外面冷,元夕扶你回房歇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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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颊侧温凉覆面沁爽,本是欲睁的眸在听到那声时复又阖下,但腹中酒气一阵一阵窜涌,再是敷面也压不住滚烫的酒意上脸,透过不经意睁开的一目,使得本就桀骜的脸更添狂放,挑开心底那在人前几欲抑不住的喜悦,是我汪直如今的威势,可倾天下]

[一瞬抓住她的手,透过醉酒的眼,也不知道是看向何处,只挑尽了唇色轻喃道]

回去?我还真舍不得回去....

[在这里,我不用去迎合宫里的皇帝贵妃,不用费尽心思和梁芳尚铭争宠,不用担心西厂被谁压过一头,不用去谋尽心术斡旋前朝后宫,只要赢,只要打胜每一场仗,等着我的就是无边的荣誉和恩宠,甚至觉得,我跟那三宝太监已经站在了同样的位置,赐姓封爵指日可待]

[皇帝离不开我,贵妃也会对我另眼相看,包括那些一度瞧不起我的太监大臣,终究会发现,我汪直虽背着贱名上位,却也有本事能走到人人恭敬的一天,再也不是谁人可把赏戏弄的玩物,悦之可幸,厌之可弃,我汪直,得了军功,又有西厂,在这大明阔土,京畿辽塞,还有谁敢不服不敬?、]

[扯开一味笑,拽过她的手将她推到前边,从头到脚无不透出大好的兴致,在泛着酒汽的眸子里点住她身影,蒙蒙雾气似江南烟雨,细水温柔]

来,弹一曲无衣

[下人很快取来琵琶,她只怔忡过后便安然落坐,素手拨弹,很快有别于婉约江南的豪迈秦腔自其指下缓缓泄来,却也不失琵琶特色的柔和穿透,教我一时间以指叩案以作配合]

[伴着乐色推弹,叩指作鼓,我张口,却以京腔以代秦腔,唱这边塞脍炙人口的悠远战歌]

战火照亮甲胄
马蹄铮铮 旌旗傲首烽烟寥 志当酬咏出秦风不朽
岂曰无衣 与子同袍修我戈矛 与子同仇

古道连台朔漠 秦关夜月煮酒阡陌  手持利剑长戈  凛然气吞山河
岂曰无衣 与子同泽修我矛戟 与子偕作

乱世锁征尘  共赴家国恨 夕阳血色沉  千载立雄魂  

帝王不世业争霸定乾坤
壮士埋骨山岗  鼓角铮鸣  风雨沧桑   浴血十里疆场  挟风弹铗高唱
岂曰无衣 与子同裳修我甲兵 与子偕行

拓土 开疆 拜相王四方

[拓土,开疆,拜相王四方;拓土,开疆,拜相王四方]

[眼眸一瞬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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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盆中温温清清起来一粒粒水汽聚作的雾,手中薄巾展再叠轻轻温润那隽秀清致的轮廓,他是他,繁华烟云里只手遮我天的人,二年间自金陵到京城再到辽东,繁华苦楚再至现今远离繁华,命运一波两折宕平心性浓薄,宁和业已无甚怨怼抵抗,就此为婢服待一生与放归红尘,都该会一样心境]

[指尖隔着那层湿润点触肤上烫热,今夜怕是饮下不少酒水,只他眸闭着的时刻,在前安分由着照顾,酣醉恬静极像个孩子,眼里光泽不禁柔软在昏黄灯雾。然而正凝对的眸忽得睁视,目光直让心口惊下一跳,对后的珠焰在内燎成烫金晕彩,那是落进黑暗也会灼灼嚣然的一双眼睛]

[手被攥拉进掌心,指端惊起的颤又平息在惯常的安分里,平素无从起华的淡瞳再往向,他唇挑弧却醉里呢喃出我听得清楚的语句,柳眉慢颦,似听懂他,似也未懂他,眸随他望向每一处,窗上晃影狰狞似魑魅,这境地无暖幄檀炉,有的是苍山荒野来的呼啸寒风]

[我知他是皇帝面前炙手可热的人物,乃大明西厂第一任厂公,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还有人称东厂番子的厉害人物,皆屈他下首,有意无意,这些我不可能不去理会,初入府门竟还揣测过他官位,后来,许是明白彻底,从惧怕开始顺从的留下,可也从未亲眼见风闻里他血染双手的可怖]

[现下他唇掠笑,怔随臂引,绣袂由侧转到正前,那剑眉醉里张扬,眼中神采点绛全然无疲惫,兴致所起是我力所能及,不妨接过人递来的琵琶,他面前三步之距,落座扶弦调瑟,落低音,临时试起弦柱十二调,统归正位。辽东府内无宴飨,久不起曲,弹太多别人喜乐,已无喜怒入乐,这刻奏起他言的‘无衣’,滞神散却,引颈低靥,专注曲首指法的多变,左指擞虚,右手且拨若风雨,阵阵频催]

[纤臂始终绵柔,而指端韧化弦曲的散慢快急,耳畔银线青玉叶密敲细颏,可知此为远古战曲,非风花雪月漫漫在人间,曲首高昂示以出征,将士沙场征战,慢八度入稳重,恰他指叩案应拍而起,可比阵前擂鼓,两厢有心,他懂我指下往后每一节,相闻他口中歌,故成指上凛凛阳刚曲]

“拓土 开疆 拜相王四方”

[切切扣四弦收拨,两指并而朝中心亢然一划,浩汤声退如裂帛,目光抬起,注视他眼眉,那撼摇战地的气概非凡,却是由曲从声扣结心魂,感之要指不禁从低音再起曲,改方才豪迈激调,玉指灵溯曲尾,捉紧最后丝游音,一动滢滢珠喉,唱和秦淮吴侬软玉之语,目定将他凝]

拓土 开疆 拜相王四方

[流韵压取‘句句双’,将曲在手中变奏重旋,还是那首无衣,这一弹,全心贯去只为回衬他方才铿锵风采,常言‘醉里吴音相媚好’,淳音逆推中润,并济刚柔,男儿硬气化成绕指柔,润眸潮动,无痕白沙拓来辽阔彼伏,是也从没有自我的情感,骤澈漪痕]

... ...与子同仇

... ...与子偕作

... ...与子偕行

[句句韧软复刻他刚毅情怀,徘徊唇舌的声色一一融进柔肠款款,未察觉已对凝许久,艺者为曲为知音,淋漓一曲尽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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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媚调下的侬语一起,教我目光抬去,瞬时清明了她端坐的模样,一把琵琶在怀,弹起飞沙走音,唱尽胡天八月,绕江南婉歌,是茫茫北地风雪]

[不知不觉软进那一腔曲调里,竟是往日听厌了的秦淮风光,此刻旖旎在边关沙漠,教我成痴]

[凝望不知许久,余音尚还环绕,茶已凉了几度,唇瓣干涩的吞咽过后,才将目光稍偏]

[起身至她跟前,起了厚茧的手掌也欲低首拨弦,痒痒划过指尖迸出沉闷的音调,再是移到她覆弦的手缓缓握住,低眉要她一同醉在我含笑的眼眸里,掀了掀唇]

回房吧

[成化十六年,鞑靼进军河套,奉命监军同保国公及兵部尚书前去御虏,朱永率大军从南路,我与兵部尚书王越沿边境往榆林,调尽大同宣府两镇精兵两万,昼伏夜行二十七日至猫儿庄,连夜奔袭至威宁海,敌寇犹未发觉,明军纵兵掩杀,获大胜,达延汗巴图蒙克仅以身逃,此役后,王越功封威宁伯,我再加食米四十八石]

[再是成化十七年,鞑靼入大同境剽掠,我又奉命布官截杀,追至黑石崖大获全胜,帝再嘉奖,直升三百石,创明朝宦官先河,史无前例]

[七月,鞑靼屡犯,帝命总督军务,统京军精锐征剿,至虏退,奏请班师,帝不允]

[到这个时候我隐隐意识到,朝中风向变了]

[但我不死心,仍卖力游走于边关,直到成化十八年,遣任大同镇守太监,而同时,京城言官纷纷弹劾我办事苛察纷扰,内阁首辅万安上疏请罢西厂,帝允,同月,万安又奏请王越与延绥守将许宁换防,帝再允,至此,我不仅失去了苦心经营的西厂后盾,同时也失去了与我共同御敌数年的同盟,而安插了一个京城政敌的眼线与爪牙,再不得安宁]

[成化十九年,有自虏中逃回的人传报鞑靼可汗打算纠结大军来犯,我驰书上奏,请求支援,却遭兵部拒绝,甫收到回信时几是不敢相信,将那折子从头再看了一遍,猛的抬手掷出,已是气的浑身发抖]

[桌案前满是被扔出的纸笔奏折,寻常一丝不苟的冠帽也凌乱掉出几缕鬓发,官服皱乱,一张发白发青的脸上更是一下子老了十岁,再无往日风采]

[双手撑在案台上,脑中回想起很久以前身边亲信所说过的话]

“督公越在边陲,久离宫掖,彼内臣纷纷者何限?各思乘间而出其右,耳目渐移,颦笑互中,虽有异眷,岂能要其终哉”

[那时的我,正当风光,手下精兵良将,胜仗无数,自以为大明社稷皆我汪直一人足矣,镇守边关,教北贼怯步,京城幸惮,岂将这忠言入耳,却不料…却不料]

[甩手又将一旁的笔筒拂落,沉闷的坠地声愈加烦躁了情绪,心如千斤重石压缚,气喘之下后悔,恼恨,怨毒统统浮过苍白的脸,却更衬的孤影寂寥,无所适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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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年,愿望随军入帐,目取关山,唱过木兰诗里的‘万里赴戎机’,无奈终非巾帼女英,弱质女流随不得他马上太远,背却残灯月明,拨弦铮铮,望平天地日夜,望不见飞鸟绝踪的沙场,裙下袤原千丈冰封,二月风雪无边无垠,任凭霜雪结银睫,盼来大捷,迎他一身戎寒载得荣光归]

[又年,大同百姓受鞑虏所扰,民生单薄再困水深火热,他于前方阵前击退敌众,面缚纱巾随军内医者熬药汤以解当地疟疾之症,边镇方言称他为“英雄盖世”,飞沙走砾的春上,荆棘花开,比观官员叩迎百里,更喜平常人家对他敬重,有人问及身份,无言无迟疑,青丝绾作妇人髻]

[江南与京畿七月如火如荼,边塞冻土始复苏,河川百转沃野,他作中天日般辉耀,治下军纪严明,出师之处战无不克。常奏那邶风击鼓,曲无关乎国之社稷,只为鼓舞军中士气,却不曾唱出那些句。古来疆场,将士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本生死契阔,他愿归日,我亦同归]

[又年,京营官兵统数被召还,念功勋在身迟迟不返,府邸人心跃跃,等至那道圣旨,却是迁府至大同,随他镇守在此,接后闻西厂被黜,是年似有祸从天来,无论如何,人心恹恹时,我意清明。他傲然铁骨霸折四野蛮枭,远在京城的陛下应英明鉴他耿耿忠直。夜下一把琵琶一壶酒,弹过辛弃疾的破阵子、杨炯的烽火照西京、王昌龄的出塞曲,有心用曲追他向来风发意气]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可是成化十五年那一战。]

[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可是成化十六年那一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渡阴山。可是成化十七年那一战。]

[又年,成化十九年,年至花信二十有四。大同五月,胡桃始绿,枯木苏醒时分,接京城消息,信使将函送至书房,门扉动,心动甚快,唇上含住微约笑影,是否有好消息来。他身边留下六个年头,改挽发髻已有两个年头,我意绾发迄于白首。却不为共结连理,他从前说的对,我乃风尘烟花,不会兀诩清白与孤高,只愿身前身后,他非形单影只,府有人伴,可有话聊,可解忧,可作曲中知己]

[穿堂过廊,端着碗润肺解燥的桔梗雪梨汤,素指捧着描画兰草的白陶瓷碗,府上一木一草,一碗一皿都是亲自选置,春夏秋冬,院落皆有我影踪,亲手作过卷画布过堂壁,亲手缝过儒雅常服在他柜里,亲手做的药香枕头也摆在他榻,止步门内的动静下,手中汤色清亮映出双眸不安]

[迟启门缝,沉重眉梢,地上摔得狼藉,速把碗搁置,蹲身拾起阅过墨迹,再拾,心了然忧愁,原非喜讯,续将地上散落的笔毫一支一支拾起,连折同放归在案。不忍心还是视向他,一触鼻内即酸,这刻感同,婵眉克压睫翼,指覆他手轻轻盖去,可否盖去寒凉,我知道不能,只能一点点的、一点点的用手用心去握住,另手温热寻摸过那瞬就沧桑的容色,小心翼翼为他将散发理向鬓侧,眼眸雾起,温切体贴道]

看了半日公文,累不累

[那折里的内容自然是根源,苦守大同,殆精竭虑,朝中久久无音讯,好不容易盼来的,是无情至绝。我从前很怕他犀利目光,现在才明白,最怕是他成如此,怕到细柔动声的时光心颤到不止]

可是因战祸朝中未察,再待些时日,定能拨开云雾见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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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双熟悉的手抚上鬓侧,稍慰了起伏的心绪,然她话一出,止不住的冷笑连连出声,一抬手打开她]

拨云见日?哈….

[一记讽笑仰高了头,随即眼中凝聚起的阴鸷已教平素里稳重的模样去了八分,狠声道]

拨什么云见什么日?!这朝中早已是万安的天下!我早该想到的,他剪我党羽,灭我西厂,又怎会如愿让我再打胜仗,兵部,六部,早就与他沆瀣一气,妄想他们支援?痴人说梦….

[话到后掩不住的酸凉,教目渐悲,面色哀哀]

[万安依附万贵妃,我虽同为贵妃眼前人,但似我与梁芳的关系一样,主子面前无不存在着争权夺利,万安与我素有罅隙,与那梁芳更为亲近,当初我主动请命征讨女真,就曾被他再三阻拦,本以为他终究不敌我势,却不料我赢了边防却输了京城的经营,那数年里好不容易堆积起来的人脉关系,趁着我远离京畿就这么一点一点被他们剪尽,落到如今,形影单只]

[呵,我若早些能听得进身边人的话,而非一味只想得军功,忽视与皇帝贵妃的关系,被他人趁虚而入,又怎会落到如今这般的境地]

[为官者就算犯了错被弹劾大不了还能卸甲归田,偏安一隅,庙堂败了,还有世外人伦,安度余生,可宦官若败了,退路在哪里]

[自进宫起,就注定了我们这类人,一辈子只有一个归处,那就是皇宫,我妄以权力军功来攀巅睥睨,却忘了我骨子里就是一个奴才,再是光鲜夺目也终究只是皇宫里走出来的一个奴才,一个在主子面前永远只能俯首称臣的奴才]

[再能打仗的宦官也不过是皇帝随脚踢开的开门狗,怎能比得眼皮子底下来回谄媚,迎合讨好的哈巴狗更讨人欢喜,我自视了解皇帝,却到头来一样栽在盲目的欲望里,渐忘了本性]

[可我不甘心呐,真的不甘心,我做了那么多,付出了那么多,凭什么失去最多的也是我]

[涣散的目光又再度聚焦在拧起的川眉里,大同还没有失守,我尚有军功在身,虽是落得被动却也非完全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就在我决心挽回局势时突如其来的一道圣旨再次击碎了我的信心,匆匆迎门而出,却是一旨撤去我所有督务,将我贬调回南京御马监,无异于晴天霹雳,将原本怀着一丝希望彻底击灭]

[我寒着脸努力平复颤起的情绪,仍是不死心的问了句京城可有传话,后宫….可有传话,却从那千里迢迢而来的太监脸上透出不加掩饰的鄙夷,无不诉说着人走茶凉的寒心]

[皆是…无话]

[人已走出好远,我仍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还没有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直到风卷绿叶,落入指端,教我一颤,才提着苦笑仰起头,再看一眼这蔚蓝的天,我知道,大势已去]

[教人搬上一坛坛的酒,大碗大碗的下肚,冠帽早就不知落到哪里,发带垂散,教长发披肩,官服褪去,我早已配不得那一身荣威,目暗时仿佛还沉浸在过往辉煌中不能自拔,目明时,这周遭的一切都透着刺骨的冰寒,昭示着这驻扎数年的边关已无我汪直立足之地,同样,那繁华的京城也再无我汪直容身之处]

[喝的烂醉,模模糊糊眼前一道身影,教我沉闷已久的口顿开]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调我离开?呵….说我与那许宁互生嫌隙,不相和协,责备我不以边寄为重,大战在即,不可动摇军心,便将我调离御马监,哈….就这么把我多年功劳都抹杀了

[抬手再饮下一杯,狠狠的一掷碗,厉色迸出]

那许宁是万安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一直与我作对,我要往东,他偏往西,带兵打仗,目无军纪!你让我怎么和怎么协!

[喘了几口气,倏而缓下眉目,眼中精色一闪而过,带着几分笃定和傲气,悠悠开口]

等着看吧,我若不在,无人可震,大同此战必败

[只我知道这语气中透出的自得是有多无奈,牵起的笑是有多牵强]
[发帖际遇]: 祁丛云逛庙会的时候钱袋被偷,追贼千里终于抢回,纹银+3 两 . 幸运榜 / 衰神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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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张近了熟悉了的轮廓,惯用手沾巾轻拭他朝晚所迎的风雨尘砂,惯会经心留意抬指为正他玉面上威严官帽,曾也在过府后那月迫入他怀亲吻。近至他喜怒,喜一时则安生一时,怒一时会万劫不复。我的身份,他告诫过,伺候乃本分。初初做不好,往后做的无心到用心几乎多在惧怕,惯也惯了。是年,若能多捕捉几段相处,真实无芥蒂的时候有,我信,就若当下触他发鬓,因心疼而行]

[却注定不能近他哀乐,即便近身伺候到再近,这是我薄生浅在之用。只有拨弹起四瑟弦,用无衣也好用战歌也罢,心才会平对像俞伯牙与钟子期,曲能通达他奔腾魄气,想来比当年袒身取悦更令他畅和,逐渐的,亦从得知另派鲜见花开花谢的天地,穷极秦淮奢靡百年也难见到的边塞风光]

[教坊司数载,几乎不能记为人何所谓。红粉阵才试诗词曲赋,力证身乃高洁如云非污浊如泥,争得珠市冠绝,争得才子青睐,一步跌入提督府,他教我落下衣裳,才想到为人有谓廉耻。痛楚着步出去了,跟随他镇守边塞四年,身未负秦淮艳名,安实落步人间,他让我看到男儿热血志向,见识河山壮阔的画卷飒然气魄,如边镇每个安居受惠之民,会敬他,仰他,不再惊心受怕于他]

[志若比天高,他说到做到,而我想也不能再回过去,不会是金陵闺闼内矜持端庄的女子。若是,该多好。出身娼门入室为待姬,一切贴己温柔,娼妓下流皆熟谙,做的真心真意也只为伺奉主位所需,单单作好他的锦上添花,即尽了低微身价。当不能在风雪困囿时暖慰所哀所悲,颤栗的臂袖为他一掼而甩,跌跪案侧,睫雾掩成沉霭,盲然含泪闪烁,所及之处,连淡白指端似淡无了现下存形]

[帮不到他心绪哪怕一寸微乎,眼看哀凉透彻他眸底,带着刺心的声凝结成漆森寒冰,陪那处好比他袖旁一支废笔、一页皱纸,五月天地上的阴冷渗过缎鞋沿足攀上身,惧怕仿佛又归回觳觫,而往昔令我慌张难逃的他,眼神涣散到触手一片黑暗的境地,可我依然还在]

[但闻门庭唱喝声至,御前圣旨到大同镇守太监府,他匆匆错身的袍角消失门前,光曦空白恍然于眸,许是召用回京,许是追回兵部折文所写,许是能够一扫十八年至十九年他头顶的阴云。官途不顺的日子,并未想过他有气质消沉的一天,府邸所有人许来也是这般以为]

[徒见管家落魄神色唇抖落几句黯晦,风云变色才会沉沉的铅雾笼罩过府邸每处,收着方才书房里的怆凄,逆风吹痛了眼,指端揉了揉湿润,我的眼泪除遇见林远那阵时间,向来这样自行擦干,原得一人珍惜方知人间冷暖,一步步再去寻,又饮得这般醉]

[他的路遍布了荆刺,闯了好久好久走不脱,净白裙衣随膝曲折再铺倾身前,凉凉月份在地印出朵荆棘里的花,跪坐在侧,这身锦绣官袍不复,再一去就是前路未卜的金陵,酒水不断沿他颈泼洒衣襟,不甘和落寞在暗戾挥之不去,未阻拦他发泄,一壁
静静听他倾吐,一壁解开绣扣取出檀梳]

大人这些年苦心经营边关安防,在元夕和大同百姓的心里,谁也抹杀不去你的功绩。

初来大同,大人前方征战,元夕留下,看见岌岌可危的民生得以拯救,若不是大人驱走贼寇,还有许多的妇孺免不得与夫君与父亲离散,那刻起,元夕心里就很珍惜,人人都有家园安乐

[也很珍惜此后为人有所谓,即是知道他对我什么心意,留在身边待奉,早心甘情愿,为何绾髻作妇人,无媒无嫁无关风月,我自决自定。在他耳畔轻言轻语的说着,手中将散下的发带摘下,轻轻的一梳一拢为他发整理温好,仔仔细细捋顺这千丝万缕,泪涌出,流过唇,微微将笑展咸涩]

从前父亲从官位落下来了,我被捉进教坊司服罪,我心恨过官场诡谲,到今日大人陷囹圄,元夕只望大人平平安安的,这样就好

[直起身段,贴近他,双手穿颊绕鬓为将发带绑束,从鼻息里散出的酒气烫着聚泪的眸,垂下眼帘,模糊的看着,泪滴滑下去就落在他面庞上,缭绕着水烟的眼睛又度咫尺近距,泪涟涟而下]

"收起你那装腔作势的戏码,教坊司把你送进提督府为的什么,你该清楚自己的身份"

[他从前无情说过的话,这次我没什么可装腔作势,教坊司送我来身边伺候于你,我都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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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祁丛云 于 2017-1-5 17:02 编辑

[平平安安…平平安安….]

[微抬头,朦胧的醉眼中浮现出我自进宫起的一幕幕,唇边扯出自嘲,甫一起身,踉跄的身影将她推搡开,径自摇晃着,用手撑案才稍稳,目光望向前方一片虚无,空空荡荡,什么都抓不住]

你的珍惜…算得了什么….家园安乐又算得了什么…..我原本也以为,也以为只要护住了边关,护住了陛下的百姓安防,就可以得到我想的….结果呢?

都没了….什么都没了!

[恨声拂过眼前空酒坛,落地破碎声像是浮生一梦,流淌出来的酒液似那镜花水月,一目皆空,仰头,似要憋下眼中的酸涩,抖了抖唇,才道]

我若只要平平安安,又何苦这许多年…..我想要的,从来只有权力欲望

[可当今陛下不是成祖皇帝,我自也成不了那郑和,一切都是我的奢望罢了]

[酒意的麻痹连着无边的恨游走四肢百骸,教本就不清醒的脑子更是浑浊一片,一幕幕一转转如走马灯浮过脑海,教惯是隐忍的情绪再无遮掩,暴露无疑,突然就眯着眼睛噙笑道]

刚入宫那会儿,为了得到垂青,我讨好梁芳,伏低做小,极尽卑微,做一个听话的小奴才,最终才入了他的眼,将我引荐给贵妃

这些也算不得什么….但是你猜,我之后又如何一路平步青云,做到西厂提督的位置

[半侧身,将视线睇向她,似在说着什么好玩有趣的物事一样,全然不觉这是压在心底最隐秘的私处,寻常若有人提到一星半点定要被我凌厉惩治,更不消提自己主动挑起]

[不等她回应,又自顾自说道]

我啊….跪在贵妃面前,含住她的脚趾,一路舔过去…你能想到的龌龊,在青楼见过的勾当,只要她想,我什么都做,就是再下贱下作我都心甘情愿

就靠着这张低眉顺目的脸,得她欢心,让我走到如今这位置,你看,其实我跟你,都是一样的

[面对着她,泛着醉目,轻缓温和的话像是情人低语,却让人齿唇生寒]

所以我又凭什么瞧不起你,娼妓至少是光明正大的,而我为了自己的私欲却是阴暗的见不得光

我脏的很….比你还脏

[挤着一丝清明不放过她脸上的表情,待是觑到那惨白至极时倏而放声大笑,止不住张狂的笑声回响在屋内,笑到眼角溢出泪花,犹还不止]

“娘娘,我心里….只有你”

“你想要什么,本宫给你…..”

“只要贵妃能高兴,汪直就是死,也心甘情愿”

“从今往后,莫要辜负本宫和陛下”

[笑到气喘,低头撑在桌案上,再度散开的长发掩去目下流出的苦楚和不甘]

[汪直….驻守边关数载,驱虏退敌,幸不辱命,可是为什么….就这么把我抛弃了]

[弃子无用....]

[压在案上的双手猛的攥紧,青筋毕现,渐而整张脸都化作扭曲]

[真是,好狠的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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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他侧,算来六年,总共落下点儿人间比轻烟还淡的印记,浮生呼吸薄得为覆过一坛坛酒水的风吹散,被他从身边再度推开去是意料之中,倘若他胸中山壑在我眼中都看的到,便能一步一生莲的护住他,而非战兢的比从前还仓惶,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头上旧了的砗磲簪就摔断在了地]

[拿它绾起长发,两年了,我怎么拾起它来,怎么拾,眼里空白了,还余他背影的方向]

“你的珍惜…算得了什么….家园安乐又算得了什么…..我原本也以为,也以为只要护住了边关,护住了陛下的百姓安防,就可以得到我想的….结果呢?”

[泪水淹过两眶边落的绯,手里紧紧揪着那檀梳的边沿,细密的梳齿来来回回磨硌肤上,一排排梳痕深深的碾着自己,对,我的珍惜不是他要的。这世上最怕的就是“我以为”,我原以为林远可以接我走,林远来不了,我想要的曾简单,只需忍受,忍受到底总会有个答案,答案就是错,大错特错。而那平安,我阮府上下十几条人命没人能拿得到,我曾也怕林远不得平安,着魔般的屈服,再到现在,我亦是真心愿他平安无事,哪怕官位不保,只要他平安就好,他不知,这是我污浊的身上仅能找到的宝贵]

[而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念及此,泣得厉害,死死抽尽命里气力,仿把他的苦他的难全袭了一模一样的负重到身上,破碎的声音骤跌而起,一片碎裂又一片接着碎裂,坍塌掉的完整是由这般脆弱塑成的形状。他告诉我他要的是权力欲望,眼波滞留在残破,延向他剌然寒苍的唇,那是压垮我为人尊严的可怕字眼,就是这样怕过他,而今俨然是之间悬殊的岭界]

[我是樽偶人般的摆设,从头到脚的泥彩用来粉饰我太平,栩栩生动的扮出人前光艳鲜丽,只需不碎,就可虚伪的平安度日。他,我以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他,跟我不一样的,他在努力的活,每一天都在。抬仰起泫泪的下颏,望见他的笑,好可惜,泥塑放在他身边久了,有了心后,他每一个神情细微变化,就能要我不自控的全神觉察,贯注]

“这些也算不得什么….但是你猜,我之后又如何一路平步青云,做到西厂提督的位置”

[单是听到极尽卑微,不可再听下去了,想不好,想不到,那风光至极之前的路是如何狰狞。我来的时候,他手里漫不经心的捉着一串小叶紫檀珠把玩,一眼扫过的地方都是淡,渐渐浓显的是他第一次斥骂我,再渐渐的倒回,我见过他颈上暧昧的痕迹,要我能猜到的是什么,他声音先穿透了我,视线睨过来要我逃不得的心惊,不住的摇首]

不要说...

[细弱的颈在领内绷直,两颗银扣冰冷的箍勒喉管,咽住窒息,咽着咸涩,朝他去的目光直直逼回眼里,成片的暗积堆还是躲避不得最后一点关于他的清晰,唇齿含咬无力的颤,他...他,那他,呛着泪咳出得声稀薄,几字坚持,唇形一直在倔强拼凑,却一直被他的话严实的砸断字与字间衔连的哽咽]

别说下去了,你我不一样,你我终是不一样的

(我是妓女,是朱唇万人尝,玉臂万人枕的妓女,你是西厂提督,你是塞上气概英豪,你是我愿意服待的人,可我这身体没办法完璧无瑕,从我来到现在,你是否连碰一下都会嫌脏的,我想你平日是那么爱洁净的人,何必要一句句的用脏来中伤你自己,我终究懂了你那夜为何要亲我,你只是喜欢在受伤的时候,用不洁净的话语和不洁净的人来伤害自己,折磨自己,何必如此对我放下高傲…,别再说下去)

你醉了,你只是醉了而已

[碎着我声找到借口,找到很好的借口,替他说出的话作了得体的掩盖,目浸往死水里沉淀,睫很痛的张合,他语调用得越柔越轻,他的过去越是揉进我心最柔软的位置,似铭进心还会刻入骨的程度。素面洗泪无了生人颜色,娼妓光明正大,我现在清楚的恨光明正大,越假的事情做多,再也真不了,就像我愿意待奉,到底是真还是假,就像我那么喜欢过林远,那到底是真还是假,一切一切钻心的念,都止在他眼角激起的泪光,止在悲凉的笑里]

[好久,好久和着一身雪白素净的衣裳,这具肮脏躯体又度近他,只离他最近的位置,指尖缩进袖里,低眉,还想去覆握他的手,还想去为他理好发丝,手有千钧羁绊,不怕他推开我,可是我们在很远的两端,真正看的到彼此,一旦伸出手去,就怕是天之涯与海之角]

[陪他饮到烂醉,无声与他醉眼相对,到最末,轻盈盈的对他说过一句话。后来管家搀扶他回房,我没跟去。更漏的声重重敲打着竹片,望那几许流水断断续续的过往,眨眼就望到天明。今日就要迁府往金陵,熬煮过的解酒汤温在他房中,院落内已开始紧凑的打点。房内细软妥在肩,走向壁上悬挂的琵琶,指在移,移到最高,指尖挑触弦柱,一弦一瑟的华年,一曲一曲的所付,稳稳横抱在怀,布裙下湖蓝绣鞋出,他去哪里,我便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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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记得是几时回的屋,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睡了过去,宿醉的一夜连梦都是浑噩,待到次日晨晓管家来唤,才撑起还有些昏沉的脑袋,茫茫然看清四周,熟悉的屋子,熟悉的摆设,却这一刻显得格外陌生]

[调令要我立刻启程赴金陵,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我能想像那厢许宁定是笑得嘴都合不拢,我一走,这大同便是他的天下了,呵….但愿鞑靼攻来的时候,你也能这般笑到最后]

[不再磨蹭,让管家收拾好东西又分了些银子将仆从散尽,去到金陵的御马监,就都用不着了]

[可恨那些人连我去京城的路都彻底堵死,虽说大明开国建都于金陵,后成祖北迁,金陵与京城有着相同的官制体系,同设六部五寺,包括司礼监及御马监,但谁人都知金陵远离皇权,并无实职,去到那里就意味着养老,甚或被贬的官员皇帝一辈子都想不起来,就只能怀揣着社稷抱负慢慢等死,有时候比脑袋上砍上一刀都要痛苦难熬]

[既然京城已无我立足之地,那便舍下心好好呆在金陵,怕只怕,万安等人不会轻易放过我,靠山倒了,权力被夺,我还能拿什么跟他们争]

[忧心忡忡的步出府邸,一眼扫到马车旁静立的身影,却是一怔,继而昨日放荡烂醉的零星片段浮过脑海,教目色覆上一层寒淡,几步上前,出声道]

此去金陵,我只打算孤身一人,你既已脱籍,便自去吧,不用再跟着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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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沈莲时 于 2017-1-6 13:21 编辑

[自十三年元夜离金陵珠市已六年整,金陵于我一命两生,前半荣华锦绣注定是知书达理的闺秀,再往后就要与父亲京畿的友人论门当户对的儿女亲,突逢剧变在笙歌燕舞里改头换面成如玉楼的元夕姑娘,昔年一颦一笑、一唱一弹,与如今华年所付当不能同论。昨夜大人醉得不醒知,我轻声私语道的是‘我陪你’,难得夜深人静时,难得能在身边能正面看着他,一个时辰,又半个时辰,很久]

[金陵种种于我,不如一生留在大同,可他要去金陵,我就不会留]

[这被我的足迹行过千百遍的院落,我作的画,我种的草木,我描过的釉彩,日行的曲艺与待奉,我真正用心活过的痕,也将在今日留在大同,留下太多,风沙迟早有天会越过城郭,覆盖这儿仅余的一些快乐。这里生长的荆棘花,天上一星半点的霖露就能活,想有生之年,只要记忆还在,必然不会忘记,百年后,若全数都消失不见,愿荆棘花肯在这里盛开,就像我曾来过]

[若昨夜大人是真的与我推心置腹的讲话,我必然深恐不安,还好他只酒醉,不逼我真的说出些什么,愿这一醉他把全部都忘记,拢紧袄裙,头上用根素银绾得整齐,走在院里见管家散发银钱给众人,悻悻面孔一个个擦肩而过,推却管家递来的钱袋,眸笃定在胡枝葱茏下]

元夕不要这些,只想跟大人一起走

“元姑娘,你是知道的,主子向来说一不二的。何况从前你是最想踏出府门的,这是怎么了”

[管家叹息过便过了,这几年,他们明明知道的,不过只是话肯说与不肯说,说过就了过。芽色碧意软软擦肩落地,仰着首,看着密绿叶枝浓郁一笔托着云后日色的金澈,低眸清澄无多杂念,戴好风帽,抱着琵琶的手紧了紧,跨出一道门再一道,寻到马车处,安安静静的在那里守着]

[早在他跨门而来时,眼眸就向他看,昨夜留在脑海里一直感受其痛。记得从前被迷药所害为人梳弄,翌日我执意到将摔碎的胭脂盒握得五指流血,也不能复其完璧是何极绝望。可他没有,他在我眼里是完好的,熟悉的淡,熟悉的寒,松开扣深在琵琶上的指,退后两步,颔面低声]

请大人允我同去

[昨夜的话他听不到,现复叙成普通敬语,除却在他面前弹唱,确然就算十年二十年,彼此也会水一般无什特别情谊能述。可我真担忧前路一去,他还会否完好,一心这般想,一心明白他意决不可改,垂落的眸抬睫正视,言无诗赋的珠玑语,无曲调的百回肠,轻告这声笃定,却是我的情]

要元夕留下,照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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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蹙眉,对上她异样坚定的目,看不见的心底拂过一声叹息,面上却仍是冷峻]

让你伺候我,你本就不情愿,你想离府的心思我不是不知道,如今就成全你,何况我待你也算不得好,何不趁这机会另寻出路

[经年辗走,情依更替,早已不是初入府时的光景,我知,却不肯说]

你也看见了,我贬调金陵,前路未卜,管家都被我遣散了,又何来闲情再带一个弱女子吟唱风月

[我知她心意,但男女私情予我,向来淡薄,我权倾一世时尚能留她,如今衰败,自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里还能再顾全她]

[况我昨日醉酒剖心,她知我甚多,每每相看,似将过往一一沥过,隐忍,蛰伏,成就,巅峰,再到如今的没落,似带了毒刺的尖针密密麻麻蛰入心间,教我如何再愿意将她留在身边]

[患难与共,同舟共济,或许是旁人佳话,但绝对不会是我汪直]

[将话说过,刻意无视她面上破碎的表情,叫来管家取过一张面额较大的银票塞进她掌心,我不似梁芳喜贪,却是爱权好功,世人皆知我不收贿赂,仗着皇帝的嘉赏与俸禄自是活得轻松,只是不刻意敛财的后果就是待御赐之物统统收回,才发现身边留下的钱财是多微薄]

[她手中的银票便已占了三分之一,想她这样,即便青楼出身亦是高阁捧星的名妓,早过惯锦衣玉食,自然不能和那些遣散的下人可比]

[给了银票便径自上了马车,吩咐了一句,车夫便一抖绳子缓缓驾车离开]

[不曾回头,只将目光再看一眼这四周,撩帘的手终是放下]

[闭上眼,这些年驰马征战的场景一幕幕浮现,教心上眉间,薄唇吐出一缕叹息]

[这里,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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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沈莲时 于 2017-1-8 02:07 编辑

[未想此情深,不知何处起。]

[可见过似血残阳染透寒江的颓红,但只他看着我目色簇成如此末绝,就该明白这一年又一年,我温顺体贴怀着的情愫,并非温那一壶酒递那一盅茶披那一件衣陪那一顿饭般简单了。大人乃宦官,恐从来对男女事淡泊,而我是经受太多欢情爱欲的娼妓,我之心,他视以轻易是情理当中,只想只惦,他起着哪怕一点男儿俗念,权当我是鸡肋,留之无味弃之可惜,就这样,将我留在泥塑的位置,我也会有心安分守礼把余生相陪给他]

[从前他待我的模样要我胆寒欲逃,我怕他碰我,再过分碰一碰或就碎了。后来对我好的地方,可能就是将我摆在了个摔不碎又见的到的地方,日久天长,眼里装下这么一个人,要我慢慢的用眼睛用心看到他凌厉了奢景繁华,豪迈了大漠长河,而有我在身边担心他冷暖。一个笑一个眼神的好,不容易的攒起来,攒到了现在,我心已满。他能够这样轻描淡写讲罢作罢,可我不能...不能够]

[他心里一点也装不下我,始知深情是有多深痛。]

[何来闲情再带一个弱女子吟唱风月,大人啊,我唱给你的非风月,非往昔珠市如玉楼那个袅袅风月目波飞星拿曲折冠由众人捧的名妓元夕,我以为指下拨的每曲都能与你志气相和,看来世事总是辜负人的,皇上和朝野辜负你忠心,而我,就如你说过,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安在他身边六年的脆弱泥塑,开始了注定的碎裂,马车滚动的车轮飞快而去,躯壳外活着的神采融进片茫茫尘灰,他要管家拿给我什么了,轻比命还薄,低着眼睛望着银票,怔着怔着哭,走出两步,膝朝车碾去的痕上坠落,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不留,就是丢下我,未痴缠不休,静静等他走远,消失。指端珍惜的将银票折起,放进贴怀的位置,万万不教泪水打湿它]

[拿身上细软在镇上换了碎银,用厚布裹住琵琶背在身后,铁心往南一直走,平日深养府居,实不知行路艰苦,几番打听路途,恰遭歹人骗去郊野,将行侮辱的境地,遇见押货商队经过,正得他们所救,商主夫人领我换去身上被人撕破的衣裳,面带伤痕,身上青紫,惹她不住怜叹]

“怎没个人陪在你身边,想夫人你这般年轻,刚嫁人还未多久吧,家在何处,我们送你回去”

多谢袁夫人袁公子相救,我...要去金陵,我要去寻人

[袁夫人仿佛年长几岁,端庄女子,举止言谈却大气,身怀六甲之人,不敢要她太劳顿,接过衣物,瑟缩着身体忍痛将药拭好,还是再度与她道谢,她轻轻扶着我手臂,温温切切生怕我还在受惊中]

“寻的可是你家相公,我们这一程回扬州,正能带你一程,莫要担忧”

我一人不识路途,夫人的好意,只能先当恩来受下,来日必将报答...

“哪里的话,我自有身孕脾气不好,有个人陪在身边说话,相公也省心了,不必称呼我袁夫人,我姓柯名凤屏,你呢,夫家姓什么”

我姓阮,名意,阮意,我是金陵人,夫家...与夫人家一样,...姓袁

“好巧,那你也是袁夫人,这是注定了要我们二个遇见”

[谎称夫姓,我并没有夫君。十四年后,第一次开口说起本名,为何叫元夕,罪怕辱祖先,故取元字不留阮完整,最爱辛弃疾的元夕词,化名元夕,如东风君见怜,许我命逢花千树,芳菲人间时,归璞质。路上与袁夫人话语投机,缘结异姓姐妹,脱籍后,第一回踏进了真正的人间,有姓有名,再无风月瓜葛]

[至扬州,已然十月将末的天,不日袁夫人临盆,袁府喜得一双千金,非常喜爱那双生婴孩,红红软软的手儿牵着我的指尖,泣泪不舍,他们祝我早日寻到夫君团聚,早日也能得子女,低着面不语,这身妇人装扮,却要我实实在在做回大明普通妇人,乘渡船至金陵城时,是深秋]

[算来再到冬日飞雪,与他一别,近半载,我还是跟来了。胡同大街旧院,故里早失从前印象,步过一处,人群不住围向支在土地廟前的说书摊,那酸儒模样的说书先生甩开嗓来喝出声,人堆里连连起哄]

“众位客官,话说那当今叱咤风云的人物一朝官贬六品奉御,你们猜下文如何——”

[这儿市井之地是非多,官衙偶也鞭长莫及,街叹巷闻聚一处散一处,直着目光,听他们妄言那熟悉的名字,视着人痛苦作嘴边的笑声,说道精彩处喝彩声鼎沸,听不得,潸然两眸,快步朝前撞着走]

[一顶官轿从街前将近,只好停下步履循规礼避,旁有人低议那是林员外家得了功名的长子,轿帘严严的遮住内里,眼眉低低的沉地,就这样与林远在多年后的一天,又错身而过,错过,错过,不是错了,而是过了。如见他现在官威凛凛,往后祝愿平顺,他说过,书生只求多福,这就是他的福分]


[待道路放行,步无反顾朝前寻,二十四衙门御马监,终要我寻到,门前石兽怒目威视,内正出来个乌帽蓝衫的年轻官宦,台阶下向他问起汪直,此人目光从高向低来,抬手自颈上取下红线串着的白脂玉,摘落耳上别的缀珠,一并捧住,递到他手里,见那只手掂量着,未有推却意思,仰眸恳求]

烦请大人替我与汪直汪大人带句话,就说元夕来,想求见他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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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我当年替陛下巡边,所过之处皆是极尽躬媚,而如今似乎是为了衬托两相比下的惨敝,沿途风餐露宿,以往笑脸相迎的地方官员早已不见了踪影,无不避如蛇蝎般,唯恐不及]

[恨,却无奈,官场之上,只崇势者,更不缺落井下石之人]

[文官的衣服上绣的是禽,武官的衣服上绣的是兽,披上了这身皮,却哪一个不是衣冠禽兽]

[几乎是一到金陵,京城的圣旨也后脚即到,直降六品奉御,竟比在京城初入皇宫时还不如,那帮人果然不会这么轻易放过我]

[惨笑之下领了旨,即刻从威风赫赫的一朝督军没入众监之一,让我知道原来从云端落到淤泥并不是遥不可及]

[成化初年进京成为奉御,成化十九年又被免为奉御,十余年从默默无闻到权倾天下再到打回原形,竟如浮生一梦]

[零零星星又从京城传来一些消息,无不是因我落势而牵连朝中党羽下野,褫逐王越,戴缙,韦瑛等人,俱原籍为民,让我不得不佩服万安手段俐落,行事斩草除根]

[要说唯一值得我兴灾乐祸的,便是半年后尚铭被弹劾,贬去看守孝陵,听到消息之后一度闭闷的口止不住笑了许久,我后来知道当初入金陵被贬奉御多亏他参了一本,让我连御马监总管也当不成,现如今梁芳等人过河拆桥,真是应验了那句老话,自作孽,不可活]

[如今京城内监官除了梁芳便是怀恩掌权,东厂更被怀恩收于囊中,我倒更期待,梁芳那老太监能不能笑到最后]

[不过这些都与我无关了,包括之后的大同战败,无论世外如何,我只能守着这一寸天地,干着最累最辛苦的杂活,被其他内监耻笑戏弄,只要皇帝一日不记起,我便永远离不开这鬼地方,直至孤独终老…..]

“嗨,说你呢,愣在那干什么,偷懒不干活呐”

[一记拖着尖细尾音的嗓子乍的响起,让我皱眉一抬,却是那平日里仗着上头有靠山惯是作威作福的小太监,此时睨着一双挑眉的眼,趾高气昂的看来,教我懒得再看一眼,转身就走,就听那声音急急跟上]

“哟,还当自己是西厂提督呢,好大的派头,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嗤,算了,懒得跟你计较,门口有人寻你呢,到没看出来啊,现在还能有相好的来巴巴看你,不过有什么用呐,落魄的凤凰不如鸡,再多粉头也回不去….”

[这酸歪歪的语气让我听了有些无语又好笑,立时打断他犹还喋喋不休的话]

什么人找我

[我入金陵以来,就鲜少有人来寻,本也没什么亲人在世,更谈不上相好粉头,但忽然间就有个名字隐隐现于心底,却仍是不愿去想,只下意识开口一问]

“叫什么夕来着…..”

[双目一黯,说不上什么原因,沉默了一刻便斩钉截铁的开口道]

不见,告诉她以后都不要来找我

[说完不等他反应就转身离开]

[这一身低阶御奉的破衣如何能出现在她眼前,我怕我介时看到她再想起那些过去,再到如今这寥败不堪的模样,只恨不得无地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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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地砖上枯叶积薄成厚,秋阳下天光淡淡洒落我身,端袖墙偶,风扯动衣摆纹丝,纹丝绞了又绞,几线深至衣袖边沿,此间来回,生而可显见的动静,不过是衣上添现的痕。这一身淡到可无的生气,大同到金陵,一直将自己狠心的逐日消磨。不知是衣色太浅,还是那袖前用力交扣的指端苍白不见了血色,若果天光再减淡三分,抑或下一瞬人间低眉,在世的点滴就会散尽仅余的存像]

[此时泪里收忍,但把眸聚往萧萧风叶,期切而盼,盼着盼着,我是不该哭。打远望见那年轻官宦走出,速用袖拭除眼中泪水,快步迎去,任他饶带兴致投目打量,他能看穿我命的来影去踪么,不,连我自己都参不透。颤握襟衣把颗心揪着,心跳声漏动指缝每寸感触,若将人生比作戏,由始到终清楚明白,我没什可拿来要求他相见,他心根本无我,只晓得拼命押上身上所有,为见他这一回]

[我知世上之爱,为两情真悦,而非一人。受这般凄磨,我不懂悔,也不会]

敢问大人,汪大人他怎么说,可有说何时愿见我

“你那汪大人说了,叫你以后别来找他了”

“呵,记住咯,他就是一个打杂的下等奉御,活得寒碜着呢,那副破德行连跪着给我提鞋都不配,你倒一口一个大人称呼的好听,你叫什么夕来着,他听见你名字立马转身就走了”

[此人口里说的这些,在街上说书摊便听到,他过得不好,从前心高气傲到现在低处,担心也牵挂。他不愿见我,就如在大同推拒般决然,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再能往深的伤心绝处,却抬首望向高墙,这儿的不远处,他在的。声在唇轻轻孑然,流年就此来不及匆忙回首,便开始在心头凋零]

那...他还有什么话带给我...

“是人都看得明白,厌弃才会避而不见,你人到底犯哪门子贱,起开,别耽搁我正事”

[想也没想,曲膝跪身在阶,裙衣像半翅搁浅在枯叶里的残蝶,手紧紧抱住那行将离去的靴,被此人烦躁的用力一蹬,膝磕碰着坚硬的石阶滑下一阶又一阶,现下身上再无长物,这一路全散尽。我懂得求,这六年我只求过那一人,我求他见怜,求他放过,他终于放过了我。秋风席卷过满地的黄叶,额重重撞向那双靴前,殷红血迹滟滟拓落白石,坚持换来一句不耐的应允]

"我说,你可别死在御马监门口,今日算你这粉头遇见了我,还不快些”

[抬首感激,解下身上裹著层层厚布的琵琶,不小心指节碰出声刺耳音调,犹还存息这儿的片刻,落尽冰凉,但将四根弦线速速抽出弦槽卸离弦轴,琴身空空再发不出半点声响,弦线指间无声缠叠,放进绣袋,内有夹层,大同时候他给的银票就缝在内。蓄热眼眸透过水色望那袋上绣着蝶,似活生生的攀到指尖来,一对洁白的翅徐徐伸张,似要替我飞过高墙,命里最后的最后,全在这里]

[那只手在脸庞上肆移而过,甚至快要伸进领内去,别处好在有人来,二人遇见啧啧有声的说着笑着,我甘愿受下,满心满愿,此人能帮我这回。待汪直收到,他可能一样会丢掉,就像对我一般,然而宿命到这里,当尊重他所愿,从此再也不会来找他]

[君安好,妾元夕别过]

[寒江渡口十二月,絮雪纷纷直入江心。这一月,在金陵阮府旧居的墙外祭拜过双亲,贴着封条的门紧紧的闭着,内里曾经的端好早腐朽不见,爹娘的阮意回来,孤留在世。与林远再逢是缘,世上所有缘起终还需缘灭,知他不弃,然而我不能做林门妇,我奢望过的凤冠霞帔,再次从手中放下,那我到底想要的是什么,天上雪花沾过飘扬的发丝,清目望远江,寒山不语,烟水东逝]

[回至扬州恰除夕,得袁大哥柯姐姐照顾,亲身过了一个新年。年初一怀里抱着襁褓里的婴孩,淡不进光华的眉眼起了些浅色,手心与那软软的小手贴放,小身子在怀里
打着奶嗝翻身,睡颜憨态,小小眉头皱皱予展了个笑,怔着睫眸,唇边笑从心而来,同柯姐姐哄着这对生得一模一样的双生女,听大家依旧称呼我袁夫人,也就这般虚受,就算是假,终有个身份瞒过自己的伤悲]

[正月十四,袁大哥去苏州谈生意,柯姐姐身子抱恙不适,夜里在房中陪守摇篮前,一并照顾她们母女三人,三更时分惊醒,院内大呼走水,滚滚浓烟从门缝钻来,搀起床上昏睡的柯姐姐,来不及避这来势汹汹的大火,以凳砸窗,将两个尚在啼哭的孩儿送递出窗,虚弱的柯姐姐却推着要我逃,握住她手定定肯言一起走,门处为火断掉去路,顶上坠落的屋梁砸落,汗水钻透的手心未与她分开,火光烫灼激起一道高障,外面婴孩的哭声却格外清晰]

“阮意,阮意你快出来啊”

[蹿起的火焰要我手疼得颤动,受过重创,血珠子从唇角溢出,一串并一串从微笑的唇隙蒸进浓烟,将抓握在一起的手分挣而开,外面的天地被滔天之火烤变了形状,祸福难料,情义只愿她们母女莫分开,六月得他们一家在大同相救,要我能够迢迢赶去金陵,我说过要报恩,这时候终将这恩情报答]

柯姐姐,我出不来了,你要好好的,你还有一双女儿,要等袁大哥回来

[人都求生不求死,身上剧痛要我难再动寸步,而那声声婴孩的哭声听进心里,可爱模样浮现眼前也是安慰,虽非我孩儿,我已尝到为人母的心情,浮生无所求的时刻,还能一一将人间遗憾体会。多年前,我不过就想嫁一人,能为他生儿育女,做个普通安乐的妇人,未想到于我是难上加难,再无可能,面对火光泪水迸烁焰金,笑得温好,不知她听得见否]

姐姐,阮意非良门妇,儿时家里入罪,被迫成了秦淮卖笑女,我是这般不洁净,有心骗过你们,好活这一段珍贵时光,已无憾,奢过...我奢过的就是想有个孩儿,如今能救你们,却成全了我这一生奢念,快走,待与袁大哥一家团圆...,答应我,原谅我

[被檐下地上的烈焰牢牢封进火海,哀戚的呼救声我再也听不到,疼,身好疼,秦淮名妓元夕的名字我没讲出,将在这里随我一同焚尽,长久暗晦无神的眼底照遍层层夺亮的地焰,星火燃起的裙袂焚成炭烬,一步步朝内走进去,不是地狱却是真解脱]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众里寻他千百度

[比袖颌下,火光流眸如花漾,蓦然回首在末,吴侬软语轻柔动情唱起这阙词的首尾,来不及回忆那描写美景的经过,迎面火色无情吞噬这张容颜,了然成空,这生匆付尽,余一句灰飞烟灭]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正月十五的清晨,扬州下过一场大雪,袁府成了火后废墟,所有随风雪而去的灰烬里,也有昨暮红颜。皑皑白雪覆过这座城,人间清净得不惹半点尘]

[又年春上,郊外孤设琼花下的坟茔前,立着一位青衣妇人,身畔跟着一对双生女,她令这双女儿跪在坟前,手拂过清风,拭着墓碑上的字字,石上淡而不褪的刻痕,那是阮意,逝于成化二十年。]

“快向你们的娘亲叩首问安”
“你瞧,我带芷儿和薇儿来看你,她们就是你的女儿”

[花叶柔莹成雪海,动若只只灵翾素蝶,随风宛向水中央,水则是向金陵而去的水,花去过的江面,正碧洗如蓝,秦淮边上,几家歌女抱著琵琶咏喉,歌那江南又年春景好,人面可来辞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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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化二十三年,万贵妃薨,天子哀慽,举国同丧,同年九月,皇帝驾崩,为世人传道,即是不忍贵妃孤零,鹣鲽情深,双双齐鹤殡天,上尊谥,庙号宪宗,并葬茂陵]

[消息传到金陵的时候,已然入了秋,转眼四载光阴,行兵打仗留下的根患,再加上宦官本就较常人体弱易老的体质,又是常久重活压身,已将从前灼亮的箭磨的锈平,黯淡在枯黄秋叶里]

[眼角眯起的细纹似乎再难捕捉昔年咄目光景,微是佝偻着身缩在墙角里,听那不远处碎嘴的两个小太监一言一语]

“想那万贵妃权倾一时,如今也不是说没就没了”

“可不是,那会儿在的时候可没人敢说半句不是,如今新帝登基,那些个曾经依附着万贵妃的都夹紧着尾巴做人,听说怀大总管也被接了回来”

“那肯定啊,当初先帝要废太子,还是他帮着说好话结果受了罚去凤阳,听说太子一登基第一件事就把他迎了回来,怕是这往后的路风光着呢”

“要不说还是人家会押宝,那梁总管日子怕是不好受了”

“嘿嘿,他仗着贵妃的宠可做过不少子龌鹾事,新登基的皇帝从前就跟贵妃不对付,他自然是没好果子吃的”

“听说皇帝的母妃是让贵妃给弄死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啧,我哪知道,不过就贵妃那擅妒的性子十有八九,这次新帝还追封了那死去的淑妃为孝穆皇太后,就是没人知道她真名,听说派了不少人去广西那里查,都没个结果”

“也真是可怜,死前都没个好名份,连名字都不知道,所幸生的皇子当了皇帝,也算光耀门楣了”

“可不是….”

“呔,你们两个小杂种,在这嚼什么舌根,活都干完了是不是!”

[不远处走来的身影拧眉一声斥,直吓得那两个小太监脖子一缩拔腿就跑远了,扶着墙没出声,却仍是让人逮个正着,看着那总管模样的太监踱到跟前,视线始终低垂在他鞋尖处]

“汪公公,别说咱家没提醒过你,你最好别在这御马监闲着,要是传到覃公公耳朵里,可就有得你受了”

[阴阳怪气的声音偏还一股子我是为你好的语气,教我冷了脸,抿了抿唇没说话]

[当初为了给西厂立威,拿南京镇守太监覃力朋开刀,让他险些丢了脑袋,这笔帐他自然没有忘记,只是忌惮当时西厂盛威,如今我被贬调御马监,当一个小小奉御,他自然也懂这痛打落水狗的道理,仗着镇守太监的权威让我在监中多受“照拂”,干那些最累最脏的活,经久落下个腿寒的毛病,一入秋便是直也直不起身来]

[但我仍是靠着墙壁尽量站得笔直,或许早年我愿意为了前程卑躬屈膝,伏低作小,但如今直腰直了太久,才发现想要再弯下去,是有多难]

[转过身,沿着墙根慢慢走,稍一弯膝就刺苦的痛]

“什么东西….”

[身后传来的辱骂声并没让自己停步,似乎周而复始,又回到成化三年的时候,为了在后宫中立稳脚跟,什么都愿意干,什么骂都可以接受,只是如今,似乎做再多也没了目的,徒是枉然]

[不知走了多久,待是累了才慢慢靠墙坐了下来,伸出那不再年轻又布满各种茧子裂纹的双手,想着刚才听到的那些话,渐渐出了神]

[那是成化元年,广西瑶族叛乱,韩雍大破大藤峡起义,将大藤峡改名为“断藤”,并押送一干俘虏回京]

[那段受俘的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族中有些长相好看的女孩都被预订选入皇宫或是官贵府中,官兵自然不会碰,但其他剩下的,几乎半路上就死的死,残的残,甚至一些特殊癖好的还会对男童下手]

[我相貌清秀,体型又弱,差点就被个官兵给侮辱,拼死反抗之下未让他得逞,只后来狠狠挨了一顿鞭子差点丢了命,也没人给上药照看,躺在那自生自灭,不记得那时昏昏沉沉睡了多久,只依稀模糊的听到有人在喊我,待是努力睁开眼睛,却是一个眉清目秀,年纪相仿的女孩,一脸担忧的蹲在我身边,看到我醒来才满心欢喜,喂了我水又偷偷拿出些瑶族自制的草药给我敷上]

[心下感激,也是多亏了她照拂,才挺过了鬼门关,往后相携相伴的日子渐渐熟悉起来,我知道了她原是土司的女儿,姓纪,全名纪元夕]

“因为我是上元节出生的,所以爹娘给我取名叫元夕,你呢,叫什么名字?”

“汪直…..”

“我的亲人都不在了,那我们就做一家人,以后互相照应,不离不弃,好不好”

[望着她那水灵灵的大眼睛,似乎战乱带来的痛苦阴霾都一扫而尽,定定然道了句“好”,以后我跟她就是一家人,唯一相靠的一家人]

[这个信念一直支撑我到了京城,入了皇宫,可在那处处惊险,尔虞我诈的地方,我自身都难保,只一心步步为营,为谋前程,一度忘了曾经立下的誓,直到成化五年]

[皇帝临幸了一个宫女,而后此女诞下一子,养于深宫,尽瞒贵妃耳目,一直养到了五岁….]

[当我知道那个宫女就是元夕的时候除了震惊亦是害怕,我知道贵妃的手段,一旦纸包不住火那她迎来的必是灭顶之灾]

[我替她担忧却不敢直面向贵妃求情,亦是害怕这好不容易得来的恩宠会因此而彻底断送,贵妃眼里最容不下的,便是同她争皇帝的女人,更不消说还诞下了皇子,淬了毒的刀正慢慢逼向她脖劲,我只能以委婉的方式力图劝说贵妃,让她放过元夕一命,但很明显,这些都是奢望]

[元夕终究还是死了,死在宫庭斗争的黑暗中,甚至都没能再见皇帝一面,只得了一个淑妃的头衔,便彻底在深宫中长眠]

[如今登基的新帝,亦是当初元夕生下的皇子,幼时我也见过数面,模糊轮廓中有她的影子,所以便是往后贵妃但凡予太子不利的事,我都不插手不干预,我知道我没有力挽狂澜的本事,能做到的,仅此而已]

[如今好了,你的孩子终于登上了皇位当了皇帝,一国之君,你泉下有知必是欣慰,只希望你不要怨我当时的懦弱无能,自私自利]

[可你也看到了,我如今的模样,比当俘虏时好不到哪去,可你虽然身逝,却追尊了孝穆皇太后的头衔,这便是我一生….都企及不到的高度,终究是云泥之别啊….]

[不过还好,他们都不知道你的名字,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那便让我再自私一回,独属于我的小秘密,一辈子烂在肚子里]

[一只手慢慢遮盖在脸上,只半边翘起的干涩唇角透出一许自嘲无奈,袖中掉落一绣囊,没系好的袋口露出一小截丝弦,教自己愣愣看了许久,甫一声叹,手轻轻抚过,那指尖栩栩如生的蝴蝶]

[仰起头,看向蔚蓝的天,仿佛真见了那化翅而飞的身影,翩翩挥动,越飞越远,直至消失于天际…….]

=番外 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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